见陆君潜来了,除了老太太,一屋子的女眷连带两位孙少爷都纷纷起身。
按辈分讲,于氏是陆君潜的大伯母,本不必多礼的。但陆君潜现在是陆家的主心骨,无论京中还是西北老家,上下都仰仗着他,加上父亲陆吾早就有意将族长一位让与他,只是陆君潜以自己年纪尚轻,德望不足为由,暂且推脱罢了。所以当下在陆家以及陆氏族人中,即便是叔伯辈的人物,见了陆君潜也十分礼敬。
阮明姝见陆君潜给老太太问安后,又恭敬回了大伯母和两个嫂子的礼,心道:他虽冷傲,却是知礼数,并不狂妄骄横。
“都坐下吧,”老太太有些不高兴地说,“来京城几年,人丁没添多少,繁文礼节倒一年多比一年。再过三年五载,怕是学得京城时兴,一家人里嫂嫂和小叔子都要有意避着,不敢说话了。”
阮明姝这几日有意留心,众人闲谈说笑时,她虽不多嘴,但全都朝耳朵里进,自个儿细细琢磨。
老太太这段话,若是几天前她听了定然诧异不解,但现在只略略细思,也能大概领会其中意思。
陆家几代经营西北。诸如甘凉秦朔等地,民风彪悍,轻文尚武,与中原,尤其是文德昌盛的京师、江南大不相同。
陆家扎根西北百年之久,到陆君潜父亲陆吾被封定西王、开府治事时,陆家已经相当于西北土皇帝了,家风规矩自然深受影响。
比如陆家已经出嫁的大小姐,年少时不讲男女之妨,成日混迹军营,陆家还一本正经替她谋了个参将的职位,传到京城时一度沦为笑柄。
再比如现下还未定下人家的陆二小姐陆有容,每有公侯王孙上门求娶,若府上长辈有意,就提亲的人家将儿郎送上陆府,让陆二小姐当面问答一番。结果就是,陆有容即将年满十八,依然待字闺中。
五年前北狄长驱直下,京畿失守。朝野震骇之际,陆君潜代表定西王府,领兵勤王。只半年,不仅大破敌军,将北狄赶回关外,还收复了关城、宁山两处要塞。
在此之后,陆君潜没有回西北陆家封地,而是率军直入京师,血洗朝堂,换上自己的亲信。
按照父亲阮举人的说法,帝后宗室们早早察觉陆君潜有不臣之心,故而在陆君潜入京弑君前先一步弃宫南逃。
御驾南下,到了江陵城,圣上将盛意公主赐婚给前来护驾的卫侯爷,卫侯爷则答应领东南二十万精兵护送帝后归京。
陆君潜一时不能夺权篡位,但此后一直屯兵京师,伺机而动。
靠着救国于危亡的不世之功,陆君潜在朝野都有大批拥趸,加上他本人雷霆手段,冷血无情,很快便在京城鹰犬遍布,枝繁根深。
自四年前陆老太太来京起,陆氏族人也纷纷移居京师。
西北土皇帝摇身成了京城望族,自然入乡随俗,熏陶渐染。加上陆家娶的媳妇儿多是京城、江南的名门闺秀,因而全家上下越发像“贵姓名门”了。
其实陆老太太自己就是京城人士,娘家窦氏虽见衰落,仍不失为高门显贵,没想到,她嫁入陆家几十年后,如今反倒看不惯这一套“礼仪讲究”。
果然,老太太这样一说,底下周氏、沈氏脸上都有些不自在。
尽管老太太已经开口让她们坐下,实际上只有大伯母于氏能坐,其余人依旧站着,只等陆君潜坐下她们才坐。至于身份卑微的妾室,如阮明姝,则要一直站着。
“你们坐吧,我还些事,问过安便走。”陆君潜道。
“哪里就忙成这样,两天没回府,今晚说什么也得在家歇歇。”老太太不满道,说着饶有意味地朝阮明姝看去
原来陆君潜这两天都不在家,阮明姝心里倒舒服一些。
陆君潜敷衍地点点头,预备再说两句话便退下。但老太君却转过头对于氏等人说:“你们回去忙吧,我和渊哥儿说几句话。”
阮明姝本要跟在众人身后一同退下,却被老太太叫住了:“明姝你留下,等你男人一起回去。”
我男人......?
阮明姝受到了惊吓。
*
老太太坐在软塌上,瞧着身前长身玉立、器宇非凡的孙子,又看看他身后娉娉袅袅、纤美动人的阮明姝。
真是英雄美人,相配得很。她越看越满意,眉梢眼角皆是笑。
等了半响,不见老太太说话,陆君潜微微皱起眉:“您要说什么事,孙子听着呢。”
老太太知他不耐烦了,嫌弃地瞪了孙子一眼:“老大不小了,这点耐性都没有。”
两宿没睡,陆君潜有些困倦,怕老太太不依不挠,干脆闭嘴不再多言。
“明姝跟了你,就是咱家的人了。”老太太语重心长道,“之前她家里得罪了赵为铭那小子,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陆君潜说。
第27章
老太太捂了捂手炉子, 继续道:“我本打算派人去荣王府知会一声,叫他们以后不要乱来,免得彼此不快。可想了想, 这事儿我办不如你办。”
阮明姝心头一紧,偷偷瞄向斜前方的陆君潜。
只见对方微微皱起眉, 并不说话。
“为了孙子的小妾,我亲自叫人去说,一来有些不妥当, 二来嘛,赵为铭的媳妇儿是你大嫂的亲妹妹, 我也怕你大嫂多心,以后明姝不好过。”老太太解释道。
世子妃是大少奶奶周氏的妹妹?
阮明姝惊讶之余,心生不安。
“你呀,也别太欺负人,好好同他们说, 他们没胆子落咱们家面子的!还有你那不省心的娘,也得叫荣王一声堂哥。沾亲带故的,日后见了,大家也不至于尴尬。”老太太又教导道。
“就这事?”陆君潜刚开口, 就听得外面一个丫头高声叫道:
“少爷!裴大人有十万火急的事而找您, 在书房等着呢!”
老夫人脸色一沉, 不高兴道:“是云拂那丫头吧, 咋咋呼呼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不是让她回秦州了么?”
“父亲派她回来送信。”陆君潜简单解释道,“孙儿先退下了, 有什么事后面再说。”
“唉——”老夫人还想再说话,陆君潜已经大步离开了。
阮明姝低着头,脸上依然温顺平静, 心里却嘀咕:老夫人亲自发话,陆君潜还一脸不情愿。自己定是昏了头,竟想着求他帮忙讨回银子。
*
次日清晨,阮明姝起了个大早,洗漱梳妆后,便将要带回家的东西一一装好。昨晚算了一下,她们住的院子也该交租了,陆府的月钱恰好赶上急用。
陆老太太叫管家给她备了轿子,停在西门处。
阮明姝拎着两个包,墨兰连忙上前接过,她今日要陪姨娘一道回去的。
“阮姨娘呢?”两人正要出发,闻得外间来了人,正高高在上地问屋里丫鬟柳芽的话。
“好像是大少奶奶屋里的锦秋。”墨兰凑在阮明姝耳边,小声提醒道。
周氏的人?为何跑来找她。阮明姝有些烦躁,不管何事,可别耽误她回家。
“出去看看。”阮明姝朝外间走去。
正碰上叫锦秋的丫鬟撩了梅花暖帘进来。
“阮姨娘。”锦秋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妇人,她朝阮明姝略略施了个礼,没几分尊重的意思。
“什么事?”阮明姝问。
“我们奶奶有要紧事问,叫姨娘赶紧过去呢。”锦秋说着,竟要过来拉阮明姝的胳膊。
阮明姝唇角勾出敷衍的笑意,告罪道:“我现下要回娘家一趟,不如等晚间回来后再去吧。”
锦秋似乎没想过阮明姝敢拒绝,细长眼儿瞪得大了一圈:“那怎么行?大少奶奶可等着呢。”
末了,又轻蔑地添了一句:“姨娘刚进门,可能还不懂咱们府上的规矩。老太太待下人宽厚,可不是让人忘乎所以的.....”
阮明姝眉梢微微动了下,想起昨日老太太说过,那赵为铭的夫人正是陆家大少奶奶周沅芷的胞妹。
今日来叫她,莫非与此事有关
“既是急事,便请你带路吧。”早些说完,我也好回家,阮明姝想。
*
陆师古的院子在老太太院子后面,隔着一处花园。虽然不是正院,但宽阔气派,不输陆君潜的住处。
丫鬟一推开雕花木门,浓郁的沉香味便扑面而来。香味虽浓,却不浑浊,反而醇清,显然是上好的香,与阮明姝在香料铺里闻过的大不相同。
锦秋昂头挺胸,继续引阮明姝往里走。
目光扫过屋内陈设,阮明姝才知道什么叫精舍美室,别说陆君潜那空荡荡的朴素房间,就是老太太的屋子也不如此处华美奢贵。
周沅芷正坐在紫檀桌前,旁边还有位衣着不凡的年轻美妇。
“大少奶奶。”阮明姝走到桌前停下,恭恭敬敬行了礼。
周沅芷抬抬眼皮,扫了她一眼,又继续品茶。
阮明姝心中烦躁,但不敢冲撞她,只得耐着性子站着。
倒是周沅芷旁边的贵妇,先按捺不住,催促道:“三姐!”
周沅芷这才放下白玉茶杯,不急不慢道:“这是我娘家幼妹,她的夫君便是荣王世子。”
果然。
阮明姝手指抽动了一下,面上还是平静得很,像不知道周沅芷正用尖锐的目光盯着她一般。
“我妹妹是家中老幺,就连父母也舍不得多说一句,现在却叫你弄得以泪洗面。明姝姑娘,哦,不,阮姨娘好本事啊!”周氏讥讽道。
“小女惶恐。”阮明姝垂下头,表情虽看不出惶恐来,倒也称得上歉然。
“哼!”周氏本想是吓她一吓,结果仿佛拳头打到棉花上,便有些恼怒。
“你小门小户出身,眼皮子浅,还不知在权门大族中怎么生存。”周氏高高在上的语调,同锦秋对着柳芽时十分相似,真是奴婢随主。
“以为仗着主子几夜宠幸,就真的飞上枝头,万事大吉了?
这又何出此言,阮明姝无语极了。除了进府那日让她睡了一夜冷地砖,陆君潜再没去过她屋里,哪里来的“几夜宠幸”。
周氏等着阮明姝求饶认错,结果对方像个木头似的,低头杵着就是不做声。周氏又恼又怒,没有半点方才喝茶时的矜傲自得了。
“你来我们家前,做的就是抛头露面的活儿。成日出入别家宅院,不知避嫌。我妹夫贵为世子,年少不识人心,一时被你迷住,用了些手段想纳你,你不从便罢了。如今更是捡着高枝了,还有什么值得委屈的?”
不从便罢了?阮明姝的和颜悦色有些维持不住了,身子气得发抖。
“现在急着吹枕边风,以后可有你好受的。”周氏说到这儿,已经是明晃晃的胁迫了。
阮明姝先受了污蔑,又被安了“吹枕边风”的罪名,真想直接甩脸走人。
“阮姨娘,我夫君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一旁的小周氏擦着泪,泣声道,
“他作出这样的事儿,该罚。可是,革去官职已是重责了,现在竟要连世子的爵位也收回。呜呜呜,怎么能如此欺负我们呢。”
阮明姝因惊愕微微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赵为铭被革职了,还要被除去世子之位?
而且还是陆君潜的意思,否则周家这两个女人也不会找她兴师问罪。
可是......明明昨日老太太提起此事时,陆君潜还是一脸不耐烦,话未说完便有急事走了。是他昨日忙完后,想起此事,顺便就......
不对呀,明明昨日晚间老太太还和她说,陆君潜去了西郊,没个两天是回不来的。
难道......
阮明姝心头一颤,被自己的猜测弄得紧张起来。
“不知这是何时的事,奴婢冤枉,也许有些误会。”阮明姝假意道。
周氏见妹妹哭得伤心,更对阮明姝不满:“什么误会!撤职的文书前天就下了!世子之位要不是宫里阻着,也被拿了!”
竟是前日就下了令......
“砰--砰--”,阮明姝心脏跳得厉害,两颊也有些泛红。
是因为纳妾那日,她说“荣王世子要逼我做他小老婆”么?那时,她还埋怨陆君潜连句话也不说,冷漠得很。
原来,他已经记下了。
屋里大周氏横眉冷目,小周氏哭哭啼啼,而阮明姝却是又惊又喜,死死忍着不让脸上露出笑来。
对面两姐妹的喋喋不休全化作虚无之风,阮明姝搜索着有关陆君潜的、并不多的记忆。一一细数,才发现这个“阴沉凉薄”的男人,好像每次都帮了她,
初见时,他尚年少,救了被马贼掳走的她;
再见时,她快摔倒,他也伸手扶了,只是被她躲开;
后来,她给他量身,存着戏弄的心思,他却一一配合。等她折腾半天才说自己不给男人做衣裳时,他也没怎样生气;
再后来,鸢菲要挟杀她,他虽冷冰冰地说会给她烧纸,气得她耿耿于怀至今,但最后其实还是救了她。
还有那日她犹疑不决,于是掷骰子般问骑马经过的他,会不会帮她。他嘴上说没空,但在她失望时,又说如果老太太帮不上忙,可以等他回来。
啊,还有纳妾后的那天早晨,他留下那么刻薄的话,说她青眼圈长到嘴巴,但又悄悄拿走帕子,免去她的麻烦。
如今,又是一言不发替她出了气,而且还下得这么重的手。其实只要警告赵为铭,叫他不敢再寻阮家麻烦就好了......
“原来是嘴硬心软,吃软不吃硬。”阮明姝想着想着,嘴角都要翘起来。
除此之外,心底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是鸢菲那日同她说的:“我想,您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阮明姝知道自己斤两,她只是一个求陆府庇护的小妾,不能和什么公主殿下比,但是,也许陆君潜真的对她有那么一点点不同,虽然只是一点点.......
这份一点点,能变成一点,变成一些,再变成很多很多么?阮明姝觉得自己真的越来越敢想了。不过,和做生意一样,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你还敢走神!?”大周氏夹枪带棍说了半天,结果发现阮明松一直神游天外,气得她一时失态,猛地将巴掌拍在桌上,茶具震得砰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