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外有强敌,战火经年;内有叛乱,跨州连郡。国土疮痍,人息凋零。也就这几年,因陆将军力挫北狄,卫驸马羁縻东南,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干戈暂止,鼓励百姓“造人”成了朝廷的要紧事。若放任权贵豪绅,逼良为妾为婢,贫苦人家的男丁更娶不着老婆,户口也就没法增加。因而有“强占良家女,罪加一等”这条。
不过说来好笑,阮明姝那日围观完,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用这道政令替自己解围,反倒是暗骂了皇帝和陆大将军许久,只因那诏令还规定:年逾十七不嫁者,岁罚两百文,逐年倍增。
定淮门贴的黄纸大字政令,特意强调了此令既是圣意,亦是大将军亲笔签发。阮明姝不关心朝政,也知道此令非同一般,即便是皇亲国戚,也未必敢冒险顶风作案,试探上位者的决心。
那恶霸听了,果然面露犹疑,气焰登时弱下一大半,连醉意都去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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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明姝见状,又换了语气,不卑不亢道:“家父在京待考,也认得几个人。今夜与您冲突,是我们的不是,改日定当赔罪。望您海涵,化干戈为玉帛。”
虽有些警告的意味,但不失为一个舒服的台阶,那公子哥表情缓和下来,却也没有答应,只绕着阮明姝,踱起步来。
阮明姝心下紧张,正欲开口,突听得身后马蹄狂急,不由转头察看,只见街角处拐进一辆马车的黑影,后有数名飞骑相护。
那车和其后的马匹驶得飞快,众人根本来不及让出路。
赵奚眼疾手快,瞬间拉着阮明姝避至身后素绢和阮举人处。
“驭——”马车并飞骑急急停下,这才没撞到路中间的荣王府诸人。驭马的两名车夫大晚上的还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没等马车内主人发话,先前与阮父冲突的纨绔公子已经骂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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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这马车的规格外观,以及车后精悍外露的护卫,便知来头不小,但醉酒的荣王府公子挑衅詈骂了许久,这群人竟然都毫无反应。
阮明姝心中奇怪,但知道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她朝赵奚素绢使了个眼色,几人不动声色慢慢后退。
“哟。”一声嗤笑,嘲弄味十足。车帘撩起,车内之人半探出身子。
阮明姝凝睛细看,那人一张月白霜冷的俊脸,飞眉入鬓,眉眼鼻口皆堪称完美,非要说点不足的话,就是放在男子身上,有些女气阴柔。
竟是缉巡司的提督裴星洲,阮明姝一眼便认出这位京中红人,不禁讶然。
裴提督弱冠之年,就因得陆君潜器重而平步青云。他行事张扬,常常身上银甲□□白马,招摇过市,不知害得多少京中女儿患上相思病。
阮明姝也从楼上远远看过裴星洲几次,却觉一般——美则美矣,没什么气质。但她没想到,裴星洲到底还是让她“惊艳”了,却不是因为脸。
“赵为铭,你他娘的。每次见你,都蠢狂得让老子惊叹。”高贵冷艳的裴大人,张口便是老子娘,粗话说得比贩夫屠户都顺溜自然。
被唤做赵为铭的纨绔,在看清来人是裴星洲后,脸上醉醺醺的红云本已退了大半,此刻又因羞怒而涨得通红。
“裴星洲,你不要太过分……”伸手指着马车上的裴星洲,先前难为阮家的纨绔公子此刻被气得直哆嗦。
裴星洲轻嗤一声,神情依旧傲慢:“过份个鸡儿,大夜半对着平头百姓耍威风,当老子提不动刀了?”
“呵,”赵为铭阴森森笑了一下,“无凭无据,竟然敢诬陷宗室,裴二,你以为有渊哥罩着,就能残害良臣?”
阮明姝巴不得他们再吵得厉害些,若不是王府家丁还恶狠狠盯着,她们此刻已经溜之大吉了。
“赵铭,良臣不是这么当的。”车内传出另外一人的声音,如古琴作于深谷,万壑松风因之而起。明明是平淡至极的语气,却不怒自威,叫人心声畏惧。
阮明姝不由自主地朝车内望去,依旧只能看到裴星州而已。她不知赵铭口中的渊哥是谁,但能“罩着”裴星洲,难道是.....大将军陆君潜
车内人并没有现身的意思,倒是赵为铭,竟被那么一句话,弄得脸上白了又红,结结巴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渊哥,我不知道你......”他又急又怕,嗫嚅着说道。眼里泛起泪光,竟有羞惭之色。
车内一声轻叹,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意:“何为良臣,回去问你二哥吧。”
“好,好......渊哥,我一定......”赵为铭急急地应着。
裴星洲撇了撇嘴,骂道:“还不滚?”
赵为铭不再计较,乖乖翻身上马,带上家丁消失在长街尽头。
裴星洲直接甩下帘子,一个眼神也吝啬扫过来,马车同身后的骑卫们从阮明姝等人面前飞驰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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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烟雾,叫喊。混沌的世界,黑夜和火红搅在一起,互相吞噬。突然有雨滴落下,一滴滴,溅落在脸上……
素色罗帐中,阮明姝秀眉拧紧,浓长的睫毛不住颤动着,终于一声轻呼,猛地坐起身,从这诡异的噩梦中逃离出来。
又是这个梦……时隔经年,不为何又扰她好眠。呼吸逐渐平复,只有右眼皮兀自跳个不平。定时近日太过劳累,阮明姝这样安慰自己。撩开床帐,窗外已有晓光。
屋子用两扇六折屏风分割成三块,中间一块放着桌凳以及简单装饰,隔开了阮明姝和妹妹各自的“闺房”。不想吵醒阮明蕙,阮明姝轻手轻脚下床,先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未饮完,红绫已经端着打好的水进来了。
“怎么起这么早?”阮明姝轻声问,末了又加了句,“不会连早饭都烧好了吧?”
红绫扬眉一笑:“因为知道小姐今日要早起,所以小的就更早起了。饭烧好了,灶台上隔水温着呢,不怕冷。”
待阮明姝洗漱更衣后,阮明蕙也醒了。她年纪尚小,明年春才满十五,自小体弱,胆子小又怕生,说说话脸就红了,与姐姐明姝大不相同。
此刻阮明蕙也不洗漱换衣,而是跑到姐姐的床上报膝坐着,笑眯眯地看着姐姐梳妆。
阮明姝在妆镜前坐着,她今日穿了件莹白玉色交领长裙,缠着条浅碧色披帛。裙子是暗花绫的布料,如今京城贵女们裁衣大多选用艳亮柔舒的缎子,缎料自然极好,但容易勾花,比起绫绢娇贵许多,因而阮明姝极少穿锦缎衣裙。
红绫替大小姐梳好了头,阮明姝对镜左右照了照,她还没出嫁,头发未完全挽起,青丝如瀑垂在身后。
“不回去多睡会?风寒好了?还有哪儿不舒服没有?”阮明姝怕妹妹在家窝了几日,又不愿开口同人说话了,便主动问道。
“不睡了,都好了,没有不舒服。”阮明蕙一一认真答道,水灵灵的杏仁眼儿睁得大大的,可爱极了。
阮明姝点点头,对着妹妹笑了笑。
“姐姐真好看。”阮明蕙下巴搁在膝盖上,小脸红红的。明明是夸姐姐好看,她自己却害羞起来。
“明蕙也好看,白白嫩嫩的小团子。”阮明姝笑道。
她与阮明蕙是同母异父,就长相说,没什么相似之处。明蕙五官像父亲,脸型像母亲,而她,按照娘亲的说法,脸蛋骨架,都像她未曾见过的生父。
阮明姝这么一笑,红绫觉得屋子都光亮生辉起来。“小姐,今日戴个贵重点的头钗吧。”她提议道。
阮明姝头饰不多,觉得戴哪个都无所谓,便道:“你挑就是了。”
红绫一听,雀跃道:“那就戴这个吧!”说着,熟练又轻柔地将一支垂珠芙蓉银簪斜插入阮明姝云鬓之中。
镜中美人冰肌玉骨,生就欺霜赛雪的白腻肤色,眉眼更是惊艳。两条眉毛纤浓秀长,一对明眸顾盼生辉,全然不用妆饰。鼻梁秀挺,鼻尖有点恰到好处的肉,上唇秀薄若花瓣,下唇丰厚微嘟。整张脸蛋挑不出一丝毛病,连人中都生得精致。
若只这样,虽则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倒也未必能叫人失魂落魄、一见难忘。更绝之处,这样一张艳冠群芳的脸,美得浓郁飞扬,却总是眉目沉静,难见一笑,加之素日不施粉黛唇脂,整个人便交织着明艳与清冷两股截然不同的气质。
虽少笑,神情却美,勾勾嘴角抑或蹙起眉,都叫人觉着赏心悦目,真真是“颦笑皆画。\"
饶是日日相见,阮明蕙还是忍不住心中感叹。
“姐姐今日要去陆府么?”阮明蕙关心道。
“嗯。”阮明姝应了一声,想起了昨夜马车上未露面的那人。
“姐姐一定要小心,可别遇上陆将军,万一......”阮明蕙有些担忧。
“不会的,又不是没去过。”阮明姝解释道,“只在后院走动,陆将军又无妻妾,不会碰上的。况陆将军杀伐随心,那也是在朝堂上,犯不着为难我们平民丫头。”
往日选好头饰戴上,就算打扮完了,今日素绢也只当如此,却见大小姐眼神落在一盒唇脂上,迟迟没有起身。
“小姐要涂么?”素绢奇道。
阮明姝也不知自己怎得突然想涂了,她犹豫了一下,纤指拨开铜制小盖子。盒内石榴红色的膏体尚余大半,略微闻闻,香气淡了两分,清幽怡人。
阮明姝用手指取了些,在自己唇上点染起来。她总觉得自己下唇厚了些,显得呆气,涂唇脂时下唇便不涂满,只从唇中自然晕开,至唇线处渐淡。
第3章 你猜,我昨夜见着谁了?……
素绢一宿没睡,昨夜老爷醉酒,她照看了大半宿,天快亮时又帮红绫一起烧水做饭。灶房这边忙完了,她念着老爷还没醒,便新泡了醒酒茶,端去阮举人房中。
轻手轻脚走进去,本想将茶托放下边走,没想到老爷已经醒了,正在换衣裳。
素绢慌忙将托盘放在桌子上。
“谁让你进来的!”阮文举皱眉道。
素绢低下头不敢说话。
“我说了,这屋里不要你服侍,你只管伺候好小姐。”阮文举一向好脾气,不知为何这就动了气,沉着脸教训起丫鬟来。
素绢手足无措,只能连声应道:“奴婢知道了,奴婢知道了。”
“知道了就下去!”阮文举喝道。
素绢弯着腰退下了,出门后两眼红红,不知是委屈得,还是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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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明姝起得早,收拾好时,天还未大亮,绿绮也已穿戴妥当,打着哈欠进来通报,预先订好的马车和车夫已经在大门口候着了,随时可以出发。
这个点儿出发去顾府太早,阮明姝的打算是先去店里处理下账目,卯时去顾尚书府,从顾府出来,大约辰时去陆府。
推开房门,却见自己爹正在院子里踱步。阮明姝脸色冷下来,就当没看见一样,径直往院外走。
“诶诶——姝儿,怎么走这么早?”阮文举自觉心虚理亏,没胆量摆威严,见大女儿不理睬他,显是还在气头上。
“天冷了,吃点饭喝口热汤再去吧,别和你妹妹一样冻着了。”阮文举觍着脸,跟在阮明姝身后嘘寒问暖道。
阮明姝又气又烦,她着实不知道那酒有什么好喝的,屡次三番,喝坏了身体不说,还给一家人惹麻烦。
阮明姝停下脚步,冷笑一声,“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
虽说大女儿不是亲生的,但阮举人爱屋及乌,一直拿她当亲生女儿看。自己一个穷酸书生,不事生产,每月从官家领的钱还不够自个儿花费,妻子去世后,家里家外大小开销都靠大女儿维持,因而阮举人对大女儿宠爱之余又有点敬怕。
“爹爹知道错了,以后再不这样了……”阮文举讪笑着说。
说话间阮明蕙也出来了,走到二人身旁。
阮明姝像听到什么笑话般:“爹,我做女儿的,能说的都说了,我也倦了。您要是铁了心地折腾我和明蕙,怕我们过得舒心,那您就继续作,可劲儿作,我们也没办法。”
这话带着怒气,说得极其不留情面,阮举人白净脸皮涨得通红,还未来得及反驳,一向羞羞答答不爱说话的小女儿也来问罪了。
“爹爹又惹麻烦了?你、你不好好读书备考,和狐朋狗友喝酒作乐,怎么能这样呢......”阮明蕙话说到一半,鼓起的气儿就要跑光了,声音慢慢弱了下去。
“你!你反了.......”阮举人气得差点背过去,指着小女儿连声道,“反了天了!”
阮明蕙被父亲铁青的脸色吓到了,眼泪直打转,但又觉得自己说得没错,是爹爹做错了。
“你吼什么,明蕙咳嗽还没好,吓到她怎么办?”阮明姝火大道。
阮文举的严父之威,也就对着小女儿敢用,被大女儿呛声,也不敢说什么,最后只能缓和下语气向小女儿解释道:“什么狐朋狗友,什么寻欢作乐,我这都是为了你姐姐!”
“为了我?”阮明姝简直要笑了。
“是!”阮举人一咬牙,终于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姝儿,你再聪慧能干,终究是女儿家!怪我和你娘,拖累了你,没给你定下人家。你娘又突然离我们而去......”
本朝的风俗,父母去世,男儿重孝二十七个月,女儿一十三月。
阮文举越说越愧疚,眼眶发酸:“现在孝满,是时候考虑婚事了!爹知道你一心打理你娘留下的铺子,但是、但是士农工商,商贾毕竟是末流,你又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整日抛头露面,年纪一天大比一天.......唉,你生得好,自然不会嫁不出去,但是为父知道你心气高,寻常男子难入眼!可是高门显贵家的年轻才俊,又有几个愿意娶.....娶寒门小户家的女儿?”
“高门显贵,”阮明姝嘴角勾出嘲讽的弧度,不知是在笑父亲还是在笑自己,“高门显贵也许会看上寒门小户,但绝对看不上我这个抛头露面,满身铜臭的老女人。爹,我说得没错吧?”
“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阮文举急了,“姝儿你放心,爹都为你打算好了。程相公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儿郎,论模样,你曾见过一次的,儒雅俊秀,论人品学问,更是一流!虽然还未中进士,但这是迟早的,而且程相公的外祖曾官至尚书,父亲也做过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