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阮明姝打断他,心头涌上一股疲惫,“程相公我高攀不起,您不要再费力气了。”
阮文举不明所以,还以为女儿是真的怕“高攀”,忙道:“怎么就高攀了,低娶高嫁,向来如此。瑾则兄正是而立之年,元配去世已久,一直有续弦之意,他虽只匆匆见了你一次,却对你印象极好........”
"不必了。"阮明姝冷冷道,“女儿心中已有打算。等明蕙找到了好人家,您寻了继室,我就去玄云观做个姑子。”
说罢,也不理会被气得七窍生烟的父亲,快步出门了。
大清早的,摊贩虽都出来了,行人却不多,马车赶得飞快。阮明姝坐在车里,深吸气又长长呼出了数次,心头还是堵得很。绿绮和红绫见小姐脸色难看,都很识相地闭上嘴,不再叽叽喳喳。
一个拐弯后,马车慢了下来,最后竟完全停住了,外面一片嘈杂,仔细留意还能听到兵卒跑动,衣甲撞击之声。
将门帘略微拉开,阮明姝朝外查看,只见车前几米处站了不少围观的人,背对着她们。
“这是.......江少保府上?”江府位置极佳,深宅大院气势恢宏,阮明姝印象深刻。
“唉哟,这是被抄家喽。”驾车的马夫张老伯接到话,他与阮家是街坊,熟稔得很。
江少保也曾是权倾一时的人物,只是年纪大了,不久前辞了官养老,没想到.......阮明姝暗暗心惊。
“俺听说,江老头儿是得罪了陆将军,真是惨哦!瞧这样子,妻眷都跟着遭殃。”张老伯嘴上说着惨,语气却没多少同情,还带着点看戏般的兴奋。
“换条路,绕道走吧。”阮明姝吩咐道,放下了帘子。
看他高楼宴宾客,看他楼塌了。高门显贵又怎样?不若她一日三餐,上有片瓦遮天,夜夜可安眠。
阮明姝到了铺子,先把昨晚剩下的活儿收了尾,又检查了一下今日要带的东西。这些都做好后,已是辰中,正准备出发,店里意外来了位熟客。
“怎地这么早过来,也没说声,我可没空招呼你。”阮明姝也不客套,直接说道。
来人一身月白齐胸锦缎裙,外面罩着层淡黄轻纱,莲步婀娜,烟行媚视,竟是红透京城的歌伎洛云西。不知多少公子王孙为她一掷千金,只为能受邀去她府上“一叙”。
这样的顶级私妓,是绝不差钱的。可阮明姝拎得清楚,洛云西来,她待为贵客,但让她抑或店里其他姑娘去洛云西的宅院,纵然出价再高,也不去的。
阮明姝通透,洛云西明白,两人打起交道来简单又舒服,一来二去,竟有些交情了。
“嗳,”洛云西娇滴滴叹了口气,摇头道:“早知你今日穿白,我就不穿了,硬生生被比了下去,好没趣。”
阮明姝不禁失笑,也难怪这个女人能名动京城了,连她这个冷心冷肺的,对着千娇百媚的洛云茜都硬不下心肠。
“倒罕见,你一向不喜素色,怎的今日一身白?我记得有人嘲笑过城北的颜佳人,“整日缟素,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守寡”。”阮明姝确有些好奇,因这位大主顾在她这儿订得二十几笔单子,没有一件是素色的。
所谓“同行相轻”,洛云茜听见颜佳人三字,樱桃小嘴立刻撇下,恨恨道:“若不是她那个贱嘴老娘说我“庸脂俗粉下流品相”,我犯得着编排她?”
阮明姝摇摇头,并不评论:“且说正事吧,我急着出门。”
“就是过来订几条素淡些的衣裙,你既有事就去忙呗,蕙小妹也不在么?那我就和红绫说说吧,老主顾了,你们家的衣服我信得住。”
“你莫不是看上了哪家公子吧?”阮明姝疑道,突然间转变衣色喜好,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洛云西噗嗤一笑,环视屋内,见楼上只她二人,便压低声音道:“你猜,我昨夜见着谁了?”
“这怎么猜?”阮明姝有些无语,“总不能见着皇帝了吧。”
“切,他有什么好见的,弱不禁风又惧内。”洛云西甩甩手,“你再猜猜!虽不是皇帝,也很近了......”
不是皇帝,却很近。阮明姝立刻想起马车里那人,但她斩钉截铁道:“不猜。”
“噫~”洛云溪嫌弃死这个冷淡的女人了,但奈何自己不争气,还是忍不住说了“是大将军!”
第4章 好好的清白姑娘不做
将军多的是,但大将军只有一个,那就是权倾朝野、功载史册的陆君潜。
阮明姝顿了一下,心中有股怪异的感觉,见洛云溪正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只好配合道:“哦?陆将军相貌如何,是否真的“杀星降世,能治小儿夜啼”?”
洛云西轻嗤一声:“那可是陆将军,相貌算什么?我见了将军,才知道干娘没骗我,权势就是最好的春.药。只要想想陆将军横扫北狄、克复国土的英姿,我的身子就软了~”
“不过,陆将军到底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样。”洛云西依旧喋喋说着。
“昨夜不仅我,颜丽娘也盛装前来。可陆将军意兴浅淡,并不搭理我们。最后主人不依,非要陆将军从我和颜丽娘中选一位陪饮,没想到他冷着红透京城的两位大美人,起身敬了个穿素裙吹管的乐伶......”
阮明姝静静听着。心中想的,却是被绳子串起来押向大牢的江少保家的女眷们。权势真的是春.药么,也许是要命的毒药啊。
*
顾庭芳坐在上位,双目隐隐红肿,眼神飘忽,显然心不在焉。
阮明姝一边问询,一边再图样上修修改改。她语速有些快,但仍保持了一贯的清晰与明确,除此以外,再无半句废话。顾庭芳没遵守约定,让她在门房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若不再快些,恐怕会误了去陆府的时间。
“好,小人皆记下来了。”阮明姝站起身来,一旁站着的绿绮则俯身收拾东西。
顾庭芳此时才回过神,如梦方醒般,但她很快回道:“好的,有劳。檀儿,去拿银子给阮姑娘。”
七八两银子的东西,顾小姐还不至于在意。而且明记衣铺虽以款式色彩取胜,用料不如那些有名的字号贵重,但也算讲究,未出过差错。
两人说话间,突然跑进来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道:“二小姐,娇、娇娇小姐来了,说要看望您,马上就来后院了。”
“怎么让她进来了?我不是说,身体不适不见客么!”一向温柔软语的顾小姐竟有些生气了。
“娇娇小姐她......咱府上也没人敢拦她啊,大小姐又说您没大碍.......”
这时,丫鬟檀儿已取了银子出来,用蓝绸布包着。
阮明姝双手接过,入手便知大概分量,大方的顾小姐又是还未拿货就付了全额。
“顾小姐既有事,小女便先退下了,一切尽如先前之约定。”阮明姝躬身告辞。
顾庭芳还未来得及说好,叶娇娇已经背着手走进屋内。
她金钗珠翠,衣着华贵,尖尖的下巴微昂着,傲气十足。及至走到顾庭芳身边,也无半句问候。
不似来客,倒像主子。
“哟,怎么这样憔悴,莫非痴念成疾?”她先扫了一眼好友,挖苦道。
顾庭芳登时小脸刷白。
阮明姝爱莫能助,只弯身垂首,面对着两位贵族小姐,不动声色地往屋外退,恭敬地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慢着!让你走了?”却还是被叶娇娇叫住了。
阮明姝只好停下,她不知这位大小姐的来头,顾庭芳从未跟她提过。但既姓叶,又让顾小姐如此畏惧,想必是叶皇后族中的小姐了。
“你就是那个做衣服的?”叶娇娇往椅子上一坐,一边欣赏自己涂着丹蔻的精秀指甲,一边问道。
阮明姝点头,轻声道:“回小姐,民女确实是裁缝,只是不知,是不是您说得那个。”
"还有哪个,给我庭芳妹妹做广袖绉纱裙的那个呗。"叶娇娇嗤笑道,“你手艺好得很,咱们庭芳这么一穿,连大将军都夸赞。只是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着!”
酸味过浓,阮明姝识趣地闭上嘴巴,不敢多言。
叶娇娇见阮明姝身姿柔美绝伦,心中本就不愉。此刻发现她微微低着头,亭亭淡然,无忧惧色,更是恶气旁生,斥责道:“畏畏缩缩的,怎么,见不得人?抬起头来!”
阮明姝无端被为难,心中恼怒,但也无法,只得忍气吞声。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谦顺地避开与叶娇娇的对视。
“呸!狐媚样。”叶娇娇瞧清楚阮明姝长相,一口啐道,神色鄙夷。
像一个巴掌狠狠甩在脸上,阮明姝脸蛋瞬间涨得通红。
她知道漂亮皮囊是非多,尤其生在微寒人家,祸福难料。因而自懂事起,便格外自珍自重,谨言慎行。
这些年,有人嫉妒,有人怨恨,可从没一个质疑她品行的。今天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小姐,又凭什么这样诋毁她?
但身为贫贱,也只能咬紧牙,生生受了这折辱。
身后的绿绮气得眼泪儿泛眶,她家小姐如何她还不清楚么?若不是怕给主子惹麻烦,她真想两个大耳光将那蛮横女人抽成猪头!
“好好的清白姑娘不做,成日往权贵人家钻,金龟婿钓了几个?”叶娇娇见这么个卑贱女子,此刻还一副故作清高的倔强样,心中越发来气。
“娇娇!”阮明姝毕竟是自己的客人,顾庭芳脸上有些挂不住。她忍着气,说道,“明姝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不要误会。大家同位闺阁女儿,何必如此伤人.......”
顾庭芳这么一说,果然惹火上身,叶娇娇立刻调转矛头:“
“呵,你一个尚书千金,自甘下贱去给人做妾,也好意思说闺阁二字?”
饶是没有兴趣关心天之娇女们的婚恋嫁娶,阮明姝还是被震到了。
顾庭芳……做妾?
顾庭芳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单薄的身体猛地一晃,差点要倒下。
叶娇娇还未泄恨:“顾庭芳,我把你当朋友,才屡次三番劝你。君潜哥哥至今不成婚,是因为他曾许诺,非我表姐不娶。可我表姐嫁了卫侯爷,他只好空守誓约。你倒也厉害,竟想给他当妾,我真替你臊得慌!”
阮明姝喉咙动了动,突然觉得方才自己受的屈辱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她不知叶娇娇说得是真是假,只是直觉地同情担忧起顾庭芳。
“明姝,你先回去吧,改日我再向你赔罪。”顾庭芳撑着桌子,想挤出点笑容,却是不能。
“顾......”阮明姝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最后只点点头,便快速离开了。
*
阮明姝到了陆府,依旧是从西面侧门进、走狭道直接去后宅,不经前院。
陆府的丫鬟侧身走在一边引路。
阮明姝轻轻甩了甩头,告诫自己别浪费时间想没有意义的事。
顾小姐为何要给陆君潜当妾?陆将军真的要终身不娶么?叶娇娇的表姐盛意公主不是和陆将军两情相悦么,为何又嫁给了卫侯爷.......
这些都和她没关系。她一介平民,为天骄贵女们操哪门子心?
“明姝姑娘,”陆府的二小姐陆有容竟亲自在院门处迎她,称呼也从之前的“阮姑娘”变成了“明姝姑娘”。
陆有容是陆君潜的堂妹,她的父亲陆铮和陆君潜的父亲陆吾是亲兄弟。最开始时,也是这位陆二小姐找阮明姝定做了一条云肩,后来又将阮明姝带到自己祖母跟前。
阮明姝面上受宠若惊,心中直打鼓,总觉得陆家小姐和老太太有些不对劲。
陆有容领着阮明姝进了院子。老太太的住处着实大,三拐五拐,阮明姝才进了里屋,见着了斜倚在软塌上的窦老太君。
窦老太君发已银白,皱纹也爬上脸,但精神矍铄,和蔼可亲。见阮明姝进了屋,立刻止住了正在说的话,撑着塌子要坐起身来,旁边两位贵妇人赶忙上前服侍。
阮明姝恭敬行过礼,发现那两位贵妇人均在上下打量她。
阮明姝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依旧按着一贯的章程,询问老太太是否可以量脚了。
窦老太君见她面色从容,腰正脊直,目不斜视,毫无现下小姑娘常见的轻浮毛病,越发满意,连连点头赞道:“好好好!”
陆有容嘴角带笑,两位贵妇人中较年轻貌美的一位也面色柔和,较年长的那位却神色冷淡,不甚赞同的模样。
阮明姝只当老太太说得“好”,是同意她现在可以量脚了。于是便拿出软尺,走向前,单膝跪下,开始丈量起来。
阮明姝低着头,专心细致,手上轻柔又麻利。
老太太朝自己孙女使了个眼色,陆有容微微点头,尔后快步走出内屋。
第5章 有个美貌小妾也并非不可……
诸事皆定,阮明姝起身告辞。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再坐会吧,陪老人家说说话。这是南诏送来的果子做的,你尝尝。”
阮明姝推脱说肠胃不适,没吃那糕点,但还是又留下多坐了一会。
眼看日头高悬,巳时快要过了,阮明姝再次起身道:“太夫人,小女妹妹尚卧病在床,铺子无人打理,小女得先告辞了。”
既已这样说,窦老太君再不好强留,便让丫鬟又多拿了一份碎银赏给阮明姝,又让大孙媳妇儿周氏送她。
阮明姝哪里担得起,但老太太坚持,最后只好收下。
周氏便是两个贵妇人中年长的那位。她神情矜傲,把阮明姝送至院门,转身便回去了,半句话也没有。
阮明姝也不在意,今日两单生意皆算顺利,收获颇丰,这便够了。
丫鬟引着两人进了游廊,已是清秋时节,陆府却依然花繁树茂,亭台流水。
阮明姝小门小户出身,鲜少有机会欣赏华宅庭院,偏她又喜欢房舍布置,不由看得出神,加上身后绿绮说个没完,心思没放在走路上。
游廊尽头是粉墙挡成的拐角,陆府的丫鬟为表尊重,走在客人身侧。阮明姝一边回头同身后绿绮说话,一边瞧那院子里的浅塘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