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知道。”阮明姝从陆君潜那儿听说了,他今晚还要进宫赴宴呢。
“嗯,往年都是藩国属国,还有些友邻邦交,今年辽国竟也派人来看。听闻还是位皇亲重臣,说是辽帝想同咱们议和,共谋太平。”洛云西说罢,咬了口金丝软糕。
“北狄荒蛮野人,也好意思称皇称帝?别叫辽帝了,叫虏王贼王才合适。 ”陆有容鼓着腮,直了直腰,“这菜口味不错啊,有酒没有?”
洛云西便朝外间喊了一声,叫小二找瓶清淡的酒上来。
陆君潜恨北狄入骨,定然不愿讲和吧......阮明姝没什么胃口,咬着筷尖出神。怪不得总觉得这几日他心情欠佳,定然是朝臣在此事上与他意见相左。
“现在坊间巷口都在讨论此事。毕竟北狄同咱们打了这么多年,寻常百姓家多的是男儿被征走,有去无回......”洛云西叹了口气。
“那就不要答应呀!我爹也说不能议和,北狄一肚子坏水,定然是使诈。”阮明蕙肚子饱了,也有兴致插话了。
“可是北地兵祸过去才没几年,百姓实在被吓怕了。刚过几年安稳日子,谁想再起战火呢?既然北狄不想打,咱们答应便是。现在各地天灾人祸,税赋一年重比一年,修养生息也没什么不好。”洛云西叹道。
“你这话就好笑。”陆有容听得来气,筷子一放,便要驳斥洛云西。
“唉——”阮明姝知二人交情不深,怕她们吵起来闹得不快,便及时打住,“咱们争论也没用,先别说这些了。明蕙,我方才问你顾小姐怎么了,你还没告诉我呢。”
阮明蕙夹肉的手一顿,低声道:“顾小姐许了人家。”
“顾小姐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许了人家有什么奇怪,你不该替她高兴么?”阮明姝莫名心头一松。
顾庭芳先前叫自己的尚书父亲坑了,如今能顺利定下亲事,确是喜事一桩啊。
“高不高兴,也得看看许的是谁。”这回开口的却是陆有容。
“是哪家公子啊?”阮明姝问。
洛云西也好奇地停下筷子。
“是皇帝的亲侄子,小侯爷章澍。”陆有容道。京中闺秀这些事,她自然比阮明蕙知道得更多。
“呀。”洛云西听了,忍不住惋惜一叹。
“怎么,这位小侯爷有什么不对劲么?”阮明姝却是不知。
“他少年时骑马摔断一只腿,是个跛子。”陆有容说。
跛子......确实有些委屈顾庭芳了。但若是男方品行好,真心待她,未尝不是好姻缘,阮明姝想着。
洛云西却道:“这个小侯爷出名可不是因他的腿,也不是因他的显赫家世。”
“听说他待姬妾很不好,每年都要玩弄死好几位,今日去顾府,檀儿姐姐眼睛都哭肿了。”阮明蕙想起今日在顾府的情景,更难受了。
“是这样,他是真的有些怪癖。风月场上服侍过他的姐妹,没一个不说怕的。”洛云西点点头。
这下子,连阮明姝都心情沉重起来。
她与顾芳庭算不得深交好友,可是对方和善宽厚,她一直心存感念。如今听到这样的消息,是真心为她担忧不值。
“顾小姐可还好?”阮明姝忍不住问道。
顾芳庭性情柔弱,被叶娇娇言语上冒犯都会伤神悲泣,她真的能接受得了这样的婚事?
“顾小姐倒还好,”阮明蕙说着,露出点不解的神情,“总感觉顾小姐生了一场病,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虽然还如以前一般温柔,但好像沉稳许多,今天还安慰我来着。”
“哦?”阮明姝有些惊讶。
陆有容却笑了:“原来不止我这样觉得。前些日子我见过她一次,她都敢正面呛怼叶娇娇了。我以前不喜欢她,觉得她唯唯喏喏气死个人,现在倒叫我刮目相看。”
“不过也不奇怪。”她继续说道,“原本章小侯爷想求娶的是叶娇娇,他母亲是皇帝的亲姐姐,亲自去找皇帝皇后赐婚。叶娇娇知道后差点疯了,闹了个天翻地覆,死活也不愿答应。没过多久,在叶老夫人的寿宴上,顾芳庭莫名其妙就晕倒了,被章澍从房里抱着出来,还叫许多人瞧着了。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最后皇帝就下旨,让章顾两家结亲。”
顾尚书这棵墙头草,以后怕是想朝陆家偏都不能偏了。这一层,陆有容却是没说。
“还有这样的事!”阮明蕙气得猛然站起来,椅子划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阮明姝虽也替顾芳庭抱不平,却知人各有命,她自己也是株依附权贵生存的寄生草,没有办法。
“坐下。”她皱眉对阮明蕙道。
“用脚趾想想,也知道这事是谁搞的鬼。所以我说,顾芳庭性情大变也是正常。若是叫素日要好的姐妹背后扎刀毁了后半生,还屁也不敢放,那简直是无药可救,没法说了。”陆有容轻飘飘说道。
*
回到陆府时,日头已经快要落下了。
陆有容替嫂子沈氏买了些小玩意,要送过去,所以早早同阮明姝分道走。
云拂更是刚到府里,就急忙忙告退,说是要去喂马。
于是从陆府大门到院子好长的一段路,便只剩墨兰安静跟在身后。
阮明姝走得缓慢,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良久,她抬起头,望着夕落时绚烂的天际,只觉心情沉甸甸的,烦闷非常。她为何愁闷呢?为着今日酒楼里听到的争论?为了顾婷芳悲惨的遭遇?
似乎有点,但又都不是。
她又想了想,最后才恍悟:哦,是因为避子药。
洛云西答应她,过几日叫家里人把药送过来,按理,她的担忧已经迎刃而解。可现在,她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明明去找洛云西求助时,她是很坚定的,没想到现在事情有了着落,她反倒犹豫起来。
吃这药会不会太冒险了?若是真的弄巧成拙,以后想怀孩子都怀不上怎么办.......陆君潜要是发现了,定然会生气吧......
她胡思乱想着,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陆君潜的院子。
披坚执锐的守卫用长戟挡住了她:“请恕冒犯,将军正在议事。等通传后,才能放您进去。”
阮明姝本就没打算进去,一时失神才低着头想往里冲的样子,闻言羞得脸上发烫:“不用通传了,我不进去,也不必告诉将军我来过。”
说罢,赶紧转身往自己院子方向走。
“阮明姝!”没走几步被叫住了。
她讶然转过头,竟是陆君潜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大帮人,她只认得靠前站着的裴星洲。
“将军。”她觉得自己在此处有些不妥,尤其是陆君潜身后那帮人神色各异,除了裴星洲,都含蓄地投来好奇的目光。
可若撂下陆君潜不管,就更失礼。于是只好转过身,低头站在原地。
陆君潜扔下身后幕僚,快步走到她身旁。
“你找我?今日回去遇到什么麻烦了?”他有种金屋藏娇被人发现后的羞恼。
众目睽睽,也就强忍着不去揉捏阮明姝的小脸。
“没什么事,就是想叫你晚上早些回来。”阮明姝窘迫道,不好意思告诉他,是自己发呆走错了地方。
陆君潜听了,莫名就身心舒畅,今一天也就此刻有几分高兴。
“好。”他淡淡应了一声。
阮明姝抬头看他,见他眉眼温柔,笑意隐隐,忽然就鼻子一酸,羞愧又内疚。
想着陆君潜正挡在自己身前,她便壮着胆子将脑袋埋上他胸膛,小猫似地蹭了蹭。手脚却是动也不敢动,怕不远处站着的那群人发现端倪,那她就要丢脸死了。
“将军快去吧,别误了宫筵。”她努力平复下心情,对陆君潜道。
陆君潜怀疑她是有意勾他不去赴宴,偏他还很受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道:“等我回来搂你。”
阮明姝温顺地点点头,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快去吧,他们都等你呢,我也回去了。”
*
紧赶慢赶,马不停蹄,赵奚终于在城门关闭前通了关。
他率先跳下马,千梦也颤巍巍从小毛驴身上下来,显然是累得够呛。
千梦环顾四周的房舍店铺,又遥遥望向远处的巍巍宫阙与鼓楼,感叹道:“这就是京城啊,果然气势非凡,与别处不同。”
声音里满满的疲惫与虚弱。
赵奚知道是因自己一直催促着赶路,没有好好歇息,心下愧疚。
“千梦姑娘,京城比别处安全,你可以放心寻找令师的下落。不过万事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他急着回家,分别前再次叮嘱千梦,“前面不远便有家客栈,就在路口处。价钱实在,老板人也可靠,可以先去那儿投宿。”
陶千梦点点头,笑着谢过他,又道:“一路多蒙照顾,千梦感念在心。赵公子快回去与家人团聚吧,我也去投宿了。”
“好,”赵奚点点头,仍有些不放心,“我住在城南清河坊,主家姓阮。若是遇到麻烦,随时过去找我。”
“嗯,”陶千梦点点头,说得却是“有缘再见”。
赵奚翻身上马。
“就此别过了,千梦姑娘。”他知道扔下千梦一个弱女子有些不厚道,可家中实在没有空屋,而且冒然带位姑娘回家,总觉不好。
说话间,他已调转马头。
千梦朝他甜甜一笑,很坦然的样子。
可等赵奚策马往南面走后,她的脸色立刻垮下来,连声长叹。
“我这棵老树好不容易见着春天,结果花没开,先凋了。”她拍了拍小毛驴的屁股,哀叹道。
这一路相处,交谈打探之下,她知道赵奚心有所属,对方还是个大美人,又温柔又能干。
她苦得心里都泛酸了。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缘分不能强求,牵挂不如没有....."她神叨叨念着,自我安慰。
没走多远,忽地又听到赵奚在身后叫她。
“赵公子?”她瞪大眼睛,琉璃眸子忽地又亮起来了。
“啊,忘了问你,”赵奚没有下马,“你身上可还有银两?京城物贵,这两根金条你拿去用吧。”
千梦失望极了,自嘲地笑笑,摇头道:“不用啦,赵家哥哥。”
她觉得自己心死了,不会再爱了,索性也不为隐瞒心意,故意生分称呼他为“赵公子。”
“你拿着吧,若是用不着,以后再还我。”赵奚温柔劝道,“京城之大,没有银子是办不成事的。你要找你师父,总要花钱疏通的。”
“喏,有这家伙,还怕没钱?”她歪着头,拍了拍自己背后的大罗盘,古灵精怪的。
“你收下吧。”赵奚总觉扔下她,心中难安。
“说了不要便是不要。”千梦笑嘻嘻地,却很坚定。“快回去吧,家里人一定很担心你呢,别纠结啦,真缺钱我就去找你。”
赵奚只好收回金条,神色复杂地离开了。
千梦目送他的背影走远,才拉耸着脑袋,慢慢朝前走。
到了赵奚说的客栈,立刻有伙计迎上来,似乎是没怎么见人牵着毛驴来住店,犹豫问道:“姑娘,这小毛驴是否要喂些马草?”
“嗯,它不挑食。”她点点头。
伙计爽快道“好嘞”,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牵着驴下去,就见一个少年骑马飞驰而来。
“少侠,打尖住店么?”伙计以为又来生意了,满脸都是笑。
赵奚摇摇头,见千梦张大嘴巴惊讶望着他,不由耳根发红:“千梦姑娘,若是不介意同我妹妹挤一挤,可以......”
霎那春回,千枝花绽。
“不介意!不介意!”千梦高兴地直接跳起了来。
她一把扯过客栈伙计手中的牵绳,“我们走吧,赵奚哥哥!”
虽然不知她为什么这么开心,但她实在笑得太欢快了,赵奚也莫名受了感染,笑道:“好。”
唯有客栈伙计,冷风中呆站在原地。
*
泰康殿内笙歌奏起,舞姬长袖曼拂,回转翩跹若掌上飞燕。
满座高冠华服,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并各国使节分列大殿东西两侧。
大周朝的皇帝赵见昱高高坐在御座上。他面容清雅俊美,世间罕见,明明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神色却宽容和悦,没有一点锐气。
他今年已经四十有余,但因多年来不问朝政,大小事情都交予皇后叶献则,所以脸上没有一点操劳之色,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年轻。
或许是因为今日接见使臣的繁复流程,筵席开始没多会,他便露出疲惫的神色。这会甚至闭上眼,只随着殿中乐伶婉转低柔的清唱轻轻点着手指。
现下唱得这出,曲是他谱的,词是他写的,舞姬乐伶也是他亲自指点过的。
他凝神细听,觉得今日唱得不错,虽转音处有些不完美,但也差强人意。
可唱至高.潮时,他睁开眼,想看看其他人欣赏的神色,却发现殿中中众人都不甚喜欢,尤其是那些个粗人武官,远不如方才胡姬媚舞时兴致勃勃。
他眉头轻皱,有些不高兴。
因四下只有陆君潜的位子同他最近,比群臣百官高出一个台阶,他便挥挥手,一边示意奏乐不要停,一边问陆君潜:“阿渊,这歌舞如何?”
陆君潜懒懒看了几眼,敷衍道:“人间难得,舅舅费心了。”
赵见昱听了,满意地点点头。
陆君潜看着斜对着自己的赵令柔和驸马卫怀远,两人正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再朝自己四周望了望,除了少数几个未成亲的、眷属不在京城的,其余皆带了正妻来赴宴,伉俪和美。
唯有他,孤家寡人。
他向来孤身一人,从未觉得有不妥,今天却突然有些落寞了。
“阮明姝若是正妻就好了。”他头一次冒出这种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