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明姝在妹妹背后点了点:“千梦姑娘头一回来京城,人生地不熟,整日呆在咱家也无聊。你和赵奚说,让他抽空带千梦姑娘四处转转,看看京城的风土人情。”
阮明蕙自然会意, 抿嘴直笑,点头应下。
“啊,千梦姐姐,奚哥哥先前说过, 回京路上他曾遇到位自称是我舅舅的人, 你那时是不是也在呀?” 阮明蕙想起一事, 随口问道。
“嗯, ”陶千梦点点头,“李大哥还说, 他要来京城看你们。”
“我就是想问这事呢,不是说过完年就来么,如今都开春了。”阮明蕙郁闷道。
阮明姝脚步陡然停下:“娘亲的弟弟?”
“嗯, 阿姐不知道?”阮明蕙疑惑看向她,随即一拍额头,“呀,奚哥哥说这事的时候,姐姐还在陆府呢。”
阮明姝秀眉深蹙:“娘亲若真的有弟弟,怎会不告诉我们?”
“我也觉得奇怪,但听赵奚哥哥描绘,那人也不像说谎。说是他和娘亲,还有另外一位故去之人,都是琼州明家村出来的。在衣物上绣红花楹是当地的习俗,那人看到我在奚哥手套上绣了一朵,才主动打听细问。”阮明蕙回道。
阮明姝沉默了一会儿,心潮起伏:如果这个人真是娘亲的弟弟,那他会不会知晓我的身世呢?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娘亲又为何要瞒着我,绝口不提?
“阿姐?”阮明蕙唤了一声,“阿姐想什么呢?”
“没什么,如果这人真的来京城找咱们,先不要着急认亲,小心点总没错。”阮明姝告诫道。
“嗯。”阮明蕙认真点点头。
“好了,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就不再送了。” 阮明姝笑笑,心中却依然沉甸甸的。
阮明姝又目送了两人一会,方转身往回走。
还没走到院子,就被陆君潜截住了。
“我这月只今天得空。”陆君潜大手捏住她的脸,不高兴似地揉弄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阮明姝没好气地将他手打下,“我这就去换身衣裳,换好咱们就出发。”
到了屋里,阮明姝又忍不住:“你刚刚对她们说,知道陶师父在哪,可是真的?”
陆君潜看了看她:“皇宫。”
*
奢华富丽的宫室内,母仪天下、贵不可言的当朝皇后叶献则褪去华服,周身疮痕密布,但大多已止住脓水,结痂待愈。
叶后十五年前患上怪病,周身长满红疮,轻时肿痛不堪,重时流脓剧痒,折磨欲死。从那时起,她便再没享过夫妻闺房之乐。
皇帝不想看她满身的疮,她也不会像那些贱婢一般低下身段。只能恨恨看着昔日跪倒在她裙下的天子,不断宠幸其他女人。
好在他临幸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卑贱,不需她费神,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解决掉。
想到这里,叶献则精明漂亮的眼睛又露出愤恨不甘来。
而她身侧,陶孟章没什么表情,只随意替她上着药,疏通筋脉。每一次触及结痂的疮口,都叫她身躯发颤,闷哼出声。
阔别雨露已久的成熟胴体,渴望着滋润,声音可谓勾魂蚀骨。
然而对着曾经的心头血、天边月,此刻的陶孟章面无表情,手指翩跹跃动,没有半丝留恋,仿佛他指尖下的不是成熟诱惑的美人,而是一摊腐肉。
“可以了。”不过片刻,陶孟章便收回手,用白布绢子擦去指间药膏,
叶后如梦初醒,面上又恢复冷凝之色,利落优雅地披上衣物。
“药继续吃,饮食切忌荤腥,早晚快走,直至出汗。”陶孟章不冷不热说着。他的脸颊连带身形,短短数月消瘦太多,倒重现几分年轻时的风流神采。
在他数月治疗调理下,叶献则身上怪疮已经好了大半。此刻叶后摸了摸胸前结痂脱落留下的红痕,心中激动无比,以至于对从未放在心上的陶孟章生出许多莫名的情绪来。
“做得好,”她说话时的语调神色,依旧高高在上,“本宫说过,只要你老老实实听话,定不会亏待。”
陶孟章低头收拾药盒,并不说话。
叶后嘴角动了动,最终选择压下怒气:“国师这些日子委屈了,从今日起,可以在后宫中走动走动。”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将陶孟章弄到宫里数月,近来已有风言风语,甚至还传到赵见昱耳朵里。赵见昱知她有怪病,自然不相信她有不忠之举,但依旧暗示她注意些。
想到这里,叶献则嘴角冷笑。若是十年前,别说是风言风语,就是她真的藏了个野男人在后宫取乐,赵见昱也不敢说什么。
只不过是现在变了天,叶家的滔天权柄都叫姓陆的夺了去。失去权势的外戚,还不如徒有其名的天子,如今赵见昱的腰杆子倒比以往直了。
所以,她还不如大大方方将陶孟章推出来,就说是为她治病。
陶孟章听到她的“恩典”,狐疑地盯着她,担心别又是什么诡计。
叶献则瞧出他所想,语气轻鄙:“你若害怕,就老老实实窝着,正合本宫之意。滚下去吧。”
陶孟章退下后,决定试一试。于是不似往常那般直接回囚禁之所,而是掉了个头,想去懿坤宫之外看看。
没想到,真的无人阻拦,但有两个丫鬟和两名太监寸步不离紧跟着。
陶孟章看出这两个太监是练家子,便断了强行逃跑的心思。况且,即便他能甩开这几人,一时半会也溜不出宫。
只好暗中留心,再伺机而动了。
皇宫,陶孟章曾经十分熟悉。
经年久别,物是人非,他一时说不出心中滋味,只漫无目的走着,望着亭台楼阁,一草一木。
已是陌生的多,熟悉的少。
似乎是冥冥中的牵引,当他来到一座破败凄清的殿落前,脚步缓缓停住。
殿牌高悬,结了蛛丝。
“碧梧宫”三个漆金大字,已被风雨剥蚀,黯淡无光,难以辨认。
这座宫殿,因庭中有两株前朝植下的梧桐而得名。
如今,碧梧已斫,殿中佳人更是香消玉殒,芳魂难寻。
陶孟章双目紧闭,眉间露出痛悔之色。
真巧,十九年前,也是这般初春时节。
懿坤宫人在前引路,而他正为即将见到叶家小姐而雀跃。即便她已为皇后,又有新孕。
他脚步匆匆,只想快些见到叶小姐,为她把脉。
却在经过碧梧宫前,倏忽驻足。
引路的嬷嬷是叶后的乳娘,很有地位分量,当下责问他何故停留。
那时他望见梧桐树上祥云流动,群鸟盘旋贺喜,更见殿后那参天古桃树,开得灼灼蔽日,云蒸霞蔚,不禁又叹又赞,多嘴问了一句:“此处宫殿,是哪位娘娘居住?”
嬷嬷冷笑道:“什么娘娘,是个下贱婢子罢了。侥幸怀得龙裔,正做梦飞高枝呢。”
说罢,又嘀咕一句:“也不怕掉下来摔死。”
彼时,他才下山入世没多久,一副赤子心肠,登时被这嬷嬷的阴毒气得瞪起眼,与她言语起了冲突。
“哼,梧桐可栖凤。这碧梧宫天降瑞兆,此间佳人乃是人中之凤,日后定然贵不可言。”
最后,他是这般说的。
虽是逞口舌之快,却也不是假话。
哪知就此埋下祸根。
很久之后,他终于看清叶献则的真面目,怒吼着质问她,为何要对柔弱的李妃下如此狠手。
“你已经害死了她腹中皇子,为何还要赶尽杀绝,她根本威胁不到你!”
“威胁不到?你来担保她再也不会有身孕?”她冷冷反问,丝毫不见心虚,“我的太子没了,她的孩子本就该下去陪葬。”
“还有,两年前你在碧梧宫前说过什么,不会忘了吧?”她顿了顿,露出讥讽的笑意,“她乃“人中之凤,贵不可言”。国师大人既然这样说,我又怎能坐以待毙?”
那一刻,他彻底心死。
她是恶鬼,他还浑然不知地为她递刀,做她的帮凶。
他幡然悔悟,可是无辜的李妃,已经不能复生。
浑浑噩噩离开,他想起李妃还有一个女儿,只有两岁大,如今被扔在冷宫中,尚不知人事。
为了减轻心中罪恶,他开始暗中保护这个叫赵月姮的小娃娃,他害怕叶献则会对她伸出毒手。
但出乎意料,叶献则并没有加害赵月姮。
起初,陶孟章以为,是因赵月姮毫无威胁。皇帝似乎因李妃私通一事,迁怒于这个女儿。自李妃殒命后,他连看都懒得看赵月姮一眼,也未加封她为公主。
后来他才觉出不对劲——叶献则只是不想自己动手要赵月姮的命罢了,但也没想要她活。
指派去照顾赵月姮的宫女太监不断更换,一个比一个心狠。若非亲眼所见,陶孟章都不敢相信金枝玉叶的公主落魄至此:吃不饱,一身病,脏兮兮的连身干净衣服都没有......
有一天,他想办法支开懿坤宫派来的眼线,想同那可怜的小女孩说说话。他记得赵月姮有早慧之名,李妃故去前便能说好多词句。却没想到,一年过去了,三岁的赵月姮反倒不会说话了,连最基本的词语都说得含糊不清。
陶孟章惊出冷汗,这才体会到叶献则的狠毒。
她想让赵令姮自己死,比如生病,比如意外;即便赵月姮命大,这些都没发生,也会被养成一个废人,比死好不了多少。
第91章
陶孟章望着碧梧宫紧闭的灰赤色大门, 仿佛又看到瘦瘦小小的女娃娃,痴痴守坐在阶前,嘴里含糊呢喃着:“娘, 娘去哪里了,阿姮想娘亲......”
她还不知道娘亲去了哪里, 也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
他良心未泯,自然不愿看到李妃的女儿再遭不测。
他尝试着劝说皇帝、恳求叶献则,几次三番......
结果却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 赵月姮的处境更差了。
而他的“国师”虚名没有半分实权,他在皇宫中畅通无阻的行动, 也要在叶献则的眼皮底下,得她首肯。
正当他无计可施时,李明秀出现了。
不,不应当说出现。她是司衣司的典衣,是司衣李嬷嬷的得意门生, 因慧思巧手在宫中闻名,陶孟章很早便知道她。
李司衣是叶家的人,也就是叶献则的人,那李明秀自然也是。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李明秀告诉他:她是李妃义结金兰的姐姐, 她要救赵月姮。
他自然不敢信, 只当又是叶献则设的局, 来试探他、抓住他的把柄。
可李明秀很快就打消了他的疑虑。
他意识到她绝不是个普通宫人:冷静胆大、深藏不露, 这么多年连叶献则都被她骗过,自始至终没怀疑她。
后来的宫中大火、瞒天过海, 皆由她筹谋策划,他则全力相助。
在救赵月姮离宫后,李明秀不动声色, 又在尚服局司衣司呆了半年,直至二十二岁放还的年纪,才自请离宫嫁人。
这些他都知晓,但有一件事,李明秀却是瞒着他的——
叶后身上的疮,不是怪病,也不是他下的毒,而是李明秀克制隐忍的报复。
按赵令柔的说法,叶后是点了他给的凝神香之后才起的疮,而且香停后就不再长新疮,只是已有的伤口反复流脓,经年难愈。
所以她们断定,是他在镇魂凝神香里做了手脚。
数次严刑拷打,最后甚至用了移魂汤来逼供,他都没有承认,甚至连香方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她们才不得不信:镇魂凝神香没有问题。
于是从刑虐他,让他给解药、除妖术,变为威逼利诱,命他想办法治好叶后。
叶后的病久治不愈,根因在疮面太多,遍布全身。今天好了一块儿,又会被其他地方感染,加上叶后为了遮住伤口,平日穿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如此循环反复,更加好不了。
是以,虽然他不知这身疮是怎么来的,却知如何医治。
直至一个月前,他看见赵令柔将白绸里衣放在薰笼上焐热,然后给叶献则披上。霎时间,脑内一道光闪过——
李明秀!
在生疮之前,与许多贵族夫人一般,叶献则喜欢将衣服放在薰笼上染香。
他的香没问题,衣服也没问题,可二者遇到一起,就是问题所在。
陶孟章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李明秀曾问过他镇魂凝神香的配方,说自己因思念李芊芊,彻夜难眠,心神恍惚。他以师门规矩为由,并未告知,只将制好的香粉送她。
过了几日,她突然问:香粉中可有结了果的金罂草?
只这一问,陶孟章便知她不仅会针线功夫,用药,或者更准确地说,用毒也是行家。他想了想,没有隐瞒,如实告诉她:确实有。
金罂草本身无毒,还可以舒神静心。这种草在结了果子后,根茎发干变色,药性增强,也变成极佳的毒药引子。有几种毒性很弱草本,如水兰、乌蒿,遇见金罂草后,毒性倍增。
他敢用金罂草,一来因熏香并不口服,剂量有限;二来,无论是金银草本身,还是与之相冲的水兰、乌蒿,皆是罕见之物,世人知之者甚少,除非有意,根本不会碰到一块。
他那时没有想过,李明秀便是“有意”之人。他只暗暗咂舌,对李明秀更加好奇:这真的只是一个出身贫苦,为了养活自己而入宫的小绣娘么?
他已有八.九成的把握,是李明秀利用职位之便,在叶献则的衣物上做了手脚,比如用水兰泡过布料。
水兰本身毒性弱,无色无味,也不会刺激肌肤。但碰上金罂草后,日夜熏染接触,效果如何,就因人而异了。
很巧,叶献则便是反应特别剧烈的那类,满身的疮包,被折磨了十几年......
善人苦,恶人也苦,众生皆苦。
陶孟章思索许久,心头涌起一阵悲哀。
*
当年李明秀瞒着他,行此险招,也是看清了他的执迷不悟吧。纵然他对叶献则由爱生恨,愤懑失望,却还是不忍看她受这般折磨。
他宁愿她得因果报应,以一死赎罪。
如果叫他知道李明秀的计划,他不会揭发,陷李明秀于险境,但他会治好叶献则,再离开京城隐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