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叶献则不值得他这样,她是个手上沾满鲜血,心里都是权欲算计的女人。她应该受苦,应该被老天爷收去。
可他却忍不住一次次帮她,以前如此,如今依旧心软。
这么多年了,她虽受苦,但至少还活着,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等她身上的疮好了,连肉身之苦也不用挨了。
而善良温柔的李妃呢?已早早逝去,尸骨无存。
重情重义的李明秀呢?八.九年前,他云游四方时,又在相州乡野山村中见到她。家徒四壁,积劳成疾,苦得很。
陶孟章深深地叹了口气,遥望重脊飞檐上方的青碧长空。
好在月姮公主和明秀的小女儿皆是有福之人,大贵之相,将来必有造化。
在相州时,他不惜折损寿命,为两位小姑娘卜了卦,结果皆是大吉。他因此得了近十年的心安,放佛自己助纣为虐的罪行得到了饶恕。
陶孟章嘴唇动了动,身后宫婢太监依然紧紧跟着。他又看了看碧梧宫破败的门庭,转身往回走。
迎面走来几个小宫女,嬉嬉笑笑说着话。
陶孟章本没在意,风儿却将小宫女们的对话吹入他耳中。
“桃爷爷竟又抽新枝了!先前嬷嬷还说,已经枯了十几年,不会再开花结果了呢!”
“是呀,这是祥瑞吉兆,定是有什么大喜事!我们快去报给冯姑姑,兴许还能讨到赏~”
“还讨赏,倒敢想。我只求明年桃爷爷开起花,叫我们也瞧瞧“云霞落人间”。”
陶孟章迈开的步伐一顿,眉宇间升起些许困惑,俄而双目睁大,心神震铄:难道,他当年路过碧梧宫,观云望气算的那一卦,并非失策?碧梧宫确是天恩眷顾,凤栖之所,只不过凤凰并不是李妃.....
*
初春的明媚日光,透光薄纱帘幕,照在车内赵令柔阴晴不定的脸上。
人潮车流中缓行的马车彻底停顿下来。
“怎么停了?”赵令柔心中低怒,冷声问道。
帘外驾车的侍卫小心翼翼回道:“前面两辆车撞了,横在路中央,路被挡住。”
赵令柔皱皱眉,没说什么,只撩开帘子前后看了看。她今日轻车简行,没有差役鸣锣开道,自然不会有人认得公主大驾,为她让出路来。
此刻马车进不得,退不得,也只好耐下性子等待。
她闭上眼,面有倦色,凌厉漂亮的眉毛下,长睫若鸦羽。
本是想休息养神的,可是眼帘垂下易,心事放下却难。
今日顾府一行,她已有预感,顾枭很快便会倒戈——陆家取了蜀地,直逼江陵,如一把利剑悬在江南数州头上。卫家大势已去,赵家更是危若累卵,顾氏一族是投机的高手,又怎会不明白?
可若是这么容易放弃,她便不是赵令柔了。只要她活着一日,就不会眼睁睁看着赵家江山拱手于人。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她都要拼命搏一搏。
赵令柔伸出纤长两指,轻抵额心。
渐渐地,绷紧的愠怒心情平复下来,她开始沉思应对之策。
现下局势对她们很不利:陆家出奇兵占下蜀地后,声威更甚,简直如日中天。朝中的墙头草纷纷朝陆家倒,就连卫家的人,也渐起畏缩之意,背着她暗中劝卫怀远“早做打算,退回江南,守好基业”。
想到这里,赵令柔不觉心口一窒:如今她手上的牌,除了赵氏宗亲,便只有卫家了。卫怀远.......会背叛她么?
赵令柔薄唇轻抿,压下复杂难明的心绪,眼中一片清明冷酷。
卫怀远毕竟不是赵家的人,他也许舍不得她死,但绝不会为她的父皇母后考虑。
“情”之一字,最不可靠,她必须要让卫家看到“利”,心甘情愿地护住赵家江山......
顾枭是鲸鲨帮的幕后掌舵,若他愿意和卫家联手,便可轻易扼住江陵咽喉,不必惧怕陆家顺江而下,攻占江南。
少了这个顾虑,卫家便不会急着回师南下。
十万精兵驻在京师,陆君潜再怎么胆大,也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方面,她谋划已久的周辽议和,终于尘埃落定。耶律平周抵京数日,三天前,已同她的父皇赵见昱歃血为盟,约为兄弟之国。此后两国就要放开边境,互通有无。
她自然知道西辽狼子野心,合约对他们来说不过一张随时可以撕碎的纸。可正因西辽不可信,才能让陆君潜分兵塞外,提防戒备。这样一来,陆家更不敢冒然兴兵谋逆,以免腹背受敌。
五年前陆君潜不回秦州,反而驻军京师,打的便是“勤王退虏”的旗号。如今两国议和,她已安排好朝臣言官上谏,催陆君潜回秦州封地。
陆君潜定然不会理睬——他不会为了虚名放弃实打实的有利形势。可他不走,便坐实了不臣之心,要遭百姓唾弃。他的名声越差,不服他的人就越多,她能用的人便越多。
赵令柔正出神思索,马车开始缓动,一步一停。
窗外嘈杂熙攘的人声中,两个青年因挨着赵令柔的马车,交谈声字字句句,分明可辨。
“你刚瞧见了么,肏他妈的北狄狗奴,竟在御道街上驰马威风!”
“唉,有什么办法,咱大周皇帝求着人家来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哼,谁不知道是宫里那两个娘们想的馊主意,牝鸡司晨,国将不国!”
“小点声。”
“怕什么!?吸百姓的血,卖汉人的国,这群狗娘养的赵家人。”粗犷的男声骂咧咧说着,“还不如姓陆的!”
马车内,赵令柔气得身子直颤,眸中戾色闪过。
正要命人将两个大放厥词的逆贼拿下,可车夫已经马鞭一甩,飞驰起来。
*
马车又行了许久,赵令柔心绪平静下来,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情。偶然一瞥,瞧见明记衣铺风中招展的幡子。
“停。”
马夫立刻应声勒马。
赵令柔看了看铺子门前停驻的香车小轿,挑了挑眉,旋即自嘲般轻嗤一声。
她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竟然在意一个下贱小妾,一个靠着同她相似的脸,得以在男人身下承欢的替身。
赵令柔承认,她曾经很喜欢陆君潜。
从情窦未开童稚之时,她便认定陆君潜是她的东西。因为她喜欢他,而她是最高贵、最受宠的公主。但凡她想要的东西,母后和父皇便会帮她得到。
那时她没有想过,陆君潜将来会拒绝她。
他们明明如此相配,她找不到比陆君潜更好的郎君,而这世上也没有女子能比得上她,无论是相貌、才情还是家世。
她起初是愤恨的,后来才明白:
陆君潜不愿娶她,因为他们注定是仇人,迟早要针锋相对,将利刃扎进对方心脏。
于是,在江陵,她对领兵而来的卫怀远伸出手......
她认命了,但她的心却忘不掉他。婚后,纵然卫怀远对她百般迁就,呵护备至,可她还是不甘,总在心底幻想着。
陆君潜定然心中有她,否则又怎会孑然一身至今?他一定在等她,等千帆过后,握住她的手不再推开......
可时至今日,经年的阴谋算计、亦敌亦友,她已说不清自己对陆君潜是何感情了。很多时候,她恨之欲死,却又会在听到他的名字时,牵扯年少时的回忆,心中绞痛难言。
听闻他纳妾时,她如遭棒击,一度听不得任何有关这个小妾的消息。好在后来她得知,这个小妾长得与她极像,不过是老太太塞给陆君潜用来泻火的玩意。她放下心来,甚至暗暗有些得意。
原来,陆君潜也放不下她。
家国系于一身,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她自然没空理会一个小小的侍妾。偶尔,她对陆家的女眷旁敲侧击,她们也只说府中这位阮姨娘徒有美貌,无甚特别之处。陆君潜也不爱提此事,似乎不怎么在意哪个女人。
她彻底放下心。
哪知陆君潜从秦州回来,就搬出陆府,自立门户,闹出好大风波。若不是陆家的大少奶奶气得够呛,将家事抖了出来,她还不知陆君潜这小妾也有几分手段呢。
只不过,奴婢就是奴婢。即便陆君潜金屋藏娇,惹得朝野议论纷纷,她也不过是个外室,上不得台面。赵令柔这样想着,心中舒服许多,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旺盛的妒意。
“走吧。”赵令柔淡淡道。
“是。”车夫正要扬鞭,却又听赵令柔喝道。
“等等!”
驾车的两人面面相觑,又不敢多问,只收了已经扬起的马鞭,恭敬候着。
赵令柔死死盯着停在衣铺前的马车。
一抹纤柔娇媚的身影扶着丫鬟的手,小心翼翼下了车。尔后腰肢款款,弱柳扶风般提裾拾级而上。
回眸一顾,昳丽无双的脸,眸似皎月,面若桃花,半分瑕疵都寻不着。
*
“明姝,你怎么来了?”洛云西正要出去,迎面碰上阮明姝,有些措手不及。
阮明姝瞧她行色匆匆,眉梢眼角含情,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不知道多少,笑道:“我来铺子看看呀,怎么这样问?”
“啊,”洛云西掩了掩嘴,“我的意思是,你好几天没过来了,今日怎么有空。”
“来看看你们,走吧,我们楼上说。”阮明姝故意逗她。
洛云西果然面上一红,为难道:“我有点事,正要出去......没有要紧事的话,下回再说吧。”
“哦。”阮明姝拖长声音应了一声,还要继续追问的样子。
“好了好了,不需多问,我先走了!”洛云西将她嘴巴一捂,羞窘道。
阮明姝不再逗她,点点头。
洛云西这才松开手,逃也似地跑了。
阮明姝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失笑,真心祈盼好友能与林大人修成正果。
荣娘和四儿正忙着招呼客人,阮明姝朝她们微微颔首,示意她们不必管自己。
“姐姐?”阮明蕙已经听到动静,下了楼来。
阮明姝笑着拉住她的手:“最近生意可还好?”
“挺好的,我和云西姐姐商量着再请几个人呢。徐大哥那儿来了信,说下个月就带红绫来京......”两人一边说,一边携手往二楼走。
“阿姐,你和墨兰先坐一会,看看新近的式样册。我去帮帮素绢,雅间还有几位小姐在看衣裳。”阮明蕙倒了两杯茶,又拿了本厚厚的画册过来。
墨兰连忙接过,又是道谢又是告罪。
“好好,你快去忙。”阮明姝笑着摆摆手。
阮明姝刚翻了几页,就听到细细弱弱的禀告声:
“小姐......”
阮明姝抬头,隔间门口站着个小女孩,绸带绑着双髻,软绵绵的十分可爱。
正是她从江南带来的小童之一,阮明蕙后来给她改了名,叫“红豆”。
“怎么了,红豆?”阮明姝知她胆子小,柔声问道。
“外面有位夫人,说要见您,我、我要让她进来么?”红豆声音颤颤地,像受了惊吓跑过来一般。
“夫人?”阮明姝眉尖微蹙,起身朝外走。
还未下楼,已见赵令柔神色矜傲,仪态万千缓步而来。
阮明姝一怔,万万没想到她会来此处。
赵令柔来这干什么,做衣服?不至于,宫中什么样的能工巧匠没有。难道是来找她的?阮明姝心下稍乱,面上却不显。
“这位小姐,可是来看衣裳的?”赵令柔还未说话,阮明姝先笑语盈盈开了口。
赵令柔眉尾一挑。她不信阮明姝不知她身份,仅凭两人七八分相像的脸,猜也能猜到了。
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阮明姝的打算是,若赵令柔说是来做衣裳的,她就叫荣娘上来招呼;若她说不是,那她就更有理由不奉陪了。
“我是来找你的。”赵令柔微微笑了笑,很和善的样子。
阮明姝只觉脊背一冷。
“找我?”她问。
赵令柔点点头:“找你。”
“找我何事呢?”阮明姝只好再问。
也许天生贵胄都是如此,明明是客,赵令柔却无半分拘谨顾及,她不理会阮明姝,自个儿在主座坐下,玉手轻支下巴,也不说话,只懒懒打量着还站在一旁的阮明姝。
像是小姐审视犯了错的丫鬟。
阮明姝抿了抿唇,淡淡道:“我还有事,等小姐歇好了,自行离去便是,不必道谢。”
说罢,转身就要走。
赵令柔没想到她放肆如斯,不由目光转寒。
“我是你主子的表妹,”赵令柔本不屑为难她,此刻倒被挑出几分薄怒,“自然也算你的主子,你便是这样为奴为婢的么?”
阮明姝吸了口气,转过身看她。
“我主子?”阮明姝笑笑,“不知你说的是谁。”
“你叫阮明姝,是陆大将军的外室,我认错人了么?”赵令柔故作讶然。
“我是阮明姝,不过并没有什么主子。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陆君潜。”阮明姝平静道。
赵令柔听得眉头直皱:这小婢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陆君潜大名,还不承认自己是奴婢,看来陆君潜宠她宠得很。
“没什么信不信的,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儿。”赵令柔纤指轻点桌面,语气随和,“只是偶然经过,想起表哥曾说,他有个小妾长得有几分像我,所以进来瞧瞧。看看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又在气我。”
这番话说完,如赵令柔所愿,阮明姝从容淡然的表情有了裂痕。
“有容说,表哥为了你,正和家里置气呢。”赵令柔起身,走到阮明姝身旁,她比阮明姝高许多,垂着眼睨她。
阮明姝稍稍退开些,没有说话。
赵令柔叹了口气,状似真心般感叹:“我听说你出身寒微,没认识我表哥前,任人揉捏欺侮。如今既跟了我表哥,该好好惜福,老实本分侍候好各个主子才是。”
阮明姝哪里听不出赵令柔话中夹刺,故意激她,偏偏她就是很在意。
她长得像赵令柔,陆君潜因此才没有推拒老太太,纳她为妾。这是她一直以来有意回避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