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可有什么感觉。”程来杏又扭头问容祈。
屋内四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让他不由抿了抿唇:“没有。”
片刻间,容宓眼中的失望遮也遮不住。
程来杏灰白交杂的眉毛也是下意识皱起来。
“不应该啊,一点……”他揪着胡子,疑惑说道,却被程星卿拉了拉袖口,对着他摇了摇头。
容宓心中咯噔一下,连忙岔开话题:“毕竟是眼睛,才敷药没多久,估计是时间还没到。”
“大娘子说得对。”程星卿笑着附和着,“到时还要配合针灸按摩,义父就是急性子,世子的腿本来就有知觉,眼睛的事情哪有这么快。”
程来杏觑了世子一眼,忙不迭点头:“是我心急了,不急不急。”
屋内尴尬地岔过话题,唯有一直沉默不说话的宁汝姗低头,看着容祈苍白的手缓缓握紧扶手,指尖发白。
空气中弥漫着那种焦虑不安,好似重石压在他心头,让他再一次清晰地明白自己是个废物,是个福祸难知的残疾。
宁汝姗看着那双泛着苍白的手指,肌肉紧绷,僵硬地好似冬日屋檐上倒挂的冰柱,心底蓦地闪过一丝心疼。
那是一种竭力保持冷静,让自己在无形伤害中显得无所谓一般的模样。
她太明白这样的感受了。
所有人都说是为你好,可所有人都在伤害你,那种若有若无间的沉重呼吸和言语,连带着小心翼翼的口气都残酷到近乎于凌迟。
她伸手轻轻握住那只搭在扶手上的冰冷手背,在他甩开前眼疾手快把手炉轻轻塞到他怀中,然后打开早已备好的披风盖在他身上,盖住那双花费了他全身力气压制的手。
淡淡的梅花香在鼻尖萦绕,在刺鼻药味中出人意料地缓和了他喷涌而出的暴戾愤怒。
容祈半垂着眼,捧起那个手炉。
“今日的药,夫人打算在这里直接用了,还是带回去。”程星卿收拾着药箱,抬眸,随口问道。
宁汝姗看向容祈。
“世子若是累了,我们就回去先休息一会。”她低声询问道。
容祈闭上眼,动了动青白的唇色:“回去。”
“那我们就回去,东西我等会让我的丫鬟来拿。”宁汝姗对着程星卿笑说着,脸颊上的浅浅梨涡在弥漫着苦涩药味的药炉中依旧温柔可亲。
程星卿点头:“不劳烦她们跑一趟,一个时辰后我亲自送过来。”
“有劳。”她笑着点点头。
“今日是夫人独自施针的第一天,若是担忧可派人唤我。”送人出门的时候,程星卿特意嘱咐道。
宁汝姗感激地笑了笑:“知道了,谢谢小程大夫,不过还是要自己学会才是。”
“自然。”程星卿笑着点点头。
“冬日天寒,夫人路上注意安全。”廊檐下的人笑脸盈盈。
“多谢。”
容祈沉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落落大方,彬彬有礼,手指搭在暖炉的花纹上,是最简单的攀叶花,却又是最曲折婉转,指腹时不时被蜿蜒的边沿划过,让他的心情越发得差。
他不耐地摩挲着手中的花纹,近乎刻板地要把花纹熟记于心,一遍又一遍顺着卡住的位置来回比划着。
磨叽。
他分出一丝心神不屑地想着。
容家所有主路是没有台阶和石子路的,所以宁汝姗整日推着容祈来来回回倒也不累,只是……容祈的脸怎么比刚才还要难看。
宁汝姗扫了一眼轮椅上的世子,无奈想着。
“世子屋内的梅花还开着吗?”她找了个话题说道,“我院子里的白玉兰开了,不如……”
“不用。”容祈好似一块捂不热的石头,一开口就能把话堵死。
两人一路无言回道院子,冬青正在和扶玉说话,两人见着主子回来了,便各自迎了上来。
“可要奴婢去拿药。”扶玉见她手中没拿东西,便问道。
宁汝姗把轮椅交给冬青,笑着摇了摇头:“小程大夫说等会自己送过来。”
“小程大夫真是太好……”扶玉不由感叹道。
咣当一声。
容祈手中的暖炉扑通一声跌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扶玉吓得立马闭上嘴。
宁汝姗也吓了一跳,连忙看向容祈,见他指尖泛着红意,指甲盖劈叉,血顺着伤口流了出来,不由一惊:“是太烫了吗?伤到没?”
“这个花纹,不要。”容祈不去看她,只是冷冷说道。
冬青眼皮子一跳。
——世子这脾气怎么这么大。
宁汝姗看着他冰冷的侧脸,抿了抿唇,状若无事地跟冬青说道:“记得等会找小程大夫拿点烫伤药来。”
冬青期期艾艾地应下。
宁汝姗看着容祈冰冷的侧脸,只好带着扶玉回了自己的院子。
扶玉早已按捺不住脾气,一回到自己院子就忍不住抱怨道:“世子的脾气怎么这样坏,动不动就莫名其妙生气。”
宁汝姗想着之前回□□炉里的事情,心中一沉,无奈叹气:“世子也是为难。”
“谁不为难。”扶玉咬唇,“明明是我家姑娘最难了。”
“程老早上改了药,我等会想去厨房做个点心。”宁汝姗顺手从摘了一朵小红花,簪在扶玉鬓间,笑着岔开话题
“这披风好像是夫人的。”膝盖施针之后会有一个时辰不能用力,冬青把人扶到软塌上休息,最后捡起轮椅上的披风。
容祈闭着眼不说话。
“算了,等会夫人还要来的。”冬青早已习惯自说自话,顺手就打算把披风挂起来。
“扔出去。”
硬邦邦地好似院中的青石板
冬青挂披风的手一顿,讪讪说道:“那我给夫人送回去。”
容祈闭着眼,纤长的睫毛落在苍白的脸颊上,沉默而冰冷。
——吵架了?
冬青关上门时,不可置信地想着。
第12章 敷药
冬青把披风递到夫人手中时,忍不住抬眸扫了眼宁汝姗。
冷静温和,一点也没有生气的迹象。
世子和世子夫人偶有对峙,但夫人脾气实在太好了,就像一团雪白蓬松的棉花,世子的脾气完全没有发挥的余地。
——所以世子是单方面生气!?
“世子还在生气吗?”扶玉小心问道。
冬青摇头解释着:“是那个花纹有瑕疵,世子摸起来不顺手这才有点恼的。”
扶玉听得莫名其妙:“不就是一个花纹吗?”
“这对世子很重要。”冬青强调,“世子需要的是合乎规制的东西。”
扶玉依旧不解,扭头去看宁汝姗。
宁汝姗的视线从拱门处收回,点头:“世子眼睛不方便,你的无关痛痒,对他而言就是未知陌生,以后你也稍微注意点。”
宁府中有十来位冲战场受伤退下来的护卫,她小时候与他们说话时,曾听他们说起,初期身体残缺带来的迷茫和麻烦,让他们敏感到在帐篷中听到一点似有似无的动静都会滋生出压抑不住的愤怒。
宁家现在的环境就像那个封闭的帐篷,哪怕每个人都在克制,都在谨言慎行,可每个人依旧会流露出那点谨慎小心。
容祈是多少骄傲敏感的人,变质的关心爱护在他耳中边都是带血的刀刃。
刀刀见血,入骨三分,偏偏无法反抗。
因为那是他的家人,是他一起长大的侍卫,是年老慈爱的大夫,是至爱至亲的阿姐。
“你今日回家见到娘了吗?”等扶玉送走冬青,她放下手中地小报,蹙眉问道。
扶玉小心翼翼地摇头。
宁汝姗早已预料这个结果,但还是难掩失落:“爹爹什么时候走问到了吗?”
扶玉闻言,脸上浮现出怒气:“没碰到,大夫人那边把人拦住了,我走之前都没碰到将军。”
“算了,你过几日再去看看。”她把手中的小报来回翻了几下。揉了揉额头无奈说道。
“夫人,小程大夫送药来了。”玉覃掀开帘子,小小的圆脸微红,眼睛亮晶晶。
宁汝姗扫了眼沙漏:“怎么这么早。”
她放下书,自己迎了出去。
只见台阶下的程星卿一手拿着药,一手跑着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
“哪来的猫?”宁汝姗眼睛一亮。
“厨房那边的,母猫跑了,就剩下这只了。”程星卿无奈说道,“今天也不知怎么跑到药炉里来了,明明关得好好的,刚才我来送药,非要跟过来。”
“好可爱啊。”扶玉忍不住接过那只巴掌大的猫,爱不释手地揉着。
小奶猫呆呆地被人揉捏的,大圆眼睛又大又圆。
“它舔我。”扶玉惊呼,一颗心都要化了,“姑娘也抱抱。”
宁汝姗接过那只小猫,小猫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柔软温热。
“看来这猫很喜欢你。”程星卿把药递给扶玉,笑说着,“你若是喜欢,不如就养着,厨房那边都说,这猫很乖,拎起来都不会动,而且很亲人。”
宁汝姗摸着毛茸茸的脑袋,心思微动。
容祈闭眼小憩,耳边是断断续续的叽叽喳喳的嬉闹声,打通那堵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坏了他安静的日子,整日都有动静从隔壁传出来。
“好吵。”他不悦说道。
窗外的冬青向外张望了一下,小声说道:“小程大夫送药来了,夫人正在和他们说话,好像他们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小猫太小,他没见看。
哪怕看不见,也能听到他们此刻愉悦的气氛,容祈下意识皱起眉来。
宁汝姗的出现,就像石子入了水,打破死寂的湖面,让常年死寂的容家荡开层层涟漪。
“吵。”
冬青听着他冷冷的声音,无声叹了一口气:“我去夫人那边看看。”
“咦,夫人来了。”他正准备动身时,突然说道,“来给世子送药了。”
容祈揉揉额头坐了起来,侧耳听着院中的脚步声。
“一个人来的?”
“嗯,对啊。”冬青说道,“夫人今天起开始独自给世子敷药。”
容祈想起回春堂前那段磨磨唧唧的对话,哼了一声。
冬青以为是不相信宁汝姗的技术:“那我把小程大夫叫来,应该还未走远。”
“不用。”容祈冷冰冰地拒绝道。
两人说话间,宁汝姗走到台阶下,小声问道:“世子醒了吗?”
冬青还未说话,屋内就传来动静。
“那我来的还挺凑巧。”
容祈听着那人含笑的温柔声音,让他恍惚想起年幼时养得一只麻雀,小小一只握在手心,骨骼轻盈好似一片羽毛,腹部的绒毛蓬松二温暖,挠得他手心发痒,心里发软。
大门被人推开,有人走到她面前,托盘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短促的声响。
“今日我独自一人施针,世子担不担心。”耳边的身边清脆温和,好似那只麻雀轻轻啄了下自己手心,扑棱着翅膀落在明亮的窗台上。
针灸是个严谨事,本是轮不到她做的,虽然容祈嘴上不说,但其实对治疗眼疾很排斥,且眼疾治疗是一个漫长而困难的路。
容宓一方面想要促进两人关系,一方面则是软化容祈对治病的态度,而且前期只需要扎一个位眼角穴,刺激经脉,位置就在眼梢,宁汝姗看了书,又学得认真,得了两位大夫的点头,这才出师了。
桌前的宁汝姗也不指望他搭话,笑着把药碗递到他手边,又奇迹般变出糖渍青梅:“我听大娘子说你喜欢吃东街青梅阁的糖渍青梅,我让扶玉给你买的。”
一颗青梅被塞入他手中。
“是你喜欢的口味吗,我买了甜味,但我看那边还有好多奇奇怪怪的味道。”宁汝姗坐在冬青搬的圆凳上,看着一座之隔的人,笑眯眯地说道,“还有辣的,世子喜欢吗?”
容祈闻言,皱了皱眉,一脸厌恶。
“我也猜你不喜欢。”
那个人大概就坐在自己正对面,说话时,那股若有若无的梅花香味混着声音迎面而来,他面无表情地把青梅塞进嘴里。
酸酸甜甜,脆口清爽。
他眉心一松。
“就知道你喜欢。”手边堆了一个油布包,“给你买的,各种口味的甜的我都买了,让冬青给你装八宝盒里。”
“不要。”
容祈爱吃甜知道的人不多,现在被人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心中莫名多了点恼怒,伸手把东西推开,凶巴巴的。
一侧的冬青眼疾手快把包裹捞在手心,笑嘻嘻地说道:“多谢夫人,青梅阁可不好排队。”
“冬青!”容祈咬牙切齿。
宁汝姗嘴角荡开笑窝,对着冬青眨眨眼。
“可以敷药了,等会大娘子找呢。”冬青岔开话题,状若无事地说道,“还是跟以前一样躺在软塌上吧。”
“若是和之前感觉不一样,世子记得出声。”宁汝姗出声提醒着。
容祈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恼的,闭上着眼不说话。
“今天可就我一个人。”她不得不强调着。
身后冬青捧着腰带和熏炉笑说着:“小程大夫都夸夫人已经出师了,不会有问题的。”
“小程大夫大概又是在安慰我。”
“快点。”容祈不耐烦地敲了敲床沿,打断两人的对话,颇为不悦。
宁汝姗深吸一口气,把药带敷在容祈眼上,敷眼睛的药是早已做好的药带,药膏被绸缎缝在里面,盖在眼上,之后用暖炉熏热,还要配合按摩针灸之术,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