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玉气得牙齿发痒,奈何被人死死拉着。
宁汝姗沉默地听着,脉脉秋瞳双眸在烛光跳跃中似有一团火,却又在摇曳中逐渐暗淡下来。
“吵什么,该换班的换班,没得规矩的小蹄子。”一个嬷嬷低声且严厉地打断她们的话。
屋外安静下来。
“不是早就预料会这样嘛。”宁汝姗抬眸笑了笑,带着安慰。
她虽然如此喃喃自语,但依旧难掩失落。
“来不来都会派人来说一声的。”她手中的却扇无力垂落下来,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尾,留下一点浅淡的阴影。
“对啊,容家是大家,总不会连这点礼数也没有。”扶玉强笑着安慰着。
只是主仆二人等到儿臂粗的蜡烛只剩下一截时,依旧没见到有人推门进来,整个容家大院的人好似在随着夜色都消失不见了,只留下这间屋内的一点光辉。
角落边上的沙漏转了个圈。
——亥时了。
宁汝姗在迷糊的睡梦中倏地惊醒,迷茫地看着昏暗下来的房间,最后落在只剩下半截的烛光中。
有些刺眼,刺得她眼睛发疼。
——“小姑娘愁眉苦脸做什么,逝者如斯夫,不亦乐乎。”
眉目俊朗的少年站在高高的石头上,墨发青衣,神采飞扬,指着滔滔不绝的江水,意气风发地笑着。
这一笑便彻底刻在她心底,让她义无返来到这里。
她满怀期待,却又被现实打败。
“世子想必忘记了,姑娘不如先沐浴休息吧。”一侧的扶玉也惊醒过来,勉强笑着安慰道。
宁汝姗沉默地听着,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手中皱巴巴的帕子,视线落在那个发黄的‘娇’字。
他是不是忘记我了?
烛火噗呲一下熄灭了,宁汝姗的视线暗了下来,迟钝地想着。
就在此刻,一直沉寂的屋内响起一阵敲门声。
宁汝姗眼睛一亮。
第2章 相遇
“世子病了。”
说话的人是一个嬷嬷,自称是春嬷嬷,一张口,嘴角两道纹路就格外刻板严肃。
“夫人早些休息。”她淡淡扫了一眼宁汝姗,态度恭敬中却带着冷淡。
容家父辈战死沙场,用骨血尸骸堆积的功名富贵,总是难以被消磨干净的,到了容宓容祈一代,家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容祈又突遇大变,逼得他们今日不得不娶了个外室女。
春嬷嬷心中暗恨宁家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竟然敢拿着外室女敷衍人。
“奴婢就不打扰夫人休息了。”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宁汝姗抿了抿唇,还是让扶玉亲自把人送出院门。
扶玉回来时神色惶恐不安,宁汝姗却是反过来安慰着:“既然世子病了,那我们就早些休息吧,你今天也陪我睡把。”
扶玉比她大几岁,一向最是包容她,忙不迭岔开话题,扶着人卸妆沐浴休息去了。
只是这一夜,宁汝姗注定睡得不安稳。
梦中反复出现漫天大雪,还有无数哭泣嘶吼的声音,以及少年自马上从天而降的潇洒模样。
眼眸明亮,嘴角含笑,意气风发。
——“小姑娘为何总是皱着眉。”
——“世子不是痴念二娘子嘛,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女哪里配得上世子。”
——“人这辈子总该向前看的,心思太重可不好。”
——“你要做什么与我何干,只是你出了这扇门,就不要再回来了。”
——“帕子擦擦脸,回去吧,不会有人发现的。”
她在迷迷糊糊间,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
一会儿是年少的世子站在狼狈的自己面前爽朗地大笑着,对着她的困境视若无睹,好似这世上没有他迈不过去的坎。
一会儿是大婚前众人不屑鄙夷的视线,连着母亲冷漠的眼神都深深留在心底,久久不散,好似她是这世间最不堪的模样。
梦中喜悦交杂着难过,让她在喜悦和窒息中徘徊,压得她要喘不上气来。
屋外传来打更的声音,清脆而利索地敲了三下,余音回荡。
扶玉担忧地看着辗转发侧的人,慢慢伸手握住她冰冷僵硬的手指。
“姑娘别怕。”她轻声念着。
隔壁院子,冬青目不斜视地站在角落里,书桌前,坐在轮椅上的人正在沉默地写字,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着狼毫,快速又随意地写着。
写的是今日白天大姑娘给他念的策论,若是有心看去,便会发现文章和白日里念的,竟然一字不差,一字未落。
乍一看,这场景和常人无异,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屋内光线格外昏暗,但眼前挥毫泼墨之人毫无阻碍,再细细看去便又会发现他的眼睛毫无光亮,黯淡如蒙尘明珠,死气沉沉。
“阿姐呢。”容祈放下手中的毛笔,淡淡问道,声音如金玉击石,沙哑清冷。
冬青眼观鼻鼻观心,镇定回着:“婚宴结束……”
容祈手中的笔一顿在纸上划开一道细小的黑痕,他倏地皱着眉,锐利修长的剑眉露出一点阴郁厉色,那张纸被他随意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手中的笔也被扔到砚台边上。
冬青张了张嘴,立马改了口风:“前院结束后,就回自己院子休息了。”
容祈用力地揉了揉额头,这才缓解了一点莫名而至的头疼。
冬青没说话,目光落在案桌角落里早已凉透了的药碗上,在心底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跳动的烛火落在容祈漆黑却又无神的瞳仁中,好似微弱的火苗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转瞬即逝,丝毫没有染上一点暖意。
苍白消瘦的侧脸被烛光蒙上一层雾蒙蒙的圆晕,暗淡沉默的书房成了一只张大嘴巴的巨兽,下一秒就要把他直接吞没了。
“去查一下宁汝姗。”他在一片死寂中出声。
“是。”冬青应下。
宁家迫于圣旨,不得不履行五年前的婚约,但又舍不得嫡女嫁过来,便推出一个闻所未闻的庶女。
眼下临安城局势紧张,边境战败,朝贡三百万白银的事情一直压在众人心里,朝廷上主和派和主战派打得火热。
这点莫名的变故按理无关紧要,却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多疑的容祈心中。
他给过宁家机会,宁家为何还要继续允诺婚约。
若非心不甘又为何换成庶女。
被替换的庶女是否心怀叵测地嫁过来。
他自眼盲之后,心中暴戾黑暗越发汹涌,几乎日日夜夜都在吞噬着他的冷静。
“世子早上醒得早,不如今夜早些休息?”冬青见人沉默着,眉宇露出一点煞气,不由硬着头皮,开口劝着。
容祈无声地坐着,雾蒙蒙的眼睛被羽睫半遮着,毫无血色的脸颊衬得整个人冷淡萧杀,毫无波动,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这才撑着书桌站了起来。
冬青不错眼地看着他,手却不敢伸出去,见他安全地绕开桌子,这才收回视线。
他一出来,这才发现整个书房格外空荡冰冷,屋内没有任何装饰,整齐到近乎苛刻,便连点着烛光的烛台都被高高放置在墙壁上,在无孔不入的夜风中显得昏暗缥缈。
冬青镇定自若地伸手替他推开大门。
容祈站在门口感受着冬日的夜风,吹在脸上冰冷,还夹杂着水汽,让他原本就隐隐作痛的脑袋越发难受起来。
南方的冬天总是带着难言的潮湿。
他下意识皱起眉来,眉心褶出一道深痕,平白带出几丝噬人的戾气。
书房隔壁便是他的卧室,他走得熟练镇定,几步走下来,便会发现整个院子连个坡度和台阶都没有,书房卧室两处更是连门槛也没有。
冬青抱剑站在门口,看着黑暗中的人在空荡的屋内行走,好似一只幽魂飘荡,满目荒凉,遍地虚无,只能留下一些影影绰绰的轮廓。
他听到屋内没了动静,这才伸手替人把人关上。
黑暗中的容祈闭着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万籁俱寂的深夜,连着风都变得清晰可见,他听着若有若无的风声,只觉得脑袋中的刺痛越来越压不住,让他恍惚站在五年前深谷飓风中。
耳边是厮杀声,鼻尖是血腥味,眼前是近乎荒凉的穷山峻岭。
浓郁的血蒙住了他的眼睛,但他还是看到万箭之中的主帅……
容祈的手指僵硬地蜷缩起来,在床被上留下几道纠结的纹路,额间不由冒出一点细密的冷汗。
一墙之隔,两处院子都在同一时间落入黑暗中,初冬的风在安静的夜空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扰了两院人的心。
天蒙蒙亮的时候宁汝姗便睁开眼睛,白日的光亮刺穿了昨日的被欢喜所遮挡的双眼。
这间屋子布置得极为简陋,连着床幔上的绣花都没那么精致。
她睁着眼,平静地看着床顶上的鸳鸯。
鸳鸯交颈戏水,缠绵恩爱。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姑娘。”细微的动静,让昨夜一直在脚踏边上休息的扶玉也醒了过来。
宁汝姗收敛满腔情绪,坐了起来,沙哑问道:“几时了。”
“刚到卯时。”
她掀开帘子,屋内的暖气早就烧没了,初冬的寒意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
“好冷。”她自小就最讨厌冬天,感受到寒意便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垂头丧气地缩回脑袋,露出一点稚气。
扶玉看得直笑。
“容家现在主事的是大娘子吗?”她问。
扶玉点头:“姑娘打算今日去找容大娘子吗?”
宁汝姗坐在床上,抬眸看着她,露出几颗雪白贝齿,皱了皱鼻子,软软说道:“世子不来见我,我就去见他,有些事情总该要自己争取一下。”
昨日的事情若是对宁姝而言那便是奇耻大辱,可宁汝姗自幼便不是备受宠爱的人,这点打击对她而言不过是小荷尖尖一角,更何况她在嫁过来前便做好不被世子喜欢的准备。
喜欢是她的事情,若是能让他喜欢上,让他摆脱此刻的不堪,便是她的能耐,若是不行……
她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新房,坦然一笑。
那就算了。
她选择走到这一步,不过是破釜沉舟的第一步。
“听说昨日都是大娘子在前院招待人,姑娘也是该拜会一下。”扶玉见状,只是笑着递上衣服。
桃红色百蝶千丝勾边裙,没有时下最流行的花纹样式,简简单单,清清爽爽。
“罩上四喜如意琢花银鼠大氅,姑娘觉得如何。”扶玉笑眯眯地问道。
宁汝姗点头,温温柔柔地说道:“都听你的。”
门外的丫鬟很快送了热水进来,主仆二人收拾好了准备出门。
“姑娘还想试试吗?”扶玉递给她暖炉时低声问道。
宁汝姗站在屋檐下,看着小院稀疏凋零的景致,唯有左边的竹林依旧郁葱,虫鸣鸟兽皆在寒风中消失不见。
冬日总是冷得人心寒。
可在这之后之后就是春天啊。
再也没有比春天还好的季节了。
她微微一笑,两颊晕开一点小小的梨涡,昏暗日光下顿时面若桃李,美目盼兮。
“嗯。”她对着扶玉展眉一笑,连着冬色都温暖了许多。
扶玉理了理她的领子,同样笑了笑:“姑娘这么聪明,总会成功的。”
宁汝姗歪着头笑了笑,甚至还带了点天真的模样。
“大娘子在哪里?”她问着其中一个丫鬟。
“在西跨院的桃源。”小丫鬟圆脸小个,说话脆生生的,嘴角有一颗小小的痣。
宁汝姗仔细打量了一番,是昨夜在外面说话的一个丫鬟,她状若无事地扫了一眼,收回视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玉覃。”她笑起来,脸颊上的肉就嘟嘟的,格外可爱。
“你呢?”宁汝姗扭头看向另外一个瘦瘦高高的丫鬟。
“奴婢叫玉思。”
她点点头,对着两人和颜悦色,毫无芥色:“我想去寻大娘子,两位记得路嘛。”
玉覃开心地点点头:“知道的,在西跨院的桃源居。”
四人沿着游廊向着桃源居走去时,意外看到对面迎面走来两人。
“大娘子。”玉覃和玉思行礼问安。
宁汝姗看向来人,湛青色虫鸟细花百褶裙,花纹加了金粉,在烛光下闪着细微光芒,裙摆自腰间处柔顺垂落,勾勒得腰间纤细,衣口处是时下流行的窄袖,绣着彩绘花纹,富贵而优雅。
面前之人正是容家嫡长女,容祈的亲姐容宓。
当真是贵气逼人,秀而不媚。
“大娘子。”宁汝姗笑着打了个招呼。
容宓打量着面前的宁汝姗,惊讶地发现新嫁娘即使穿着简单的衣裳但依旧不掩姝色,夭桃浓李,艳色绝世。
“弟妹。”她回过神来,矜持地点点头。
当年同意和宁家结亲她就不同意,且不说宁家高攀了,再则容魏两家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结果现在宁家为了避开容家,趋炎附势,竟然把嫡女换成庶女,她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若不是容祈拦着,她早就要闹得宁家下不了台面。
是以,哪怕是初次见到这位宁家女,她依旧忍不住迁怒着。
只这两个字,宁汝姗就知道容宓不太喜欢她,她把话在心中有了几遍,这才开口说道:“昨日来不及见过大娘子,原本正打算去您的院子,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大娘子。”
宁汝姗颇有分寸地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不会近到令人反感,也不会远到觉得生疏,又和和气气问道:“大娘子要去哪里?”
她说话慢条斯理,温温柔柔,好似徐徐春风迎面而来,笑容真挚诚恳。
容宓耳朵如被细羽轻抚,心中那团郁气莫名碍事消散。
那是一个温柔的声音,既不柔媚,也不爽朗,偏生带了种从容自若的自在,只是听着就让人忍不住对面前之人心生好感,但她面上不显,只是微微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