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汝姗手指微动,下意识眨了眨眼,死死盯着他的嘴唇。
容祈沉默着,最后艰涩开口,缓缓说道:“若,你们一直都是靶子呢。”
只有高高在上的靶子,才能让人追随,也能让人放弃。
也只有这样好像才能稍微讲的通,手无缚鸡之力的妻女这么多年来为何一直被人惦记着。
宁汝姗瞪大眼睛,眉心一瞬间皱起,似乎并未明白这个意思,可很快又脸色煞白,不可置信。
众人口中铁骨铮铮,为国为家的韩铮,用自己的妻女的血肉为大燕的统一与北伐铺就一条血路。
宁汝姗倏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浑身都不由在发抖,一股不知哪来的窒息让她脸色雪白。
“所以……”她艰难地眨了眨眼,缓缓说着,“若是在发生这样的事情,下一个便是我。”
容祈克制着想要把人拥入怀中的冲动,眉眼低垂,自喉咙中轻轻嗯了一声。
宁汝姗曾在书房中看过关于韩铮的故事,知道他强大温柔,宛若天神拯救大燕,也从别人口中听人谈起,他于朝廷问心无愧,于妻子青梅竹马。
所有的一切让他变得朦胧而虚幻,正直高大,让他成了一个泛着神光,高高在上的人。
可今日,却有人告诉她——都是假的。
君子一般的韩铮用自己的妻女的骨血性命,痛苦苦难铸成了一个庞大的计划。
容祈说知道真相就像骨头会被打断,会疼得难以想象,她还不信,可现在看来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相比较成就宏图伟业,统一南北,棋盘上棋子的性命算什么。
宁汝姗若不是站在棋盘上,她都要觉得韩相深得大义。
撇开他们,对旁人而言,这事无可指责,甚至可以称得上高尚。
“这些都有证据吗?”宁汝姗双手紧握成拳,喘着气,艰难地问着,“还是这些都是你们的推测。”
“推测。”
“你不是很崇拜韩相吗?”宁汝姗倏地抬头,不错眼地看着他,愤恨不甘,“你就这样对……”
“我不信。”容祈认真打断她的话,终于还是伸手把人抱在怀中,死死地镶嵌在骨血中,“我不信,阿姗,他不是这样的人。”
“但我没有证据,所有人的证词都是这样的指向的。”
容祈也曾落入深渊,自然也只深渊的滋味,所以他不愿韩相也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落入深渊。
比万劫不复更难受的是,无人知道的真相。
更为难受的是,韩家只剩下一个宁汝姗,能为他辩解的只剩下一个不在局中的女儿。
“一月后,大长公主发出凰令,四象都必须入临安。四象中白虎为兵,青龙为粮,玄武是铁,朱雀是钱,除了我便是三个榷场主,如今王锵身死,张春补位,其余两个榷场主不知是否会到场。”
“让他们入临安,第一是为了检测奸细是否出在那两位身上,第二也为了让那位可能潜伏在官家身边的人自乱阵脚,为最近临安的僵局破开一个口子。”
冷静的容祈眸色漆黑,幽深说道:“她为抓到内奸,我为寻到真相。”
第63章 吃饭
西和州本就位于三国交界, 注定是一个复杂的地方,更别说西和州最有名的便是红楼榷场了。
这里的榷场不同于金州榷场的封闭管理,相反因为其位置的特殊, 导致它对外呈现出一种赤/裸裸的嚣张。
只要交了钱, 谁都可以入内, 只要卖家找得到出手的买家,不论是人还是物只要交了保护费,就能在榷场得到安全庇护,但出了榷场便是生死不论。
这里长灯彻夜不熄, 喧闹欢笑, 恸哭尖叫络绎不绝, 整个榷场永远都是喧嚣热闹的姿态。
榷场正中的那幢颜色艳丽张扬红色高楼便是红楼主人住的地方,红灯高悬,金玉宝石镶嵌, 奢华金光,无可比拟。
“主人, 临安的信。”一个头戴鬼面面具的人跪在花色异域的地毯上, 低声说道。
一双肤色异常雪白的手接过他手上的烧了红色火漆的信封, 一只展翅高飞的凰鸟栩栩如生。
“有趣。”他懒懒打开信封,随后一个古怪含笑的声音自狰狞的面具中缓缓传出。
“三日后去临安。”
他慢条斯理地烧了那张密信,大红色衣摆上热烈密集的火焰花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金州啊。”
屋内大门缓缓关上,隐约传来一声近乎嘲讽的叹息声。
与此同时的泗州。
泗州的榷场在一场边境冲突中被迫关闭,红楼主人退隐,不再过问时事。
这一转变, 反而让泗州和其余地方大不一样,借着发达的海运,商贸极为发达, 泗州商会应运而生,这些年已经控制了整个淮南东路。
“主子,这些日子城中抓到一个临安的探子。”
美艳的婢女柔声说着。
正在看书的年轻男子神色不变,目光依旧落在书上,淡淡问道:“可有说什么?”
“只说要在寻阮家人。”
“榷场阮家?”那个梳着文人发髻的人,斯文地问道。
“正是。”
“榷场都消失不见了,那有什么阮家。”那人幽幽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大大方方露出一张俊雅秀气的脸,“可有说什么事?”
“有贵人相邀,三月初一,临安相见。”美婢折腰附身,谦卑说着。
“可有说为何?”那人接过身后美婢的帕子,细细擦着手指,飞扬浓黑的眉微微一挑,带出一点风流之气。
“只说是为金州之事。”
“金州啊。”那人擦着帕子的手一顿,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雅致秀气的书房内金铜貔貅兽头冒出袅袅白烟,乌木圆拱轩窗在喧亮的春日中沉静大气。
“三日后去临安吧。”小公子低声说道。
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安随着春日逐渐来临,按理也该热闹起来,可前朝的震荡,连着后宫内院都跟着沉默着。
曹忠借着清查军队粮草的事情,不仅发走了临安不少闲赋在家的官员,甚至镇守边境的将军都被一一拉出来责问。
就连远在大散关的王家兄弟更是连夜亲自上了罪己状。
一时间临安人心惶惶。
不少人文官上折抒情,但奇怪得是,这次连着政事堂的大门也没出,直接被宴清按下不发。
宁汝姗去宴府接岁岁回家时,却不巧和宴清迎面撞上。
宴清身后跟着不少人,一看便是回府还要继续议事。
“宴同知。”宁汝姗避让,低眉顺眼行礼。
虽然入了春,宴清的衣服依旧穿得不少,只把厚毛大氅换下,换了一件薄披风,脸颊带着苍白之色,一双浅色的瞳孔越发清冷疏远。
“容夫人。”宴清停下脚步,看着她,“来接岁岁。”
“嗯,这些日子都有打扰。”
宴清脸上的神色难得柔和下来:“不打扰,岁岁很可爱。”
宁岁岁逮着谁都喜欢抱大腿,凡事都爱笑,嘴巴还甜滋滋的,短短五日时间已经俘虏了宴家一半的人心。
这种看似平淡,实则却有些古怪的语气让宁汝姗颇为震惊,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宴清。
“我想和容夫人单独说几句,不知可否。”宴清看着她,低声问道。
“同知高抬了。”宁汝姗点头应下。
两人来到一处四面通风的凉亭内,宴清被风吹得咳嗽几声,直到颧骨上泛上红晕这才停下。
“见笑了。”他拿出帕子仔细擦着嘴角手指,直接问道,“容祈可和你说了所有事情。”
宁汝姗抿唇,点头:“他知道的,都说了。”
“他知道的和我知道的也没什么区别。”宴清呲笑一声,收了帕子。
“你信吗?”他抬眸,注视着面前的宁汝姗,缓缓问道,那双淡薄清浅的瞳孔在日光下越发透明,好似一双猫儿瞳。
宁汝姗回视着他,认真摇了摇头:“我不信。”
宴清收回那丝锐利的视线,整个人依旧是之前水做一半的冰冷无欲:“嗯,我也不信。”
“但祖母信。”
他揉了揉额头,长叹一口气:“三月初一,四象入临安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们需要拼凑出整个春晓计划。”
“临安情况严重,我不得分心,这事还需要劳烦你和容祈了。”
宁汝姗看着他,反问道:“为何同知也不信?”
宴清笑说着:“你不曾见过韩铮,但我见过,我比容祈大五岁,当年奉召入临安,有幸和韩相一起生活过五年。”
“他太不一样了。”他想了想似乎没想好如何形容这位天下闻名的韩相,最后只能缓缓吐出八字,“君子之风,离经叛道。”
“那大长公主为何又信?”她在心中回味着这八个完全相反的词,转念又问道。
“因为所有的指向就是如此。”宴清平静说着,“祖母看人做事从不凭感情,只相信证据,现在的证据确实如此。”
他笑了笑:“罢了,这事我已经让祖母全权委托给容祈了,但容祈这种脾气怕是还没和你说吧。”
宴清眯了眯眼,眼尾微微扬起,慢吞吞地生说着,带出一丝幸灾乐祸地使坏。
宁汝姗微微发愣。
——容祈确实没和她说。
“啊,可能是还未和你说吧,是我多嘴了。”宴清以退为进,微微一笑,“天色也不早了,岁岁想必也等急了。”
果不其然,远远就听到岁岁大声的呼喊声:“娘!娘!”
“岁岁真的活泼。”宴清远远听着,不由感慨了一句。
宁汝姗带着宁岁岁上了马车,嘴里敷衍着宁岁岁喋喋不休的话。
“娘,你怎么不认真听我说话。”
宁岁岁的小脸出现在她面前,哼哼唧唧,不高兴地说着。
宁汝姗回神:“听着呢,长生带你去玩了好多好玩的,还带你吃东西,你下次想要把邹姐姐带过来。”
“嗯啊!”宁岁岁大力地点点头。
“那你问过长生的意见了吗?”她反问着。
“问过啦,可以的呢。”宁岁岁摇头换脑,得意地说着,“岁岁可是有礼貌的小孩。”
“才不是乡下小姑娘。”
她特意强调着。
宁汝姗抬眸,认真看着她。
她不曾想,当日春日宴上那个小男孩那句充满恶意的话竟然被岁岁听了进去。
“我们岁岁自然不是乡下孩子。”宁汝姗把人抱在怀中,温柔安慰着。
“嗯,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带邹姐姐去长生家里玩啊。”宁岁岁很快就转移话题,欢快问着。
宁汝姗摸着她的小辫子,不由自主说道:“不如去问下世子。”
“嗯?”宁岁岁歪头不解。
她硬着头皮说道:“毕竟慕卿现在养在世子府,这些事情还是要问问世子的,世子同意了才行。”
宁岁岁靠在她怀中,仔细地想了想,随后天真说道:“娘说得对,娘最聪明了!”
宁汝姗听着岁岁那句真诚的夸奖,莫名有些心虚。
她和容祈现在正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
在外人看来,两人还是夫妻关系,可认识的人都知道,两人三年前便早已名存实亡。
宁汝姗有意避开他,可总有事情推着两人被迫走在一起,她甚至还有求于容祈,想要把宁姝救出来。
至于容祈的态度。
她抿了抿唇,一时间也觉得琢磨不透。
月光下巨石前卑微的请求,马车上蜻蜓点水的吻,甚至包括忍受了三年的七窍玲珑的痛楚。
可他似乎总没有真正地坦露出自己的心绪,就像宴清说的这件事情。
她明明这几日和容祈见了好几次面。
他竟然瞒得滴水不漏,一点异样也没有。
这让她异常惶恐,毕竟当年离开临安前,她也曾沉溺在自己夸大的,设想的爱意中不可自拔,直到现实给了她巨大一击。
她不想成为一只雀鸟,被人高高在上地养在囚笼中。
马车停在小院门口,她带着宁岁岁下了马车,突然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声,紧接着那声音停在自己身后。
“夫人,岁岁。”冬青总是充满活力,高高兴兴翻身下马,大喊了一声。
宁岁岁同样仰着头,大声地喊着:“容叔叔!冬青叔叔!”
冬青笑得见牙不见眼,把人抱起来飞了好几下,这才把人重新抱回怀中,惊讶说着:“咦,岁岁是不是长高了。”
宁岁岁眼睛一亮,点点头,比划了个手势:“这么高了呢,衣袖都短了,娘在给我做新衣服。”
“这么点是多少啊。”冬青笑眯眯地问着。
宁岁岁被难住了,掰着白嫩的手指,小手指来回伸缩着,苦恼地皱着眉毛。
“忘记了。”她垂头丧气地小声说着。
“五厘。”一侧的容祈则淡淡地回着。
“五厘。”宁汝姗笑着出声解围着。
两人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在猝不及防间对视着,最后宁汝姗先行移开视线。
宁岁岁瞬间想起来了,伸出五个手指头,放在冬青面前,得意说道:“对对,就是五。”
冬青却是把视线落在自己世子身上,悄咪咪问道:“世子怎么知道。”
容祈视线低垂,冷冷说道:“我没眼睛嘛。”
冬青一哽,自觉不知为何掠了虎须,抱紧宁岁岁,小声说道:“是我,是我没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