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的心一阵阵抽搐般的疼, 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明白。
“之前是我不好,以后我会好好待你,我没说谎你相信我。你父皇、母后, 还有阿吉他们肯定也盼着你开开心心过日子,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活在仇恨里面。”
这句话彻底惹怒了桃夭。
啪!
桃夭这一下使足了力气,楚离的头被打得斜斜歪向一旁。桃夭抬手时他就注意到了,他没有闪躲,但脸上的神情写足了惊愕。
桃夭眼底猩红,几近咬牙切齿道:“你还有脸提他们的名字?他们因何而死你不知道?你居然用他的名头劝慰我?楚离,你当真是无耻至极!”
楚离猛地醒悟过来,亲人之死是桃夭心底最深的痛,自己情急之下竟犯了她的大忌。
在这种情况下,他知道不能再多说一个字,说什么都是在给自己辩解,就默然不语立在那里。
他越是沉默,桃夭越是生气,一眼看见他手里的仙桃木,劈手就夺了过来。
楚离想拦,手却是握了个空。
包裹着仙木的鸦羽悠然飘落,咔嚓,仙木断成了两截,顷刻化为了灰烬,从桃夭指缝间滑落,落到泥里水里,再也找不见了。
鼻子发酸,雾一样的东西渐次蒙住了视线,一股苦涩咸味慢慢流到心间,楚离用了好大气力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没有崩塌。
他肩膀塌了下来,头渐渐低了,湿漉漉的头发略显凌乱的黏在惨白的脸上,这一刻显得既脆弱又憔悴。
就好像一只被丢在雨中的小狗。
桃夭立刻移开目光,冷声说:“血债终究要用血来还,你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与我无关!”
她走了,消失在迷蒙的烟雨中。
楚离慢慢蹲下身,试图将仙木灰一点点捡起来,然而仙木灰早和雨地混在一起,他手指头上除了泥,什么都没有。
一眼都没有看,楚离不禁苦苦地笑了。
哪怕她看一眼,就会发现这个木头小人和她有多么的像,眉眼的灵动,微笑时嘴角的弧度,细到一根头发丝儿,没有一处不是她的模样。
只一眼,就足够发现他有多么的用心。
雨点打在雨地里,积水缓缓流淌着,渐渐,地上什么也不剩了。
身体忽然有些飘忽,心口一阵要呕不呕的难受,楚离浑身抖着,挣扎了很久才晃晃悠悠站起来。
几声乌鸦干涩的啼叫,一只手从背后扶住了他。
“挺住,这样就受不了了?那你还是趁早打消了主意的好。”莫洛轻笑道。
楚离挺直身子站稳,一想方才的失魂落魄都被他瞧了去,顿时不自在起来,生硬地转换话题:“锁魂阵很蹊跷,我瞧着不像是正道法术。”
莫洛收回手,“阴气这么重,的确古怪,以死人的阴气压制妖气,倒有点像魔界人会使用的法子。”
楚离沉吟道:“你的意思……施法的那个老道士有可能和魔界有关?”
“锁魂阵一破,我担心会惊动魔界的人。”莫洛眼中竟露出几分怅惘,“还记得柏仁吗?破坏天虞山结界的那个魔物,我总感觉天下又要不太平了。”
楚离同样望向灰茫茫的天际,却不似他那般忧心,“天庭这些年来把修仙界整合得还不错,一盘散沙的魔界不足为惧。”
莫洛笑笑,转而道:“桃夭陪香茹去找娘了,我刚给香茹推算了一卦,她娘正忙着对付一个大、淫、魔。”
他恶作剧似地加重最后三字,如愿看到楚离的紧张表情。
“香茹她娘这回是凶多吉少,啧啧,你说我该鼓励她们帮忙呢,还是劝她们看一眼就走?反正过不了两年,她娘就会托生在仙官的肚子里,和他爹再续前缘。”
楚离心头一紧,道:“她们什么时候会遇见香茹母亲?”
“半个月之后,或许更晚,在人间多少要注意隐瞒身份,靠两条腿走,时间还真说不定。”
“来得及……”楚离微微松口气,“我先悄悄回天虞山一趟,看看宛童的伤势如何。”
莫洛直白道:“伤势不轻,我只能说他还活着。这猫仔脾气古怪认死理,你最好带他走,不然他就是个被欺负到死的结局。”
“那你暗中照应着点香茹她们两个。”楚离略微停顿下,“香茹现在是心神不宁,情绪大起大落之时,千万别给魔物可乘之机。”
什么照应香菇,分明是照顾桃夭!你怕再刺激到桃夭不敢露面,倒找借口指派我,你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胆小鬼!
莫洛狠狠在肚子里笑话他两句,点头说:“放心,我自己的人我肯定自己护着。”
楚离一怔,没理会他的调侃,抱拳道:“保重。”
莫洛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慢慢来,时间久了,她也会慢慢弄明白许多事。”
梅雨季节无一日晴好,这雨时而飘洒若雾,时而声如急鼓,一下就是半个多月才停,待桃夭二人赶到无则镇时,她们觉得身上都要发霉了。
一踏进镇子,两人都发现这里有些古怪——太安静了!
不闻犬吠,不闻鸡叫,只能听见几声鸦啼,不过日暮时分,各家各户大门紧闭,街面上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敲了几家客栈的门,都没有伙计回应,后来她们干脆破门而入,发现店内竟是空无一人。
“奇怪,人都哪儿去了?”香茹东看西看,提起茶壶晃晃,“水还是温的,桌子也是干净的,不像没人住的样子。”
桃夭拉着她出来,“先找到你娘再说,她肯定知道怎么回事。”
又走了一刻钟,但见西面矮山上有座道观,在暮色中散发着柔和温暖的金光,和这座死气沉沉的小镇俨然两个世界。
香茹有些过于兴奋地喊道:“那就是我娘的道观!好几天了,终于能吃顿热乎乎的饭喽。”
桃夭不禁一乐,十分应景道:“我还要泡个热热的澡,上面撒满玫瑰花瓣,床铺也要香香的,用最柔最软的锦被。”
“你还洗澡?当心把皮泡掉了。”香茹嘻嘻哈哈笑着,忽面色一僵,窘得满脸通红。
她小声呢喃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和我还客气什么。”桃夭满不在乎把胳膊上的裂口往中间捏了捏,“这个皮囊也该换了,可惜找不到狼毒纸。”
香茹犹豫了会儿,鼓足勇气问:“你和楚离仙尊……是不是早就认识?”
桃夭思量稍许,大致讲了讲上辈子两人的纠葛,她隐瞒了一些事情,譬如莫洛就是寂然道长,以及幻林中的黑影就是魔头柏仁。
香茹听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啧啧叹道:“你上辈子好惨,怪不得一直对楚离仙尊冷冰冰的,他也不生气,还上赶着对你好。”
桃夭嗤笑一声,满眼的不以为然。
“不过你们之间也没有别人,不像我和君迁子……”香茹的脸一下子苍白得可怕,刚刚装出来的神采飞扬全没了。
桃夭便知她仍是不甘心,因劝道:“他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了凌冬,随他去,难不成你哭着喊着求他,他就能回心转意?”
“我都明白,凌冬为他连命都不要了,他若是选我不选凌冬,我才觉得他无情无义。”
香茹呆呆望着延绵的山路,“可我一想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这心就跟放在火上烤一样……或许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桃夭见她痴痴的模样,不由想到了前世的自己,长长叹出口气:“世间哪有两全法,大多数人都是聚聚散散,就像我们走路,总有人中途散了,也总有人会加进来陪我们继续走。”
香茹抱紧了她的胳膊,“我们肯定不会散的。”
桃夭反手搂住她:“我现在就你一个朋友,当然要抱住你不撒手。”
嘻嘻哈哈笑闹一阵,香茹心情明显好转许多,看看天色道:“太阳都快下山了,咱们赶快!”
桃夭却停下不走了,盯了落日片刻,疑惑道:“刚才太阳是不是就在这个位置?”
香茹还没察觉出异常,顽笑道:“日落时分,太阳不在西边还能在东边?”
“不是,你仔细看,咱们踏进镇子时太阳就半面隐入山峦,如今都走了小半个时辰了,还是半面,竟然一点都没有改变!”
香茹也看出来了,眼中生出些许的恐惧,“怎么回事,难道咱们碰上鬼打墙了?”
桃夭一抬手中的锟铻刀,“小狼没有感受到阴气,肯定不是鬼打墙,再说我就是只鬼,遇见鬼也肯定能知道,不用怕。”
香茹吐吐舌头,从怀里掏出罗盘准备探探方向,可罗盘就跟坏了一样,指针根本不动。
两人俱是诧异不已,忽听一个和蔼的女声在背后响起,“你们两个是外来的?趁着还没入夜,赶快逃命去吧。”
第54章 这个是小狼吗
香茹看到那人的第一眼, 就忍不住哭了:“娘……”
面前的女人约有三十来岁,穿着件天青色旋袄,脸上略施粉黛, 头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个子不高, 很瘦,生得十分秀气, 手里还挽着一只菜篮子,看上去就是普通人家的主妇。
她诧异地上下打量香茹一番, “这位姑娘好生面熟,你是谁?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又是从哪里知道无则镇的?”
香茹完全沉浸在与母亲重逢的激动中, 又哭又笑, 哽咽着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桃夭忙拱手行了一礼, 温言道:“给师叔见礼, 我叫桃夭,她叫香茹, 是您前世的……”
“女儿。”香茹接过话, 言语中流露出几分委屈,“原本不应打扰你这世的修行,但我想你想得不得了,特地求了师父指引, 才找到这里来。”
“既是前尘,姑娘还是叫贫道法名玉虚吧。”玉虚温和一笑,“这里并非久留之地, 我马上带你们出去。”
香茹不走,“我师父说你在对付一个很危险的大魔头,我不走, 我要帮你!”
桃夭补充道:“我们两个都会法术,定会助师叔一臂之力。”
玉虚脸色逐渐严肃,一手一个拉起她们就往西面跑,“这不是你们两个小姑娘能面对的魔物,趁天还没黑,快走。”
忽然间咔咔几声,似乎某个机关被触动,一直悬在山腰的落日重重一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山后隐去。
寂静的街道上,玉虚一拖二跑得飞快,力气之大,和她瘦弱的身材极不相称。
桃夭勉强能跟上她的步伐,香茹几乎快被她拽飞了!
黑暗在追赶着她们,前面的世界依旧寂静无声,身后的世界却是人声鼎沸。
喧嚣中,桃夭听见后面有人在喊她,声音很熟悉,却听不出是谁。
香茹也轻轻“咦”了声,“君迁子也来了?”
玉虚喝道:“不要回头看!去道观,从后门出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晚了,香茹已然循声回头望去。
道观的蒙蒙微光消失了,黑暗铺天盖地罩下来,紧接着四面八方齐齐亮起无数盏灯火,刚才还是了无生气的小镇转瞬变成了热闹的夜市。
也不知打哪儿突然冒出这许多人,女子个个珠环翠绕,香风阵阵,男子均是风流倜傥,相貌堂堂,他们互相好像都很熟,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略说几句话,就纷纷成双结对了。
桃夭很快发现端倪,“都是年轻人,我瞧着竟没有一个上岁数的,也没有小孩儿。”
玉虚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颇有几分责怪地看着香茹,摇摇头道:“这大概就是命数……你们两个接下来必须听我的。”
香茹赧然,蚊子哼哼般说:“我错了。”
桃夭四处打量一阵,“我察觉不到任何的妖气或者阴气,看这些人也都是一派喜乐祥和,这镇子到底怎么回事?”
玉虚答道:“无则镇,没有规则的镇子,在这里,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
“抢劫偷盗、杀人放火也行?”香茹瞪大眼睛问,“那还不乱套了!”
玉虚低声道:“根本犯不着,有无穷无尽的银子供他们挥霍,他们沉迷享受,整日里醉生梦死,哪有功夫浪费在这些事上头。””
说话间,不少男子频频向她三人投来目光,那眼神黏糊糊,浮现出一种对异性无度的渴求,没的让桃夭一阵恶寒。
玉虚急忙带着她们走进一处僻静的巷子,肃然叮嘱道:“切记不可被他人的皮相迷惑,若有人动手动脚,直接打爆他的头!”
桃夭明白了,“应该是那魔头的手段,令人们颓废不振,吸食他们的靡靡之气进行修炼。”
玉虚赞许地点点头:“不错,除了那魔头,还有一部分修合欢道的人混迹无则镇,他们表面与常人无异,你们更要当心的是这些人。”
香茹笑道:“你也太小瞧我们了,好歹我也修到了四重,算半个仙子。桃夭就更厉害了,都把六重的仙女揍趴下啦!”
“多少人都栽上轻敌二字上,如果你们不当回事,就老老实实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给我捣乱。”
香茹不敢再笑了,“我来就是想帮你的,都听你的还不成?”
玉虚仍是一脸严肃,“今晚是上弦月,魔头功力最差的一晚,也是他魔窟防卫最松的时刻。你们各自找个男伴,傀儡符会不会用?”
香茹懵懵懂懂的,“会是会,可找男伴干什么?”
“单人不许进府。”
“好奇怪的规定!为什么?”
玉虚却不肯解释,只说:“混进魔窟之后,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大惊小怪,看我眼色行事,等魔头一出现,我们杀他个出其不意。”
香茹嘴里应着,目光漫无目的扫过街面,反正哪个都不可能是君迁子,便随手一指,“就那个吧。”
桃夭也打算敲晕个男人,可手里的锟铻刀好像不太同意,咔嚓咔嚓抖得她手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