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安静对视,相望却是无言。
半晌,她蹲坐下来,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臂,她的指甲已经深陷皮肤,可惜江时遇没有更早的发现。
“我不应该活着。”她说。
她说这句话时,他的心口刺疼了好久。
“阿遇,在十岁那年的火灾我就应该死掉,你哥哥不来救我多好,那样他就不会牺牲了,你看,我就是一个灾难,我总是给别人带来不幸。”
江时遇心在一阵一阵地抽疼着,谁都无法理解这些话在他心里会有多大的冲击力,倘若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叫童妍的女孩,也就没有一个深爱童妍的男孩。
“别自责,妍妍。”江时遇同样蹲坐下来摸摸她的头:“不是你的错......”
当看到她手臂上深深的抓痕,江时遇愣住了,呼吸像被遏制住了一般。
此刻,她疼,他也疼。
和她一样,她在卖力讨好马洛,而他却在卖力讨好她,然而她和马洛一样,对旁人不理不睬。
江时遇永远铭记,当天他们返回病房后发生的一切。
童家人和马洛的家人不知何时离开,病房里只剩下马洛一个人,他用水果刀割腕自杀,白色床单猩红一片。
童妍走进房间,神色有些失控。
马洛看她,面色和唇色一样苍白:“妍妍,我不怪你,可我宁愿死,也接受不了失去双腿的自己,我不怪你......”
童妍愣愣看他,半晌,她从自己背包里拿出瑞士军刀,刀刃一滑,鲜血染红医院程亮的地板。
“好吧,我陪你了。”
她说这句话时,竟是出奇的平静,甚至有一种得到解脱的放松感。
看这发生的一切,江时遇心口震颤,原先的痛意在心里不断放大,最后他感觉自己快没了呼吸。
“妍妍......”江时遇艰难地想要靠近,声音都在颤抖。
她只看到马洛的痛苦,却看不到他的痛楚,她只是用冷冰冰的目光看他:“别过来。”
她把刀口压得更深,江时遇觉得,那刀割破的血口不是她的手腕,而是他的一整颗心脏......
童妍比马洛更狠,她流血的速度很快,就在马洛放弃自杀丢下刀的那一刻,江时遇上前抢走童妍的刀,用手死死握住她血管上方的动脉。
后来......
后来童家人和马洛的家人很快回来了,他们匆忙把两个满是鲜血的人带走,只留江时遇看着一地的鲜血,近乎崩溃。
......
当时就在医院,一切抢救及时,童妍和马洛都安然无恙。
童妍住院期间,江时遇一直陪她,他给她讲宇宙,讲物理,讲一切有趣的事,她会听,但笑容很浅。
晚上,他会爬上病床和她睡在一起,他会从身后搂抱她的身体,而她永远背对着他。
早上,童妍会坐在马洛的病床旁边陪马洛说话,她故作开朗,她和马洛说了很多话,可是在江时遇的怀里,她却是沉默的,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
三个人,三种仿若失去灵魂的状态,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天。
直到一天清晨,马洛的父母找童妍出去谈话。
江时遇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的清晨,一个金发的美国小男孩牵一只牧羊犬在医院小公园里玩耍,两个老人坐在木头长椅上发呆。
马洛的父母和童妍站在一个喷泉水池旁,他们央求童妍以后照顾马洛......
第45章 江时遇的执着
马洛父母和童……
马洛父母和童妍说了很多话。
马洛喜欢童妍,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他那天放弃自杀只是因为童妍,童妍同样以自杀的方式逼迫他, 因而马洛妥协了。
其实不是童妍不爱自己, 她是太想好好地、自由自在地、灵魂不被谴责地活着,才对自己足够地狠。
“我们找过心理医生, 对于残疾病人来说,失去双腿不止是在身体上感到痛苦, 在心理上更是一种致命的打击, 心理医生说要让马洛对世界重新建立感情联系, 让他学会重新爱这个世界, 妍妍,他选择自杀显然是对这个世界失望了, 只有你才能在心理和情感上帮助他。”
“你如果离开他了,他会持续陷入情绪低迷状态,妍妍, 你得陪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当我们求求你, 起码在他最痛苦的这几年陪陪他, 他爱你妍妍, 只有你能带给他幸福, 带他重新爱这个世界。”
马洛父母表达的已经很明显了, 他们要童妍给予马洛生活和感情上的帮助。
关于谈话内容, 童妍没有告诉江时遇, 他当时站在医院门口的方向,站在一束温暖的晨光里,他只是静静凝视她, 两人隔空相望了好久。
对于马洛父母的话,童妍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同意,在灵魂上她感觉自己被无形的手牢牢牵扯,在感情深处她舍不得江时遇,舍不得这个陪她走过许多风风雨雨的男孩。
然而童妍什么都没说,聪明的江时遇却已隐隐察觉到什么。
在马洛准备做截肢手术的两天里,童妍每天都守在病床前,她会牵马洛的手,安慰他鼓励他,叫他要勇敢,不要害怕。
病房门上透明窗能看到里面的情况,江时遇经常站在门外,看着病房里的童妍和马洛。
大家似乎都形成一种默契,不随意出入病房,打扰童妍和马洛的交流。
病房门外,童爸爸拍了拍江时遇的肩膀,道:“小遇,你别在意,鼓励马洛重新振作起来,是妍妍应该做的事。”
江时遇点头。
后来童爸爸出去接了一个工作电话,一旁的童妈妈也走到江时遇面前:“这段时间辛苦了,你一直在照顾童妍。”
江时遇:“没事,应该的。”
童妈妈拍了拍他的手,表示安抚道:“你不要计较,你知道妍妍是一个重情又重义的人,其实她宁愿子弹打在她身上,这样她就不欠谁的了,也不必自责了。”
江时遇点头,当时的每一个人都在劝他不要在意,包括他自己。
病房内。
童妍坐在一张木凳上,坐姿笔直,笑容很浅。
她在跟马洛聊起学校的事,聊着聊着,她抬眼看门外的江时遇,忽而沉默了。
马洛侧身看她,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发呆,只是抬手触摸她左手腕上的伤疤。
“疼么?”他问。
童妍回神:“不疼。”
“对不起,妍妍。”
马洛是中美混血儿,他的长相很符合东方人的审美,他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和一双棕色的深邃眼睛,此时他那双棕色眼睛里流露着忧伤。
他在跟她道歉,童妍愣了好一会儿才道:“马洛,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
马洛摇头:“你不要自责妍妍,用中国一句话说,就是上天自有安排。”
马洛以前不太会汉语,觉得中文太难了,自从认识童妍之后才开始深入学习中文,但有时候他乱用成语总是叫人啼笑皆非。
......
马洛截肢手术很成功,但同样意味着,他要好长一段时间躺在病床上等待残肢愈合,以及适应没有双腿的残疾的世界。
之后,江时遇很少去医院,因为他发现,那里没有需要他的地方,他的存在有些多余。
他住在童妍美国的公寓里,公寓不大不小,童爸爸和童妈妈也在,而江时遇则是和童妍睡在一个房间里。
童妍晚上会回来休息,她每天回来很晚,早上又很早离开,江时遇也只能在深夜里拥抱她,和她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然而童妍每次回来都很累,即便她睡在他怀里,聊天的时间也不多。
有一天,童妍突然下午回来了。
她推开房间的门,江时遇还睡在床上,身在异国他乡,他哪儿也不去,只是安静待在家里睡觉。
她站在昏暗的房间门口,他埋在枕头的脸缓缓抬起,这一刻突然的对视,他们仿佛是许久未见的恋人。
童妍突然回来,江时遇很意外,看到她的同时眼睛亮了一瞬。
他起来问她饿不饿,童妍说有一点。
于是他赤脚走向厨房,开始忙碌地给童妍做饭,然而他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煮伊面吧,家里食材不多。”他淡笑。
童妍点头,她站在厨房玻璃推门前看他,他来美国将近一个月了,直到现在她才肯好好看看他。
阿遇......
从她十七岁开始,手就一直由着眼前的男孩牵着,他带她去看星空,带她去看日落,带她了解人类起源,带她探索爱情,所有关于他的一切都那样美好,她不可能不爱他。
“最近没有照顾到你的心情,对不起。”童妍道。
江时遇往锅里放伊面,热水在里面沸腾,他没有看她的眼睛。
“没关系。”他说:“我能理解。”
“国内几号开学?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江时遇偏头看她,久久没有回话。
“我记得国内一般九月一号开学。”童妍继续道。
江时遇皱眉:“你要我回去?”
“不是我要你回去,你应该回去,学业很重要。”她说。
往锅里放调味料,江时遇始终没有回答。
半晌,他捞出两份面,两人坐在大厅矮几前的地毯上安静吃面。
吃了几口面,童妍忽而歪头靠上他的肩膀,江时遇不动,静静让她倚靠。
“累了?”
“嗯。”
她伸手牵上他的手,两人的手十指相扣。
“跟你说一件关于量子世界很有意思的事。”江时遇淡淡道。
童妍:“好。”
“有一个实验叫双缝干涉实验,当光穿过双缝时,投影就会出现很多条亮纹,就像斑马线一样。”
“嗯。”
“后来有人做实验,他们在双缝旁边放一个探测器观测,然后让光子一个个穿过双缝,结果发现每次用探测器观测,屏幕上出现的只有两条光影,可是如果撤掉探测器不去观察,屏幕出现的又是斑马线。”
“为什么会这样?”
“有一个观察者原理,也就是说只要你去观察,处于叠加态的光子开始坍缩,就会出现一个确定无疑的结果。”
童妍不太明白。
“不明白没关系,这不是我想要告诉你的。”江时遇捏捏她的手继续道:“几十年后,又有物理学家继续做双缝干涉实验,这一次他们不再观察双缝,而是把探测器放在屏幕旁边。
“等到光子穿过双缝准备投射在屏幕上,探测器以最快的速度去观察屏幕,看到的就只有两条杠,但如果探测器一直在观察屏幕,等到光子准备投射到屏幕时及时撤离,屏幕上出现的却是斑马线。”
“如果说光子穿过双缝的状态是因,探测器观察屏幕在后是果,按照经典物理学的因果定律,因能决定果,但在这次实验中果决定了因,也就是说在微观世界中,未来决定了过去。”
“果决定了因?”童妍茫然。
“有点不可思议?量子力学里不可思议的地方很多。”江时遇笑了笑:“所以妍妍,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想是他们救了你才牺牲,也许你不是诱因呢,你只是结果。”
记忆中那是她和他在那段时间里,说过的最长的一次对话
等到江时遇签证到期,他要回到中国开始他的研究生涯,童妍也没有提出分手。
直到几个月后,童妍在QQ上给他发信息,说我们分手吧。
和马洛父母谈话之后,她迟迟没有做出决定,她感觉她的灵魂被撕扯着,一半是自私,一半是付出与牺牲,一半是江时遇,一半是马洛,一半是情,一半是义......
可是倘若江时牧和马洛都自私一点,江时牧不在大火里救她,马洛不在枪眼里救她,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了童妍,所以她有什么资格自私?
再之后的一个月,江时遇跑来美国,他给童妍发了很多信息,对方却始终沉默。
江时遇永远记得那个蒙蒙阴雨天,他从机场直接赶往童妍原来的公寓,可惜那里已经换了新的租客,她搬走了,好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他给她发信息,一切石沉大海,他就在公寓楼下一直等,从早上一直到傍晚,她没有回复信息,他就继续等。
江时遇:不管你来不来,我都在这里等,可能等到明天,或者后天,或者更长。
江时遇:我爱你,在一起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
江时遇:求你了,别这样对我。
他的心仿佛被一群蚂蚁啃食,心口没有一处不感到刺骨的疼。
一直到美国时间傍晚六点,童妍还是来了,她没有撑伞,身上穿一身修身的浅棕色风衣和黑色长筒靴,她站在蒙蒙雨雾里,隔着一条宽敞的却被雨雾笼罩的马路,两人遥遥相望。
她慢慢走向他,最后牵他的手跑进雨里,跑过纷乱的街道,跑过道路两旁一棵棵银杏树下,进入陌生而破败的街区。
这片区的房子要改建,很多住户都已经搬离了这里,很多店铺在夜幕降临时已经早早关闭。
童妍把江时遇带到一个废弃修车厂里,这里没有灯,没有别人,只有街道外暗黄的路灯,和外面一整片阴郁的雨。
修车厂内有许多废弃的旧轮胎,叠起来的旧轮胎后有一个退了油漆的木门,木门坏了,被丢在地上,童妍和江时遇就那坏了的门板上做了爱。
空气里到处是油漆的气味,许久无人清理的地板充满了灰尘的气息,空气中潮湿的阴冷侵人皮肤,但他们无所顾忌,只想把所有的爱意和思念,用这种疯狂的方式在这一刻全部释放。
她把他的唇又咬出了血,他不怪她,他紧紧搂抱她的身体,像牢牢抓住一个随时会消失的宝贝。
缠绵过后,他们就着脏兮兮的木门上相拥而眠,他们不在乎身在何处,睡在什么地方,只要身边的人是对方。
一直到深夜十一点,童妍慢慢爬起来,尽力不去打扰刚刚进入浅眠状态下的江时遇。
整理了一下自己狼狈的衣物,随后踩着长靴慢慢离开修车厂。
然而没等她走多远,江时遇就跟上来了,他一直跟着她,她走了多远,他就走了多远,直到他们走上一座天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