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四娘也在不停地看这柄短剑,这剑是从她那里流出,她原也不知道这剑还有这种奇妙的能力。
“你……”天公子发现自己的嗓音居然喑哑了起来,他眼眸晦涩道:“你没有用乌丝,红樱绿柳钻研了一生的剑法,你竟然练成了?!”
叶青轻叹一声:“距离还太短了,没什么玄奇的地方。”
“是吗?”天公子冷笑:“红樱绿柳加在一起也敌不过我,你把他们的剑法练成了,又能有多少用!”
他口中说着不屑的话,身体却猛地扑了过来,他手掌翻飞,这一次他出的是掌,他双掌翩翩,像是演练出绽放的莲花,优雅中不带丝毫杀意,仿佛一朵敬献给美人的礼物,他由下往上托举送出,面上却是与手上截然相反的无匹杀机。
叶青没有收下花。她再出一剑,剑尖穿过那惹人眼晕的繁复掌影,不可思议般从转瞬即逝的虚隙里刺入,这极简练又极有效的一招让诸人都看得如痴如醉,天公子也不由得为叶青的眼力感到震动,他瞳孔收缩,头部往后扭下,剑锋的寒气贴着他的鼻尖穿过去,他连呼吸也不由放缓,生怕惊动了这贴面而去的短剑。
但这剑似是发现了他的紧张,它倏然落下,剑尖刺向他的眼瞳,冰寒的一点像是从天而降的冰凌,带着说不出的清寒璀璨,它要从他的眼部穿透他的颅骨,就像是他对萧十一郎所做的一样,它这一下就要取走他的命!
天公子骤然软了下去。他的骨头软了,他的血肉也软了,他的身体再缩短了三分,他就不像是个人一样,在众人的眼前表演出了一剧骇人听闻的变化之术,他躲过了这本不该躲过的一剑,再然后,他的身体横向一转,避开了直接的碰撞,他再一转,又一转,就直接将自己转了个方位,这等神奇万化的身法,真是让人不得不赞叹世间构思的奇妙。
只有风四娘隐隐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她皱着眉看着他,反正她也不够资格看出双方之间这一来一往的交手中包含着多少的妙处,所以她杂念也多,想得也多,等到她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她才发觉到了场中在这刹那间转换的变化。
“小心!”风四娘脱口而出。
萧十一郎面目震怖,他直觉风四娘这一下是喊给他听的,然后,他就眼见那道白色的身影在最后一转后又一次翻掠,这一下就像是弹射出来的白蛇一样,竟从四丈开外直直冲着他袭来!
他下意识地就要拔刀出鞘。
“撒手!”他的耳侧却是传来一道冷冽冰寒的声音,萧十一郎愣了愣,他的手掌在这一瞬间空了下来,他来不及思考那个人警告他的用意,他飞快地往外一侧身,躲过了那快如急风一般的白色的影子。
割鹿刀落在了天公子的手里。
二人一前一后地从萧十一郎的身边急飞而过,哪怕是夺得了割鹿刀,天公子似乎也没准备第一时间返回去与叶青交手,他们都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大高手,轻功也是冠绝诸人之上,不一会,众人就都只是看到他们隐隐的影子。
“快追!”徐青藤蓦地大喊,他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仪态,头一次运起了十二万分的力气,他将轻功发挥到了极致,一定要跟在这一场武林最巅峰的对决之后。
连城璧一语不发,他动作比徐青藤还要先行一步,他并不以轻功闻名,但这一次,他比起徐青藤这位据说轻功最好的六君子竟然更快!
没有人能够允许自己错过这样一场光怪离奇的武林争锋,或许江湖百千年间也不会再有这样的双雄对决……尤其是那些练剑的,他们的眼中就好像有了光,叶青的那一式飞剑之术简直就是成了他们的信仰。从前没人认为古书传奇里的剑仙是真,但,又有哪一位剑客没有做过这样那样的梦呢?
风四娘急匆匆地跑到了萧十一郎的身前,她神色严厉道:“你怎么让那个人把刀拿过去了?!”
叶青胜了,他们或许还有机会,但天公子若是胜了,他们这些亲眼目睹了他容貌的人,就只有一条死路。这样的账,风四娘还是会算的。
萧十一郎也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他听到风四娘的质询,他抬起头来,也是不解道:“这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你的意思还能是谁的意思?!”风四娘气笑了:“你好歹也躲一躲啊……”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是她的意思。”
风四娘还没理解他是几个意思,萧十一郎就飞快地跟在了所有人的后面一齐追去,这几位江湖上人人盛赞的君子,摈弃了对那二人的恐惧,放开了瞻前顾后的忧虑,什么也不想,就只跟在最后面,要将那一场对决看清……不止是他们,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人飞身而去,显然是抛开了一切,也不愿错过某些东西。
风四娘一跺脚,无法,也只能追在了萧十一郎的后面。
天公子手里握着割鹿刀冰冷的刀柄,他耳旁有风呼呼刮过,身侧的房屋与商铺也流光掠影般落后,他之前发麻的手肘还需要一刻中的时间来让他冲开穴道,他开始将这一系列的事情在脑海中捋顺。
这一次的会盟无疑是一个陷阱。那宗明轩一开始就是她的人,说不得一开始的举办就有她的力量在其中……我自己举办讨伐自己的会盟?天公子心中一寒,只觉着身后那人,就是将一整个江湖都玩转在了手掌中。他居然一头就这样栽了上去,还以为自己可以将那些愚蠢的江湖之辈利用起来,也是近期里失了智。
他又想起了风四娘说过的话,他知道有人仇恨于他,但他从不在意,资格不够的人他甚至都不想将之收入玩偶山庄,而他也杀人,忤逆他的、拒绝他的、痛恨他的……那些不能够用利益和把柄掌握住的人,他不仅要杀了他们,还要连他们的家人一起杀,再幼小也不放过,斩草又除根,这只是他最惯常的做法。所以,一时之间,他也根本猜不到会是哪一次里留下了这等的余孽,而她身上又是发生了什么,竟能有此等高绝的武功!
他跃上城墙,在墙头又一借力,将慢下来的速度重新加快,他像支离弦的箭一样往城外射出,要脱离这城中无数双眼睛看过来的境况。他已经顾不得去将知晓了他身形的人除去,他首先要解决掉的是身后的大敌。
他没有回头。回头他也看不到。叶青静立在城墙上有一瞬,她在寒冰面具遮掩下的面上,淡薄的唇不为人知地悄悄勾起。
第74章 天山有雪(十四)
这一次的交手让江湖人看到了最顶尖高手极神异的风采。他们先前说武林好手, 都会说他们的招数、说他们打败了谁、又杀过了几个人,但是自那天以后,从会盟上散开的人说起绝顶的高手,他们都会说一人败六英的天公子, 谈起飞剑有灵的寒魔剑。
他们说起天公子的时候, 面色总是会古怪惋惜一阵, 因为他毕竟是个侏儒,而他们说起寒魔剑的时候, 脸色也同样会变得纠结痛苦起来, 因为传闻中控人心神的寒魔教主竟是一女子。他们也说不出来有什么感受,总觉着老天爷有时候布置也真是奇妙。
这各自的双方可一点也不在乎周遭人的议论目光, 最起码叶青是不在乎的。她追击在天公子也就是逍遥侯的身后, 就像是咬在猎物身后的猎鹰,不论天公子用了何等的速度,她都或紧或慢地缀在他的身后, 天公子想遍了无数种的办法,都不能摆脱自己此种的处境。
终于, 他暂时停了下来。他现在落步的是另外的一座城市, 这城市大而空旷,一条笔直的大道贯穿了城镇的正中央, 他们现在就站在这条青石的大道上对峙。
一边摆摊放置着的长凳都还没有收拾回去, 木桌上面放着仍有余温的馄饨与油条, 清晨的雾气仍缭绕在这片宽敞的街道上,这先前还应该有着人气的大城忽而寂静得就像一座鬼城,天公子喘了口气, 没有注意到自己所在场景的不同寻常。
他手中持着从萧十一郎那里夺来的宝刀, 一双竭力恢复了冷静的眸子正冷冷地注视着轻盈落下的叶青, 他寒声发问道:“你不需要休息的吗?”
叶青面上的冰面具没有任何的变化,它依旧森森发寒,似乎在这样一个并非冬天的季节,也不能让其有一丝融化,天公子在心里恶意地诅咒,希望她这一张脸最好被面具上的低温冻坏……叶青仿佛听出了他心中的谩骂,她轻声含笑道:“既然你都不累,我自然也要陪你走下去。”
你管这叫“走”?天公子“呵呵”一笑,也不吐槽,他虽然身姿矮小,但气势却决然没有任何一人能够比较得上,他缓和了一下语气,用一种商讨的态度询问道:“我们已经一起狂奔了一天一夜,途经了两座大城、三个镇子、还有七八个的村庄,没有歇下过一脚,也没有吃下过一口的热乎乎的东西,哪怕是一口水也没有来得及喝……你难道就不想念温暖的被窝、柔软的食物,还有甘甜的泉水吗?”
叶青丝毫不为他所描述的事物所动,她清清淡淡十分绝情道:“不,我并不想念它们。”
随着她的衍息诀日益精进,她对自己身体的掌控也日复一日的精细,她这具躯体本就处在一个损坏的边缘,寒冷可以防止她情势变坏,让她保持在一个相当的程度,但如此一来,一些本该有的代谢循环也就缓慢到若有若无,就像现在,她丝毫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的衣衫被晨风吹起,不知不觉中,竟有了飘飘随之而去的虚幻感。她的武功似乎到了一个十分关键的层次。
天公子心中生恼,他换了个说法:“真的不需要吗?你到底也还是个女子,难道不应该要好好地给奔波了这么久的自己洗上个热水澡,再换上一身干净漂亮的衣服,最后再给自己补上份妆吗?”
叶青已经连回话也懒得回复他了,她一双清亮幽邃的眼眸看着他,就像是在一个妄自挣扎的小丑……天公子脸上一寒,他恼羞成怒大声道:“既然什么都不想,那就让此处作为你最后的葬身之处好了!”
刀光如青虹,天公子使来又与萧十一郎使来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他一刀划出,周围白色的雾气就像是分裂开的西海一样退散开来,他不似以人驭刀,更像是以刀驭人,这样邪派的展开,让他这一招比平常的时候多上了不知道多少的危险与气势。
叶青相信天公子自是知道其中区别,但也是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将割鹿刀的优势发挥到最大,而如果一个人对自己有着无匹的信心,那么,暂时让手中的刀占一占上风,那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叶青轻点脚尖,她整个人飞了起来,一柄莹光闪闪的小剑就围着她的身躯飞速地环绕了一个圆。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清寒的风吹进她敞开的袖袍里,让她轻薄的袍服也不禁鼓动起来,她身后绸缎一样的黑发飞扬开,手腕与脖颈露出的肌肤如玉生辉,此刻的她仿佛变成了一位高居天穹的神人,她双眸漠然无情,只轻轻抬手一指,剑光就如审判一般霹雳斩下!
天公子第一次有了完全被压制住,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翻身的憋屈感。他不能容许自己在气魄上被人镇压到如此的地步,他在这段期间以来,没发现她有一次因疲累减缓脚步,但他自己却不是如此。他的身体急需补充,他的精神也需要休息,他如果不能在这里将人击退,他的状态就只会越来越差、越来越糟糕,那样的话,他接下来便更加难以翻盘了。
这样一想,他接下来的刀势竟带上了些惨烈的态势,他脚步飞踏,每一步都在石板的路上留下四裂的开痕,他一刀斩出,连带着他的身体一起投出,恰似一尊一往无前的嗜血凶兽,青石板翻飞,四周的木桌倒悬,拼出了同归于尽的可怕架势。
叶青目光垂下,她纵身往下,她倏然而进,一道细小的短剑化为光,它穿透刀势而去,在刀光落在叶青身上以前,它斜向下,就要刺入天公子的手臂当中。
天公子的手一抖,他刀锋忽而一转,由直劈稍稍转了个弧度,这样一来,他也就“恰巧”躲过了小剑的挺刺,但如此这般,他原本完美无瑕血海般磅礴的气势也就生出了一点小小的瑕疵。
叶青一笑,她身形忽而一挪,闪现一样往左横移了一尺左右,竟是施展出一种与天公子在会盟之时异曲同工的挪移的身法,她长袖一甩,那被闪躲过的小剑就返回横削,天公子不闪不避,他四肢在空中迅速收起,抱成一团,险之又险避过了这一招后袭,叶青手指轻动,那小剑转削为撩,直刺他的背心!
感受着剑尖刺入皮肤的寒凉,天公子神情不动,他一双手先落了地,他手就先用力,他后一双腿再落地,他腿也便再助力,像是一只猿猴一样,他往前跃动了数丈,并以此躲过了致命一击。
剑锋清啸一声,又返回到了叶青的手里。
天公子身形矮小,作猿猴势来有着其他人所没有的优势,他也不以此为耻,这本就是一种极高妙的身法,以动物自然为师,本就是武学最初的一种来历。不论是蛤蟆,还是龟蛇,都其实是差不多的理论。
天公子是这样想的,但貌似听到了什么,他还是很快就将身体直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恼怒的杀意,他冷哼了一声,看了叶青一眼,竟是又转身遁走。
叶青收剑入手。瞧了一眼来时的方向,她也是又一次追了上去。
连城璧等人先先后后赶到了这片的地方,他们的脸色都很苍白,是内力消耗过大的神色。但他们都仿佛没有感受到现下身体的负担,他们注视着在场如同被犁过一番的街道,还有两边被冲势打乱的门面与招牌,沉默一阵后道:“他们这一次交手应该是只过了几招。”
“但这几招中一定有一式是沙场纵横之数,”徐青藤祖上出过将军,他十分肯定道:“沙场之招大多都是要见血的,不是敌人的就是自己的,所以应当是落了空。”
“天公子应该没能够逃脱,”朱白水道:“这里的环境有些奇怪,早晨乃生计之晨,这里本该有很多的人开门出来赚钱。”
连城璧也开口说话,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有着一种别人模仿不来的优雅:“我们一路赶来都是如此,就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提前预知了他们将要去往的路线,然后将人群驱散了。”
“这样一来天公子就更难逃脱了,”一边的萧十一郎沉声道:“逃跑要的就是混乱的局势,所以一定会是寒魔教清了场。或许……”他猜测道:“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寒魔教里的人正在和天宗的人厮杀得如火如荼也说不定。”
几个人简单地开口,几句话就将大致的情况给完全勾勒了出来。萧十一郎的话所有人都很赞同,他也就继续道:“如果这一切都在那个人的掌控之中的话,那么,她将那一场战斗拉长到了这么久的时间,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朱白水犹疑道:“莫不是她太过仇恨他,不肯让他简简单单的死去,一定要狠狠地折磨他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