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可能是地方不对,”连城璧突然道:“这‘清场’必然是早就已经有了规划的,那么我们推而想之,那最终的战场也该是早就已经决定好了的才对。”
几人互相对望了一眼,都从其他人的眼里看到了思之极恐的敬畏,当一个人武功已是高出了他们不知道多少倍,她的智慧也是一种把控了全局的缜密,更兼具有一种预知操纵般的前瞻性,那这样的人,岂不是连一丝的缺陷也没有?
所有人的心情都分外沉重起来。
“我们还是先跟上去看看吧。”一片静默中,萧十一郎打破了这片沉寂。
第75章 天山有雪(十五)
这一行人又匆匆跟在后面追了上去。他们本来人数还是挺多的, 除开江湖上闻名的几人,也还有其他的执著不休的高手随之一起,但等到了后面,这就成了一场耐力的比试。他们需要吃食, 需要喝水, 需要睡觉, 乃至需要停下来歇歇脚,然后找到个地方解手。
没人知道前面那两个人是如何做到不眠不休就只顾着追逃的, 那两位轻功哪一个都比他们要好, 最开始的时候还能望得见模糊的背影,到了后面他们就只能下一个信念, 一种不愿放弃追逐前路的信念。这二人, 或许就是这个江湖上最顶端的高峰了,错过了这场的比试,他们在将来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天公子又在途中和叶青交手了好几次, 一次是在百年古城的城墙上,凹凸的女墙岁月斑驳, 城上的门楼倒是被维护得良好, 那是最近少有的清明的夜晚,天上的月亮非常给力的明亮, 天上的星子也多的像是琼楼的灯盏。月夜下, 一切像是蒙上了一层银。
天公子回首一连出了十八刀, 刀刀都是朝向着叶青的致命处而去,叶青躲过了其中七招,然后一扬手, 飞出去的短剑劈开了其中的连续的六刀, 最后的五招是天公子主动收回的手。
因为他如果不收招, 他就要被那柄灵性雀跃的短剑给来回刺出八九个的窟窿。
他们在这城墙上互相交手了非常短的时间,随后互相追逐的身形就像是轻烟一样继续往前飘去。等到他们离开后,就有穿着黑衣的夜行人从周围躲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面貌有些熟悉的中年人,他没有给自己带上伪装的面纱,所以有眼睛的人都可以辨认得出来,此人就是当初在会盟的台上高声贬低寒魔教,称寒魔为癣疥之疾,称她给天公子提鞋也不配的宗明轩……
现在的他正带领着一群寒魔教的“妖魔鬼怪”,刚刚给叶青清理完天宗的蝇营狗苟,他现在手里提着的就是花如玉的脑袋,此人心机狡诈如狐,武功也不弱,他是花费了很大的代价才能将这个人堵在了陷阱里,最后,此人还试图跪下投降请求饶命,但宗明轩比他想象得更警戒更狠辣,在他最后一发暗器还没有射出来之前,他的脑袋就被斩离了他的身体。
看来现在是没办法用这个战利品来请功了,宗明轩将提着的脑袋交到了后面人手里,然后,他又望了望黑夜里另外一边的方向,他“啧”了一声,也没有继续再呆下去,他没想和那群江湖的正道人士见面……一行人又再次退回到了黑暗里,这里重新恢复了平静。
萧十一郎一路上都很沉默,他先前之所以想要出手,为的是想要在天公子的手上救下连城璧,他在那一次受伤之后为回城省亲的沈璧君所救,那是一个非常善良美丽又非常寂寞的女人……他受到了她的恩惠,所以不可能在她的丈夫面临生死关头时却什么也不做,他在暗夜里看了看连城璧的脸,又十分自然地把头转了回去。
有些事他不能做。不管他在心中曾经想过什么,他都没有资格去做。
这天气并不总是十分美好的。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天公忽然下起了雨来,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瓦和大地上,溅起了一朵朵破碎的水花,天公子在突如其来的寒流中打了个喷嚏,他的内力已经空空荡荡,没有剩余的来给他作避水之用,他站在一片松树林的前面,听着雨打进树叶林里沉重厚闷的声音,湿漉漉的头发披在他同样湿冷的身体上,他就这样孤独地、面上湿润地往回望去。
在等到叶青手举着伞,飘飞到他三丈远的距离以后,他忽然开口问道:“我可以知道你到底是谁吗?”
在这样的天气里,他的声音传来的时候有些颤抖、有些软弱,又有些颓败,就好像他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的末路,想要在最后败倒下来之前,问问他自己的仇敌,是何事将他带到了现在的局势里,他又是犯了何等的错误,才会受到这种的惩罚与报应。
叶青叹了口气,她从面具下望来的眼神中似乎也是有着怜悯,天公子心中一喜,他将最后一口劲提起,然后他就听到了叶青飘忽的声音:“你以后会知道的。”
然后她就出剑,这一次不是那种灵妙非常的飞剑,她用的是最寻常不过的剑势,剑身上散发出铮亮明锐的剑气,所有的雨势都在她这一剑面前退开,就像是徐徐打开的垂帘,她一剑飞仙而来,明明没什么过于玄奇的招路,但在天公子的眼中,她这次是比那控剑之术要来得可怕的多。
他面色难看地转身就走。他隐藏在丹田里的最后的一股内力不得不用来飞逃,他悄悄握在割鹿刀刀柄上的手也不由得再次松开,他想要借用这糟糕的天气来破釜沉舟地偷袭她,但最后也还是连招也没能出。他不得不承认,就算这个人没有从红樱绿柳那里得来那种神奇的“戏法”,她估计也还是有着能力来找他麻烦的。
绵密不断的细雨当中,他的一双眼眸中忽然显出了深刻的恨意,当他不再隐藏以后,那种令人望之生寒的暴戾与狂躁就毫不客气地展露而出,所有的示弱都不过是伪装,他就像是一个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失败、并且随时随地都想要往回狠咬一口的毒蛇,这一路上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反击,那种坚持不懈的精神,估计能会让某些动不动就放弃的家伙们感动到流泪。
最终留下的,只有连城璧和萧十一郎两个人。不是谁都能只靠着一腔赤忱的心意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徐青藤和朱白水是最后落队的两个人,徐青藤一落地就晕了过去,朱白水也仅仅只是保持住了不断摇摆的站姿,他见连城璧回来看他,他就苦笑着摇摇头:“连兄还是自己去吧,我已经没有力气了,那种……那种……”
他想了下,最后还是面色惨淡道:“……那等绝世的高手,恐怕不是我能够企及的。若是连兄有幸,回来后向我描绘一番,也该是余不负此生了,连兄……我只能在这里祝你一路风顺了……”
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用最好最快的马匹来代步,但就算是最稀少最珍贵的宝马,也不能替代他们全力奔赴下的轻功,更不要说那两位非人般的存在,这几日下来,根本连一丝的速度也没有降下。
就这样一路追追停停,叶青与天公子随时可能毫无征兆地出手,也可能随时交手后立即停手,一直到天公子一身白衣化黑,尊贵气质也被乱草般的头发打乱,一双眼睛深深陷入黑眼眶里,眼珠子也布满了红丝……他几乎就要记不得自己是谁了,只知道不停地压榨着自己的内力,只知道要逃、逃、逃!
这一日,他来到了一座山峰下。日光晴好,天空也蔚蓝无云,他有些迷茫地抬头望了望山上,失神了好一会之后,他才慢慢地回想起来,这有些熟悉的地方,应该是他已经居住了几十年的“家”。
山上那一座占地千亩的庄园,正是他一手设计建造的“玩偶山庄”,天公子变得迟钝的脑子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着,莫不是他整个人都已经逃傻了,所以才会向着自己心底里最安全的地方而来?
他心中一震,不知从哪里又压榨来了一点的精神,他记得山庄里他还囚禁着几个还能用的武力,山庄下也还有一个被他修建得曲折庞大的地道,地道里有他布置下来的箭阵、枪洞、毒水之类的陷阱,他要是进了玩偶山庄,就像是进了一座战争的堡垒,虽然这么形容有些夸张,但是他终是有了生还的希望。
他脚尖飞快,很快就走到了山庄的围墙外。他一走近这里就感觉到了不对,涌入他鼻腔的是浓重的血腥的气息,他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他跃起到围墙上,往下一扫,就见到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知道多少具的尸体,其中有他的人,也有不是他这边的人,似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相当惨烈的交战,胜利的一方正在打扫战场,将己方的尸体收敛,给敌方的人补上保险的一刀。
“啊啊啊——”天公子忽而抬头咆哮起来,他一阵风一样地跃下,给脸现恐惧的那几人飞快地拍下几掌,就朝着自己记忆中的秘道狂奔而去。
原地又留下来了几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叶青过来的时候,就见寒魔教的人飞快地上来要将她围住,她摆了摆手,将之驱散而去。她一路追随而去,最后终是在后山的地方见到了愣愣出神的天公子。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这深不见底的后崖,像是终于清醒了一些,他转过头来问道:“这就是你想要我来到的地方?”
世人都传寒魔教的教主有着控人心神的域外妖术,天公子最开始的时候也是一直暗暗地提防着这一点,但后来却是从来都没见她用过,他也就不自觉地放下了担忧之心,可谁知道,摄魂之术之所以诡异,就是出在它不可防范的莫测上——叶青不是没有对他用出,她只是没有在战斗中用它,她影响的是他的潜意识。
“我现在相信你我确实是有仇了,”天公子唏嘘道:“我曾经往这个地方的崖下,不知道抛出过多少的尸体,我想想……莫不是我过去曾将你的亲人送下去过?”
第76章 天山有雪(十六)
“让我想想, 是你的父亲?母亲?还是兄弟姐妹?”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悔恨和懊恼的样子,他甚至是有些得意,仿佛若是能见到将自己折磨到这般地步的仇人, 她流露出的一丝的痛苦与难过, 也算是他获得了一场难得的胜利。这世上真就有人, 将恶诠释成了如此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的地道为什么不去?”叶青也深谙战前交锋这一套,她回问了过去, 眼中含笑:“莫不是发现入口被填平了?”
天公子的一张脸就扭曲了起来, 他现在还记得自己方才几次扳动机关也没能打开入口,结果发现中间的某处“环节”早就被人彻底断开的愤怒, 他愤恨出声:“我就知道是你!!”
“当然是我, ”叶青慢慢道:“本来我是没准备在这段时间里发难的,因为你就像是一个鹌鹑一样,一日又一日地躲在这给自己塑造出来的安全屋里, 嘴里说着要用天宗来统治江湖,结果过去了几十年, 也没敢让这天下人知道你的名字……”
她背负一手, 身形潇潇肃立道:“那样的话,说不定等到我将你团团包围了, 你都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
“住口!”天公子口不择言道:“你说的那已经是不能动弹的死人!”
他喘了口气, 为自己被这样小看而恼火, 但他却偏偏对眼前这人没办法。他此一生,都不曾遇到过这样让他束手无策的人,一般来说, 只要稍微惹得他不平, 那人就不用再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他恶狠狠地打量着这依旧陌生的敌人, 他试图从她的衣着习性中猜出她的身份:“你不可能和这个地方毫无联系,山庄里的地道是除我以外再也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当初砌造的石匠们我也早就将已经他们杀了,你埋伏进来的人是谁?红樱绿柳,不,他们是被你杀了的,其他人,不不,其他人太蠢了点……”
叶青叹气道:“你猜不出来的。”
又是这种!这种怜悯的、讽刺的、嘲笑的、鄙薄的语气……啊啊啊啊,天公子面上红润起来,他眼中忽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光,这光连带着蔓延到了他手里的割鹿刀上,让他的出手犹如带上了一抹凄厉冷血的锋芒。这刀光从天而降印入到叶青的眼帘里,天公子绝杀而来,天空、大地、山崖,一切的一切,都好像从叶青的眼中消失了……只有这一缕刀光占据了她整个的心房。
叶青本不该动的,因为她已经被某种无形的势给锁定了,这周围的一切全都背叛了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刀砍入她的脖颈里……下方紧紧赶来的两人疲惫的眼里看到这抹刀光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地狱里呼啸来索命的恶魂,一时间竟被骇得完全不能动弹,明明这一招根本就不是冲着他们的方向而来。
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赶得及,是因为他们双方之间开始互相帮助起来,萧十一郎有着狼的耐性,他对于内力的运用的效率是冠绝这整个江湖的,而连城璧又有着遍布此处地界的人手,他们一位指导另一位要如何去节省力量,另一位又为他们二人提供了最珍贵稀少的补充的丹药,双方互依互助,才能够为自己再续上最后的一波。
但叶青却不可思议地动了。在一片思维的静止当中,她衣衫仿佛带风,连飞快往后退的姿势都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从容,她往后仰头,红色的刀芒从她冰色的面具上险之又险地飞去,有人似乎听到了那寒冰的面具“咔嚓”裂开的声音。
但它终究没有掉落下来。叶青闪过后抬剑刺撩,她的动作也是十分惊奇的慢,就好像这片的时空特意为了他们把时间放缓了一样,可萧十一郎和连城璧知道这不是,是他们的大脑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混沌的状态……叶青反手就要刺入天公子的胸口,她刺进了一道残影,天公子螺旋一样旋转着离开了原处,他收回了刀,等再落地的时候,就是单膝跪地的样子了。他的刀也在地上划出了长长的一道深痕,头往下低着,像是脱了力。
叶青也落到原来天公子站立的地方。空气与时光好似重新流动起来,胸口上被搬开了两道磅礴无比的巨石,萧十一郎与连城璧只觉着自己犹如重获新生。可还没等他们收拾一下从那匪夷所思的瞬间交手中得到的东西,接下来的战斗又立刻在他们眼前发生了。那二人好像话都已经说尽,只剩下最终的比决。
之前是极慢,现在就是极快。叶青跃起像一只南飞的大雁,她风袍每一次的抖动都是一道绽放在天穹的明亮剑花,天公子也回转过身来,每一次的出刀都灵巧好似淡青的蝶翼,他在辉煌的剑光中不停地游走,二人都好似气息不需要转换,一番酣战,从悬崖的这一边打到摇摇欲坠的尽头……
幸好他们也有要借力的样子,否则的话,看他们出手只看得到大概的“观众”几乎就要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神仙之间的交流了。凛冽的崖风中,清脆的刀剑的声音朦胧的传入到他们耳朵里,萧十一郎在迷糊当中有些疑惑地想着,那柄短剑究竟是何来历,居然可以硬抗割鹿刀数次而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