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很快就为自己的思索感到好笑,那等几乎可以称为神异的小剑,还有那种可以施展出“剑仙”之法的女人,她仿佛做出什么,都应该是一种理所应当的事情。
叶青当然知道割鹿刀的锋利,但她也可以看得出,硬出了那凄红一刀的天公子已经是强弩之末,先前是用猛力将他身体里的潜力逼出,现在的他,只需要再跨过临门的一脚,就定会被逼入回光返照当中。他没办法像她一样将全部的内力布在自己的刀剑上。
叶青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就像是融入了这山间风,就像是成为了这天上云,她每一次的剑锋都会指向天公子最难受的一点上,不论他一瞬间变化了多少的招式,后续再有多少的潜藏,她都可以找到他最不想她找出的虚弱处。天公子只觉得他的胸口里有一阵气血在不断地翻涌,他面上的薄红,终于在这样的压力下一点点地褪去,在没有人看到的境况里,他的脸色渐渐地苍白起来,露出死人般的青灰。
他们一路追行了三千多里,互相之间交手了十余次,一路跨越了六七个的日月,他们终是要在一个特殊的地点做下彻底的了断……天公子的手脚愈来愈冰凉,他看着叶青的面具,倏然间,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她的身上闪现。
天公子顿了一下,然后,他的皮肤就感觉到了一种绝不应该出现在此等季节里的冰寒,就好像有一瞬间从高天之上刮来了最凛冽的冻风,那个人双指并直,食指与中指贴在那柄蓝色短剑的剑身上,她的身形有一刹那的拔高,就好像是乘驭着霜雪之风的女神,她仙姿飘飘,回首下望,流光一样射出了手中的剑器。
细细的穿透的痛楚从他的心脏处传来,这痛苦也好像是来自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天公子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他实已受到了最严重的致命伤。但他的身体更诚实,他本来就是站在最接近悬崖边的方位上,这流星的一击让他虚弱的躯体不由自主地往外一起投去,身后撞上了更坚硬的石壁,猛烈的撞击让他浑身的骨头都裂开来,剧烈的痛苦将他飘荡的神魂拉回……
他心口的空洞里“长”出了冰凌的“花”,那小剑将他钉死在了这峭壁的对面。此地本来就是一个四周都是山谷的独特的地形,而他现在就像是挂在了幕布上的 “悬尸”,区别只体现在他还没死。而不论是谁,他们只要走到这悬崖边上,只要他们往对面的方向瞧,他们都可以看到和他们相隔了几十丈的虚空外,在另外的一座峭壁石上,钉着他天公子干瘪的尸体……这是他绝对可以想象到的未来!
这是何等险恶的用心!又是何等恶毒的诅咒!他被心口的冰凌冻住在这里,只要他一日还不腐烂,人们就可以一日见到他这侏儒般的身形……天公子的面上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恐惧。
寒气剥夺了他绝大部分的自主权,他感觉自己的面上已是涕泪横流,他忍不住想要高呼出声:“……杀了我!”
声音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大,像是啼血的哀鸣。
叶青只这样静静地瞧着他,她失了自己的剑,也任由天公子的割鹿刀摔进深不见底的山谷,一片沉默当中,她终于轻舒了口气,淡淡问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吗?”
天公子的面上僵住了。他就像是被魅住了一样,不再呼喊求死,他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直愣愣只顾看着叶青的脸面。
叶青终于抬手,她缓缓地揭下了一整个江湖都为之惊惧的冰做的面具,她用着一张熟悉的、美丽的、还带着点柔弱的脸,轻轻笑着看他。
“咯咯、咯……”天公子却像是见到了最可怖的厉鬼,他眼珠子下一秒就仿佛要凸出来,他上下嘴唇哆嗦着,比方才暴尸天下都要来的更加畏惧,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竟恐惧到什么也吐露不出。
然后,萧十一郎和连城璧就听到了如揉碎在寒风中的轻笑,紧接着,就是一声叹息:“啊,哥哥,你惊喜吗?”
第77章 天山有雪(十七)
只有山间的风回答了她的话。因为她所要询问的人, 在见到她面貌以后,就恐惧到难以自抑。他忽而想起了他之前相争时从她的身上见到的模糊的身影,他终于回忆起……那是他亲手杀死, 并推下葬身无数尸骨山崖的妹妹!
现在, 她是来向他索命来了!
他已经再也想不起叶青身怀精神秘术的事实了,他胸口的冰凌一点一点像是有生命一般在不断蔓延开来, 他完全被这样“回魂复仇”的事实骇到, 最后的一口气也没能提得起来, 他的头颅无力垂下, 生命像是被压榨干净的烛火, 摇曳之下终是熄灭。
他死去后的面目扭曲无比,如是见到了这世上最可怕的存在,所有人在见到他面貌的时候, 都会从骨子里油然生出非同一般的寒意, 因为谁也无法想象得出, 他曾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恐怖之物……叶青也没想从他那里得到回答,她想要的答案她总会自己去拿。
现在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手里拿着的寒冰的面具碎成了块块冰片,她没有再拿出一副新的。她扔下一朵珠玉的簪花,任由其在风中旋转着坠落到谷下。她回转过身来, 用一张苍白而脆弱的脸来面对着另外的两人。
萧十一郎和连城璧。
他们又渴又饥,和还能进行一场惊天大战的叶青与天公子不同, 他们的四肢犹如绑缚上了千斤重的巨石,最后的距离是相互依存着爬上来的,他们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奋不顾身也要来此, 但他们竟不觉着后悔。
因为他们不仅观看到了一场世上绝无仅有的巅峰之战, 也触及到了这武林中最庞大两个势力里最核心的秘密。天公子的死本来应该让他们痛快叫好, 可这都不及他们听到了最后那句话时的震撼。
“哥哥, 你惊喜吗?”
哥哥……哥哥……寒魔竟然叫天公子为哥哥?!他们居然还有这样深刻而紧密的联系?!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萧十一郎和连城璧都为了这声称呼感到无与伦比的震惊,他们有过不知道多少的猜测,他们觉得两方间的仇怨,最狠不过灭门……可怎么也联想不到“兄妹”这一层上,他们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只觉着自己知道了绝不该知道的事情。
转过身来的女子很美,是一种纤弱单薄的美。她的头发黑得像玉,肌肤白得晃眼。她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个转战三千里,将天宗这个组织幕后的黑手钉死在悬崖上的绝世之人;她应该是在大好的天气里迟迟出门的贵女,被人小心翼翼照看着,用丝绸的衣服装扮着,用精细的美食调养着,再在春日的窗边翻阅起才子佳人故事,一双手一生都不需提起一点重的东西。
可就是这样的人,杀死了天公子。也杀死了她的哥哥。这天下间,所有的武人都不及她。
她穿着青色的衣裳,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就像是缥缈的云。萧十一郎和连城璧都不能动,他们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动,在这样的人面前,动就是死……他们只能看着她,用一种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复杂的眼神。
“恭喜阁下复得大仇。”连城璧首先说话道,他的姿态很谨慎,谨慎中也透露出一种彬彬的礼仪,这是无垢山庄教养出来的优雅,任谁也挑不出一分的错。
“你知道我和他有仇?”叶青轻笑,她似乎没什么恶意。可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就安全了,因为,如她那般程度,若是想杀一个人,足以让那人死了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连城璧丝毫不乱,他的衣衫上是追赶时带来的沙泥,头发也不如从前洁净,但他表现得依旧像是个世家子:“能让兄妹反目的,必然是一方对不起另外一方。而从您与天公子的表现来看,更害怕的人是他……极有可能是他心有愧疚,羞于见您,所以才会有那等的表现。”
叶青叹了口气:“他可不是愧疚。他是亲手将自己的妹妹推下的山崖,而原因也不是什么多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她的妹妹长得比他高了而已。他这样的人是不会生出羞惭之类情绪的,他只是答应了去世前的母亲要照看好她,最后却没能做到……所以他怕鬼。”
就连连城璧也保持不住自己的镇静,萧十一郎更是目瞪口呆。不管怎么说,出于这样的理由,就对自己的血亲下杀手,如此的扭曲,足以见得那位天公子的冷血与恶毒。“那你……”萧十一郎不禁道。
“我?”叶青道:“大概是从下面爬出来的吧。”
她微微一笑,没有兴致说起自己在下面受过怎样的苦难,又或者是经历了什么才拥有了此时的武力,她转头看向了萧十一郎:“想来你已经见到过风四娘了。”
萧十一郎吸了口气,他郑重道:“是的,还要多谢你放过她。”
有些时候,强者履行了诺言,在下面的人看来,都是一种值得赞许的美德。萧十一郎肯定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要说多谢。
“还有飞大夫,”叶青道:“飞大夫也在我那里,他的腿脚有些不便,你过段时间来把他接走。他好像对我有些误会,一直都不想见我呢!”
萧十一郎一愣。叶青说完这些就没有再继续交流的意思了,她冲着二人点点头,也没再理会他们,就从他们身边缓缓走了下去……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坡度下,这两人才终于躺倒在地上,他们的一颗心落了下来,地面也仿佛有了温度,他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觉着死里逃生了一回。
“她为什么不杀了我们……”萧十一郎自言自语道:“明明她原来从不肯让人知晓她本身的面目。”
“那当然是因为她不在乎了!”连城璧也不顾形象,他用衣袖遮住眼睛,不让人看清里面流动的情绪,他冷冷道:“她过去不露面,是因为她不想让天宗的人知道她到底是谁,她要让天公子辗转反侧,无法理解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她,她要让他在最后的关头才能明白所有一切,要让他死也难安!”
萧十一郎呼气道:“天宗之主,想不到最后却是被惊吓而死。这大概是武林中足以流传千年的最大笑话了。”
连城璧沉默了下来。他们一直躺倒在这片地面上,直到黄昏降临,周身的风吹啸得像是声声鬼语,他们才终于从四肢百骸里复苏出来了丁点的力量,他们搭着肩一起往下走,一点也不敢回头。
因为回过头他们就能看到死不瞑目的天公子。就算他们一个是闻名天下的大盗,一个是世家百年的家主,他们也唯恐看到他的眼睛——那会让他们如坠梦中,而且,还是走不出来的无尽噩梦。
…………
江湖很平静,是掀起了大浪之后的诡异平静。那一场旷世的追逃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天公子的死亡被放出,萧十一郎和连城璧根本应付不过来一波又一波找上门来的江湖人,他们过去的声名在这群迫切非常的人面前一点作用也没有,而他们也没想隐瞒,因为他们都知道……
那个人既然摘下了面具,那就代表了,她已没准备再隐藏下去。她也不在乎那点的事。
于是人们就都知道了那二人的身份,也知道了那对“兄妹”之间恩怨。一时之间,江湖哗然,他们平淡的思维接受不了天公子的癫狂,没人认为他应该活下去,他所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挑战着人们的底线,他也是掀起一切的源头……从前是大家都对付不了他,现在,他既已死了,所有人就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去评判他、嘲笑他了。
就像是天公子在最后关头所想的一样,他已被钉在了耻辱柱上,不仅是从外界层面上的,还有道德层面上的。
而对那位“寒魔教主”,所有人的心情转瞬就开始复杂起来。人心是一种很难懂的东西,对于强者,他们总是可以尽量地“忍耐”下来,所以,居然有人开始同情起她所遭遇的……这样的声音很小,更多的还是在害怕她神鬼莫测的控心秘术,当然,现在也还有她无上纵横的绝顶武功。
寒魔教悄悄收敛起来,没有如人们想象中的那般鲸吞武林。叶青再一次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就是一副清淡柔弱的模样,她敛紧身上披着的氅衣的衣领,站在一群不知道留下过多少恶名的凶人们的中间,就像是最纯洁的仙子落入到了最混恶沼泽的中央。可你知道事实的真相根本就不是这样。
她笑着看了你的方向一眼,接着侧过头对身边的中年人吩咐了什么事情,然后,她就和这一群被禁锢住的凶徒们一起离开了那个地方。所有人都在她走过来的时候低下头,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他们只能见到她垂下的衣袍在他们眼前晃动的波影。她似乎是来送别什么人,在结束了谈话过后,她就踏入了那辆中年人驶过来的马车内。
马车低调华美,四匹驾车的白马浑身毫无杂色,有一盏风铃在车厢的左角边随风发出清脆悦耳的乐声,那些作威作福的寒魔教众不曾有一人抬头,直到那架马车缓缓驶远,车辙的声音也不可再闻。他们才终于开始放心大胆地呼吸起来。他们瞥了你一眼,却什么也不敢做,只匆匆离去。
于是你知道了,这就是天下第一人的威势。这就是天下第一“寒剑仙”的风姿。
第78章 天山有雪(完)
“你的仇人就是那个人吗?”飞大夫神情复杂地问叶青。这位性情孤僻的小老头在被关住的那段时间里过得还算不错, 他本就是一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人,既有能力调养自己的身体,又没有与朋友来往的需求, 对他来说, 寒魔教就只是另一个适合居住的场所,连药材的搜集都不需要他伤脑筋。
叶青的身边没有人, 最近的手下都离她有好几丈远的距离, 她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敲开飞大夫门扉的时候, 没有表现得如外界传扬的的那般喜怒无常, 她微微笑着回答道:“他确实是我的目标, 劳烦老先生你久候了。”
“哼!”飞大夫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但一想到那所谓的天宗之主在这江湖上做过的许多的事情,他张了张口, 就发现自己说什么都不好。其他人的复仇都是悲伤惨痛, 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渐渐无望, 这人却是如此筹谋善断,敢于一身追击三千里,也要将伤过自己的人钉死在耻辱柱上,他的心里也不由得为这番的壮举感到激动震撼。
尤其是他还知道得更多。其他的人只知道她是以一介女子之身, 做到了这天下男子都做不到的事……但他还知道她的身体出了很大的问题,那场轰动了整个武林的漫长追杀是她在身体濒临崩溃的情况下做成, 纵使她有能力将自己的身体维持在一个特殊的冰冻的状态里,那也不代表了她就真的可以发挥出全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