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英娘却忽然叩门,她有些紧张,似又很震惊,也不顾有臣翮还在,就开口禀告。
“咱们留在赤米街的人回禀,纪太子出现了,就在街口站着,不躲不藏。”
有臣翮蹙眉,问:“就他一个?”
英娘点头,“回宜王殿下,就他一个。”
偌珑则又惊又喜,“只他一个不好吗?”
“纪少瑜身边有个极为厉害的第八境界的高手,那日我们诓他鲛族二公主在我们手上,他这次怕是为了那个二公主和姓温的那位来的。”
偌珑不悦,“我不喜温漱觥那样的,还在皇叔府上关着吧,若纪少瑜肯委身我,温漱觥就放了吧。对了,那个二公主不是琅瑶要的人么,怎么,出什么事了?”
有臣翮简单将那夜的情景说了一下,摇头道:“可惜了,你没见到那位鲛族公主,她与纪少瑜感情甚笃。”
“我见过,鲛族公主长得很是一般,纪少瑜与她在一起,那时暴殄天物了。只是她不见了,我怎么跟琅瑶交代呢,阳忆郡主似乎也很想要她,要来做什么?吃肉吗?”
有臣翮微惊,想了想,却没有戳破偌珑。
“偌珑与我出宫见他吧,纪少瑜身份敏感,不宜代入永极宫。”
偌珑公主舒展了身姿,一想到要再见那位惊鸿一瞥的废太子,不禁心砰砰跳动,雀跃欢欣。
·········
纪少瑜在午时时分终于觉得伤势恢复得好些,行走无碍,他将鹤印的用法仔细与尤袁稻说了,与尤袁稻仔细商量好了行动计划,便乔装绕开人,又回到了红香楼所在的赤米街上。
他离开城郊前,车阴留给他的传音镜忽然发出震动与亮光。
纪少瑜取出传音镜,镜面上一阵水波荡漾,随后展现在他面前的却不是车阴,而是一位比小鎏氏还要雍容优雅、温柔的女子,头戴龙纹宝冠,深水珍珠熠熠生辉。
“您是?”
那头传来柔美的嗓音,道:“我是北海大公主,南海龙后,车阴的姐姐,桦瑰。”
纪少瑜先是惊讶,随即将之压下,道:“龙后寻我是为何事?”
“我南海龙族后妃琅瑶勾结凌渡海,与荥瀚国偌珑公主等人一同设局捕杀你,我受人嘱托,又为清理门户,特来告诉你一些有臣氏的辛秘,说不定,你会用到。”
第74章
当纪少瑜站在宜王府前时, 身边被宜王有臣翮的人牢牢围住,那些人俱是穿着黑色的宽袍,束着窄窄的同色皮子,勒出腰, 别着柳叶宽的长刀, 冷着脸一言不发。
纪少瑜宽阔的掌心已经被汗濡湿, 却不是因为身边这些幻术师集体的压迫力。
他在想时九柔,惦念着时九柔的安危, 心脏在胸腔中有力而急促地砰砰跳跃。
漆黑的巨幅木门被从里拉开,两排宽阔黑袍的人立在两侧,中间站着白衣飘飘、头戴高高乌帽的有臣翮。
有臣翮翩然行礼, 纪少瑜抿着唇回了一礼。
“这便对了,纪太子早一日来, 能省去更多麻烦。”
纪少瑜的目光停在有臣翮涂了厚厚粉脂的脸上, 耳边却又响起龙后在传音镜中所说的辛秘, 心中哂笑, 有臣翮谦谦有礼的皮下是怎样一颗压抑扭转的心?
他不累吗?
纪少瑜对此不露声色,单刀直入, 毫不客气道:“我的朋友们都好吗?”
有臣翮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温和笑道:“自然,都好。”
纪少瑜跟着他进去, 宜王府与永极宫都是荥瀚国典型的建筑风格,黑瓦、素木、白墙, 有着繁复的檐角, 每一道屋檐下都悬挂着金属制的铃铛,随着经过的人的衣角带起的风,叮叮当当。
宽阔黑袍的随从在纪少瑜和有臣翮身后十几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有臣翮的帽子很高,纪少瑜几乎与他平行。
“宜王殿下府中的铃铛有些特别,系着玉色的飘带,这是贵国的习惯,亦或是宜王殿下独特的偏好?”
纪少瑜忽地停住,他身材颀长,抬手勾起一只铃铛,扯下一抹玉色飘带。
有臣翮谦和温礼的眉眼猝然闪过戾色,声音也随即冷了一分,“偌珑在等你,纪太子不要被这些小事分了心。”
“这,怎么能算是小事呢?”
纪少瑜笑了,将玉色飘到重新系在铃铛上,动作优雅仔细。
“如果我没有记错,嘉运元年,荥瀚吴郡郡守女贺兰氏入宫为妃,便是今日盛宠不衰的宸贵妃吧?二十年了,今昔是嘉运二十年。”
有臣翮蹙起眉,停住脚步,正在一处回廊处,长廊极长,廊外是枝桠枯苍的樱树。
宽衣黑袍的随从已然不见。
有臣翮冷眼看纪少瑜,道:“纪太子要说什么?”
“我恰好听闻静雅娴淑,倾城容颜,素有美名的偌珑公主有个不大不小的癖好。嘉运十七年,宛春街去了一个美少年,姓胡,同年永极宫阿丰殿多了一位叫玉湖的内侍。嘉运十九年,娩氏女紫莺热病而亡,焚烧尸骨,墓冢只有衣冠……”
“够了。”有臣翮眉眼阴沉。
这次,是纪少瑜如沐春风地笑着,看着有臣翮,似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话对他意味着什么一般。
有臣翮盯着他看,咧开嘴角,阴测测道:“你以为那些水族要你的小鲛人是用来做什么?”
纪少瑜表情不改。
有臣翮逼近他,在他耳边低低道:“水族的夕潮与你的小鲛人原是旧欢好,如今要再续前缘,你可知?”
纪少瑜抬眸看他,只道:“嘉运帝登基前,皇子十二人,你被选中作护国法师,终身不得娶妻,却可得无上权力。此前五年,你被远派吴郡,那五年里发生了什么?”
有臣翮咬着牙,鼻腔中哼出一声。
纪少瑜笑了,又问:“每个人都有逆鳞,你的逆鳞是谁?”
有臣翮拂袖,转身,又回头,眸中恶意难以掩盖,而手中隐隐有幽绿的光,木杖在指尖若隐若无。
纪少瑜不退不进,朗声道:“我是偌珑公主点名要的人,你伤我,不怕伤她的心?”
有臣翮身型一凝,吞吐气息,抬手凝结结节罩在他们两人周身。
“这些是谁与你说的?即便你知道了这些,进了本王的府中,也再无机会出去。”
“哦,是吗?”纪少瑜镇定自若,“你看见那日我有一个第八境界的高手,你们捉不到他的,如果今夜温漱觥等人没有出去,而我明晚不能安然出现在花楼之上,那这个秘密将会传颂天下人的耳中。”
——这是他诈的,龙后传音时,尤袁稻与他相隔很远很远。
不等有臣翮开口,纪少瑜狡黠地笑了,他指了指自己,道:“我知道,嘉运帝怎会放虎归山林,无论偌珑的态度,嘉运帝要你做的,是不管用什么手段将我控制住,对吗?”
有臣翮冷然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纪少瑜摇摇头,轻声犹如喟叹一般,道:“别忘了,我是曾做过储君的人,帝心如渊。”
有臣翮反问:“你威胁我?”
“不敢。”纪少瑜一字一句,“我方才问,宜王殿下你的逆鳞、你的软肋是谁?是宸贵妃,也是偌珑公主,对吗?”
有臣翮不言不语。
纪少瑜放肆道:“嘉运帝不知,偌珑公主也不知,天下人少有人知道,荥瀚国先帝朝时的皇子有臣翮曾与吴郡贺兰氏女私相授受,后贺兰氏女嫁为皇妃,护国法师宜王少年情愫深埋心底,二十余年不曾表露,形同陌路。恐怕宜王是将所有的怨怼都给了昔年贺兰氏女、今日的宸贵妃吧。而宸贵妃所出公主偌珑,却一直被宜王捧在手心……宜王,你是一心为偌珑公主的。”
“嘉运帝原后所出小公主周岁夭折,太子有臣织对偌珑公主与宸贵妃和六皇子心生怨恨,他为人寡恩薄情,但嘉运帝从来不是一个雷霆手段的父亲,他不忍废除皇长子、太子有臣织,因而才替偌珑公主遮掩名声,以图百年后幼女前程。若我所料不错,宸贵妃是‘肯定’要殉情的。”
“宜王殿下,您便真的甘心由您捧在掌心的偌珑小公主时时面临着太子有臣织的威胁吗?”
有臣翮弯起半边唇角,冷笑:“你有办法?”
“有。”纪少瑜笑得冷酷,“有臣织死,立皇太女。”
·········
高玄之国,龙族洞宫。
时九柔行走在洞宫中的藤桥上,藤桥高高悬在深渊之上,其下是静水深流的湖泊,湖泊通向北海。
洞宫顶上悬挂着硕大的夜明珠,映照出幽冷的清晖。
龙后桦瑰立在桥头,未戴宝冠,只简简单单用飘带将头发束起的,端庄如玉地笑着,对时九柔招手。
“我答应帮纪少瑜,他会顺利脱身,我给了他南海龙族使者的名头,你不用再担心他。澜澜,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桦姐姐。”时九柔朝桦瑰走去,身上鲛绡双面织成,光明时为蓝,光暗时为绿,两色交织,如云如水。
腰肢纤纤,步步生花。
“我希望留在高玄,我想要舞州山上一片庄园,远离南海,独自生活。”
“好。”桦瑰握住她的手,忧心忡忡又欣慰道,“你忘得了他?”
“纪氏皇族怎么会娶一位鲛人为后,即便将来力排众议,我也最多是明阳宫中小小嫔妃。荥瀚国的宸贵妃终身忌惮原后,我堂堂南海鲛族公主,又有北海龙族血脉。我绝不愿意仰人鼻息,为作伥鬼。”
时九柔呼出一口气,桦瑰答应她助纪少瑜,纪少瑜不仅能得灵泉,还可得南海龙族鼎力相助,她可以不留任何遗憾地去高玄隐居。
最后,还有一件事。
“桦姐姐,你这次突然折返南海烛宫,我要和你一起去。”
桦瑰惊异,劝她:“我来清理门户,你不要脏手。”
琅澜死得冤枉,将皮囊和幻术都留给她这个后来者,先鲛后更是凄惨,留下孤女由人构陷欺负。
时九柔白得琅澜躯体,她关联这个世界最后一点因果,是要平了琅澜的遗憾。
时九柔掷地有声,缓缓道:“琅瑶杀我母后,害我流亡,她胸口一刀,一定要由我来动手。”
桦瑰看了她良久,终是轻轻叹气。
“好。”
“澜澜,长大了。”
桦瑰牵着时九柔的手,双双从高悬的藤桥之上跳入深不可测的幽暗湖水。
水花几乎没有溅起,只冒了一串浅浅的泡泡。
时九柔有些恍惚,她想,若鲛族去奥运赛事上跳水,是否会一直夺冠?
转念,她吐出一串泡泡。
回不去了,这是苍流世界,而那是她的前半生,另一个世界。
时九柔闭上双眼,在水中如入无人之境,双腿化为鱼尾,跟着桦瑰从一道五彩斑斓的珊瑚路中穿梭而过。
“这是南海直通北海的珊瑚栈道。”桦瑰解释道。
时九柔全身浸在水中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和纪少瑜到底有多么不同,海水划过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侧线时,逐渐感知不到凉意。
她与海洋,是一体的。
再次浮现出水面的时候,海水在夕照中泛着火红的光,波光粼粼分外靡丽。
桦瑰牵着她的手,带着北海龙族十八武士,直奔向南海龙族,烛宫。
桦瑰的速度快得让时九柔有些跟不上,第七境界的高手可以搅动海上风起云涌。
“老龙后此时不在烛宫,我是刻意借口回北海,琅瑶身边的高手夕潮、闵悲二将皆被她调离,此番杀她措手不及,让她不能在别人面前颠倒黑白。”
桦瑰音色泠泠。
一瞬间,琅瑶的瑶湖殿外被围得水泄不通,时九柔跟着桦瑰破门而入。
琅瑶怒声问:“是谁?”
比桦瑰更快,时九柔掌心处一把深海玄晶打制而成的长镰刀已经浮现。
桦瑰含笑不语,时九柔感知到她在身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时九柔挥动镰刀,对着琅瑶花容失色的面孔,道:“是我啊,好姐姐!”
第75章
时九柔在笑, 眼角弯弯,声音清甜柔美。
她就静静地立在那儿,身后是富丽堂皇的龙宫,那些燃着珍贵鲸膏的铜灯、坠叠曳地的珍珠纱幕刹那间黯然失色, 所有人的目光似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控制住而不得不凝在她身上。
薄如云水的双色鲛绡不露声色地勾勒腰肢线条, 姝丽绝伦的面庞从海藻一般的长发中露出, 一抹笑靥明似烟霞,又灿若繁星。
无需珍宝来衬托, 亦不用明灯来照耀,她自是珍宝,熠熠生辉。
长柄巨镰无声地横在她身前, 泛着冰冷的光。
她持着镰刀,像是百花丛中蛰伏的荆棘, 于姹紫千红中狩猎收割, 甜美与尖锐并存。
“琅澜——!你, 你怎么回来了?”
琅瑶身侧的侍女瑟瑟发抖, 一片茫然,反倒是琅瑶立刻从巨大的诧异中回过神来, 她尖叫着, 目光难以置信地在时九柔和桦瑰身上来回变换。
“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琅瑶嗫嚅着唇, 跌跌撞撞坐在床榻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桦瑰, 亦不忘尖刻地挑拨离间, “龙后,她才是那个与龙王自幼订婚的人,我不过是权宜之计顶替她嫁来的。”
桦瑰冷笑一声, 用手在鼻尖煽动。
时九柔朝琅瑶走去,缓缓释放龙威——她原先不会,是桦瑰教她如何调动母系血脉中残存的一点北海龙族的血。
琅瑶的脸由白转红,又一点点变得死灰一片。
“你骗我!”她愤恨地等着时九柔,咒骂道,“琅澜你竟有龙族血脉,与桦瑰早就认识的是吧。你原来不是不愿嫁龙王,只是你知龙后是她,你让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