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时九柔畅想若能过上这样闲云野鹤的生活,她要点几个长相标致的小哥纳入后宅,感受一下穿书女的惬意人生。
而她如今真的实现了这样的生活,却压根儿提不起心思去,身边只留了两个照顾起居的贴身丫鬟。
她也曾带着幕篱在舞州及周边州街上逛过,也的确遇到过高玄身材高大、长相英气俊美的男子,但那也是淡淡一瞥,抱着像欣赏琉璃饰品一般的心境。
美则美矣,却毫无心动。
比起与那些她毫无兴致的男人周旋,不如享受每一季麦田、油菜田丰收的喜悦。
也只有这些时刻,才让她悬浮空虚的精神找到牢固的着力点。
田立生脸容长漆黑,四十来岁,心眼实在憨厚,他见时九柔信任自己,心中一热,抹着额头上沁出的汗,躬身道:“时小姐,舞州州牧的夫人今晨递了拜帖,邀您参加春日花会。”
“知道了。”时九柔有点困倦,敲敲藤椅,“田叔看着挑些适当的礼物送去,我去会的。对了,前段时间那支药商队伍留下的断腿的那个姑娘,启程了吗?”
“昨夜她就离开舞州了。”
“好,知道了。”
“那我先退下了,时小姐。”
时九柔浅笑盈盈,“谢谢你。”
因高山阻隔,达落山脉近海一侧消息闭塞,但同时也将苍流大陆三国风云变幻一并隔离在那侧。
三年前,时九柔在南海龙族击杀琅瑶后,桦瑰将当年琅瑶母女害死琅澜生母的证据交给南海鲛王。鲛王又气又怒,将琅瑶母亲废黜后位,打入锁牢,老泪纵横地来烛宫找时九柔。
时九柔淡漠疏离地看着面前的“父亲”,轻轻避开他来握的手,问他:“当年是你同意用坐下弓杀我的吗?”
鲛王怔住,喃喃道:“我不想杀你,我只想让你回来……我后来很悔恨逼你,你不嫁就不嫁了。”
时九柔又问:“凌渡海说我勾结昭国太子,你派出精锐部队来大陆上捉我,是要怎么做?”
“我以为你叛族了……澜澜,你真做了这样的事是违背了三百海里契约的,我与龙王会遭天雷降罚死去,你真这样做了,我不得不……”
时九柔脑海中不能控制地浮现出琅澜幼年的记忆,那些鲛王对她极尽宠爱的画面,真切的情感,最终都怦然碎裂。
“我没有什么话与你说了,您回吧。”
“澜澜,原谅我好不好,我现在知道不是你了,你同父王回晶宫吧。”
鲛王本就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但他的怯懦却不断地促成着新的伤害和灾难。
时九柔难言地看着他语气中的卑微去示好,他也曾是一方高手,怎么如今却……她叹了口气。
“如今南海海族与昭赟之间是剑拔弩张,龙族已经站出来支持昭国太子回归,您难道要割地让土,像凌渡海献上鲛族同类吗?鲛族实力并不弱,你带着我们鲛族一族,不应如此害怕。”
她顿了顿,“父亲,若想我原谅你,请为了鲛族一族,做些对的事吧。”
自那之后,时九柔定居舞州,只有舞州当地一些桦瑰的线人才知晓她是鲛人,却也不太清楚她与山脉那一侧的世界有什么关系。
时九柔也刻意不去打听山那侧的事,她听到多少就了解多少,偶尔桦瑰来看她时会带来一些天下局势的最新的消息,只是桦瑰会主动不谈及纪少瑜。
“纪,少,瑜。”
这个名字逐渐变得陌生,时九柔太久太久没有张开嘴说过这个名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念出这三个字,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不过纵然如此,纪少瑜的消息还是一点一点飘过高耸的达落山脉,钻进了时九柔的耳朵。
譬如,昭国废太子纪少瑜一夜之间引动天雷,渡劫成为最年轻的第七境界高手。
又譬如,荥瀚国太子受昭赟摄政王独女阳亿郡主蛊惑,在偌珑公主及笄礼上刺杀宸贵妃与偌珑公主被废,荥瀚国与凌渡海政/府破裂,宣称不承认凌渡海的合理性。那之后,偌珑公主封硕国公主,疑称将破格传位于她。
还有昭赟王朝小鎏后诞下小皇子后难产而亡,小皇子登基,由晋升为鎏太后的鎏贵妃抚养。
高玄之国捉到昭赟探子,也与凌渡海政/府关系破裂。
昭赟王朝与南海龙族、鲛族两族于海州开战,战事漫长,海族奴役市场开放。
……等等等等,而这些事情里,纪少瑜的名字总是如影随行。
纪少瑜在高玄之国与荥瀚国硕国公主的支持下,高举纪氏皇族正统旗帜收复人心,据传他身上一般魂魄是昭曦神君降临凡间,部下称他为“小纪神君”,凡是投靠他的幻术师皆服用一种名曰“圣岭露”的神药,半年可筑基,修为突飞猛进。
又传闻小纪神君身边有第八境界的高手老翁,还有红发的战神,还有一名瘦弱儒雅的军师在侧。
短短三年时光,小纪神君拿下昭赟王朝四分之一、九座州府。
……
时九柔揉揉额角,对着膝头的毯子笑了一下,她有些隐隐的欣慰,还有一些怅然若失。
田立生将拜帖放在她边上了,时九柔取出拜帖粗粗扫了一眼时间。
州牧夫人是不知道她是鲛人的,桦瑰当时给了时九柔一个高玄皇族极偏远一支的身份,而她又有良田、财富,州牧夫人并不轻视她。
对有贵又有富的独身女,那个阶层圈子的夫人最爱做的事便是以各种各样的名头,替她寻一门夫婿。
时九柔往往拒绝三次便会答应一次,譬如这次就是那不能拒绝的第四次。
不过春日花会还是有些特别,在舞州当地,春日花会就像一场习俗性的盛大的相亲大会,未经邀请的舞州士族的青年男女皆可在花会门口一展才艺,博得喝彩便可入内,不是一定需要主持者邀请才能去。
罢了,索性春日花会的点心一向美味。
时九柔弯弯唇角。
再说,春天到了,也当欣赏新生的草木花蕾。
……
三天前。
“你说什么?”
纪少瑜放下手中的战报,眸光遽然凌厉,声音也提了几度。
“这些年我等已将各州的排查过,并没听闻时姑娘的半点讯息,这次一支咱们的药商却在途径舞州时,却见一位人称是高玄皇族偏支的独身庄园女主人与描述很像,听说,她也姓时!”池坊道。
——三年前明阳宫宫变时侥幸逃出生天的暗探池坊,后在卞州遇到了纪少瑜,如今已是第五境界的右亲卫长官。
纪少瑜面无表情,而掌心已紧攥为拳,用力到手指颤抖。
池坊并不知纪少瑜曾与时九柔那段过往,他去时只见过大火中天降神兵一般的金粉软甲的少女,而他来时,纪少瑜已不再会笑。
池坊只知道这些年来,自己主君、纪少瑜从来没有放弃寻找这位时九柔姑娘的下落。
主君他……不是不近女色吗?
池坊问道:“要不要请温军师去舞州亲自一看?”
“不用。”纪少瑜音色淡淡。
池坊:哦……
“我亲自去。”
池坊惊愕地抬头,“可是,十日后就要开战了。”
“叫温漱觥备上足量的竞速符箓与车马,这几日所有事宜皆听令温漱觥与尤袁稻前辈。我去去便回。”
池坊不会知道,纪少瑜此刻胸口心脏仿若要不受控制地跳跃出来,如擂鼓般。
纪少瑜找过太多地方,甚至他曾疑心是南海鲛族将时九柔藏了起来,他甚至去了海上,几乎是穷尽碧落黄泉地去找时九柔。
但,一无所获。
他不记得有多少次期望与失望。
甚至这次也可能只是捕风捉影的零星消息。
大战在即,每一步都是落棋,不容半分差错。
但他就是莫名地觉得这一次,是对的。
这感觉说来如此虚无缥缈,但他要去。
值得吗?
值得,因为世间没有时九柔,于他纪少瑜而言,终是镜花水月的虚空。
第77章 重逢
春日花会前几日, 舞州州牧的幼妹萧倚音递了帖子上门,她来的时候,时九柔刚从床上懒懒地起来。
“不是过两日就见着了么,你今天怎么来了?”
这三年, 时九柔甚少与其他人交往, 唯独萧倚音年龄小、嘴巴甜, 性子又活泼喜人,当年见到时九柔的第一句话便是:“天下怎么能有这么好看的姐姐!”
就这样, 萧倚音成功成为时九柔庄园的常客。
“时姐姐,听闻你亦是皇族,可会宫中的一种绣法, 我原本要送人的荷包被我绣坏了一针,线便全乱了, 听闻宫中的那种绣法还能救。”萧倚音揽着时九柔的胳膊, 尖尖小小的下颌贴了过来, 撒着娇口吻亲昵地道。
时九柔瞥她一眼, 见萧倚音脸色如常,耳朵尖尖却飞上红花, 故意道:“你嫂嫂女红异常出彩, 怎么会找不到能补救的法子?你不肯说,我不答应你的哦。”
“啊……时姐姐, 你怎么知道的!”萧倚音捂着脸,原本白净的脸儿羞红一片, “我, 我是想送给连世子澹台庚的。”
“原来是这样,连世子澹台庚是国都来的,你便想送个宫中绣法的荷包, 你怎么不早些来,索性我教你。”
时九柔闲着没事的日子里,不是晒太阳就是窝在床榻上看画本子,许是乱世,画本子损毁严重,写的也少,看来看去就那么两大柜子的早看完了,此后的日子里时九柔竟觉得连枯燥乏味的宫中刺绣密本也变得有意思起来。
“时姐姐真好!”萧倚音甜甜一笑,摸了摸脸颊,小声道,“连世子并不认识我,他不过是来舞州踏青小居,只是他长得真好看,遥遥一望,心就跳得好快。”
“啧,小姑娘啊。”时九柔刮了萧倚音的鼻子,心尖浮现出纪少瑜三年前的模样,还有他芝兰玉树的身姿与一眼难忘的背影……时九柔轻轻用指尖带过唇,那里曾有他的气息。
鬼使神差地,时九柔渡着灵力捻动针线修补荷包时,突兀地问了句:“你哥哥嫂嫂近来有说外头的事儿吗?”
“有呀,又要打仗了。”萧倚音随口道,“不对呀时姐姐,你今日有些不一样,唔,你以前从不问的……”
时九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近来频频想起纪少瑜,“大概是外头太乱,所以有些不安了。”
萧倚音嘴巴开了闸,拖着腮,看时九柔手上针线翻飞的,说了起来。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处都在打仗,昭赟和荥瀚国都在分裂。最近一场好像说战书下在了初四,听闻是荥瀚国有人起义,领头的和昭赟的结了盟,要和那个什么‘小纪神君’在边境打一场。也不知会不会波及咱们高玄,说来还是咱们这里太平呀。”
时九柔微微蹙眉,“这次的消息来得好快。”
“是连世子和我哥哥说的,据说是他来的路上听见的。”
“荥瀚国有人起义又是怎么回事?”
萧倚音的头发是棕红的,脸又白净又小,睁着无辜的眼睛,“时姐姐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嘛,哥哥不会事事都说给我听。”
时九柔知道问也无用,揭过这篇。
她绣好荷包,将宫中刺绣密法的小本子一并找给了萧倚音。
萧倚音感激地接过,与她约春日花会要并排坐一起。
时九柔笑着道好,待萧倚音走后,微微按了按胸口。
只有七日半了呀。
······
春日花会如期而至。
时九柔身边有两个小丫鬟,一个叫问鲤,一个叫尺素。
问鲤做事牢靠话少,利落地取了几件极好看的鲛绡裙,问时九柔要哪个。
时九柔很久没起这样早了,打着哈欠,让问鲤随便挑,问鲤一愣,看了半晌犹犹豫豫没选定,还是尺素取了件玉兰色的。
“啊……玉兰色呀。”时九柔眸光在尺素手上停了片刻。
尺素有点慌,小声道:“是不妥吗?”
“不是。”时九柔摇头,浅笑着,“很好看,就这件吧。”
时九柔未簪头饰,她去春日花会本就是可去可不去的,为了好看戴着满头珠钗压得脖子疼,况且她并不想太过扎眼,于是问鲤轻轻将她的头发束起来,用同色的鲛绡编起来。
收拾妥当后,时九柔带着两个小丫鬟去了州牧萧大人的琉花苑。
琉花苑门口已经由人等候着是否有上门施展才艺的公子姑娘。
时九柔有拜帖,很快就进去了。
琉花苑前头一座高高的小朱楼,雕花的栏杆里一名素青袍的男子正在抚琴,还特意弹了雅致的南调。琴师边上,两个姑娘穿着薄薄的春衫,在圆圆的大鼓上翩翩起舞,似月上仙子。
时九柔挂着浅浅的笑容,疏离而不失礼数地与迎面的当地世家夫人、小姐都一一打个照面。
她,并认不全这些人。
寻了处树下的位置坐下,时九柔捏起两块白兔图印的厚云糕饼,递给问鲤和尺素一人一块,“尝尝,好吃。”
“怎么不见萧倚音?”
尺素嘴巴里咀着糕饼,捂着嘴小声道:“人都去看连王世子了吧。连王世子在九曲水榭那头,咱们这儿清净没人。”
“连王世子长得很好看吗?”时九柔惊讶道,“有我好看吗?”
“连王世子是男人呀,他与小姐怎么能比?”问鲤很不解。
尺素立即道:“那当然是咱们小姐好看了!”小姐人美心甜,啊糕饼真香……好想吃梅子味的。
时九柔笑而不语,当然有男人长得很美,只是两个小丫头不曾见过。
时九柔每样点心吃了两小块,饮了点埋了整个冬天的梅花酒,微醺有点热,脸颊也攀了红意,迎着暖阳不禁犯困,坐着打起了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