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郑濯缨也觉得自己从来都不算了解他。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惧怕郑玄离的呢?大约,便是她发现郑玄离亲手杀了他的皇后那时起。
郑玄离十八岁那年迎娶的皇后名唤秋瑛,是辅政大臣家的嫡女,早年他们都在专为贵族子弟创办的学校读书。
原本秋瑛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他们两家早已约定好等秋瑛十八岁时便完婚,可郑玄离一即位,便直接钦点秋瑛入宫为后。
皇帝的旨意自然没有任何人敢违抗,当时郑濯缨和秋瑛也算是好友,在宫中也常目睹被郑玄离囚禁的秋瑛有多郁郁寡欢,但也许是时间真的能够改变太多事,又或是当时的郑玄离看起来足够深情,秋瑛终于还是爱上他了。
郑濯缨还记得那时候的秋瑛是如何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好皇后,要如何回应郑玄离的真心。
可原来郑玄离,根本就没有什么真心,又或者说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病态的人,曾经从来都没有看过他一眼的人终于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时候,他忽然又开始觉得索然无味,最后甚至亲手杀了秋瑛。
所有人都以为秋瑛是因病而亡,只有郑濯缨知道,秋瑛到底是怎么死的。
从那个时候起,郑濯缨就知道,她的哥哥是个疯子。
所以她学会做一个懂事的妹妹,这么多年来做着皇室发言人的位子,也帮他掩盖了太多丑恶的真相。
可现在,她却还是免不了死在他手里。
“濯缨,朕也不想的。”
郑玄离面上从头至尾都未表现出一丝的气恼,他的面容仍是那样俊逸温柔,连那双眼睛都极具欺骗性。
他走到她的面前去,俯下身伸手要去拨弄她鬓边的乱发,却被她躲开,他的手只在半空停顿一下,便若无其事地收回,随后轻叹:“可是如今只有用你献祭,才能完成朕这最后一步的计划,朕必须要将那些夜阑人重新埋进黄土之下,你与朕有一样的血脉,你能帮朕完成这个计划。”
他冲她笑,又伸手轻拍她的肩膀,随后站起来,转过身时那张脸上便再没多少笑容,也不管身后的郑濯缨究竟是什么表情,他再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出了殿外。
“陛下……”立在外面的闫文清一见他出来,便不由抬眼看了一眼殿门内,他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您真的……要将濯缨公主献祭吗?”
“除了她,你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郑玄离手指间摩挲着一粒失去了光彩的珠子,那是他亲手从那个叫楚沅的女孩儿手腕上的桌子里取出的,“纵她恨朕,朕也只能这么做。”
闫文清跟在郑玄离身边已经很久,当然明白郑玄离的性子,他一时也不敢再多说,只是转而提起另一件事,“平王偷入勉政殿,已被臣拿下。”
“郑灵隽?”
郑玄离那双眼瞳里光影更暗,他蓦地笑了一声,神情却冷了许多,“他可真是令朕失望。”
闫文清捉摸不准郑玄离对郑灵隽的态度,但郑灵隽到底是郑灵信的亲弟,于是此刻便还是开了口:“陛下,平王年纪尚轻,容易受人蛊惑,臣以为……”
“文清,他那不是年少轻狂,是他骨子里原本就有一半夜阑的血脉,这种人,终究算不得是自家人。”
郑玄离打断了闫文清的话,将那颗珠子捏进手心里,“这宫中虽阵法遍布,能令那夜阑王一时不得而入,但也到底只是时间问题,你让顾舒罗赶紧取出魇生花,今夜朕便要她重启缚灵阵。”
“……是。”闫文清只得低头应声。
——
阴冷的牢狱里安装着一盏又一盏白炽灯,那样明晃晃的光线照着水牢里的水更显出冷淡的粼波,石壁上偶尔有蜘蛛爬过,还有老鼠吱吱的声音时不时地传来。
楚沅被绑在木架上,双手都被沉重的铁索压得抬不起来,她已经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也更无暇再去想更多的事情,她半身都淹没在稍显浑浊的水里,层层水波之下,是她看不到的一条又一条的蛇。
那些蛇没有毒。
因为它们这些天来已经咬过她太多次,但她却并没有什么中毒的征兆,只是被尖锐的牙齿咬进血肉的疼痛仍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她脚上没有绑着锁链,所以只能自己拼命地挣扎双腿躲开那些蛇的攻击,但是她越到后来,就越发没有力气,双腿在冰冷的水里失去了知觉,再被那些蛇咬的时候也就不再觉得疼了。
脑子昏昏沉沉的,她觉得自己的眼皮似有千斤重。
异能暂时被封住,她根本使不出来,也没有办法摆脱目前的困境,这里静悄悄的,除了每天给她扔馒头的哑巴,她再没见过任何人。
那哑巴走路很轻,像个没有腿,只会飘的鬼,可这会儿楚沅听到的脚步声却很清晰。
“你还好吗?”
她忽然听到了一道声音。
楚沅勉强睁开眼睛,抬头看见站在牢门边的,是一个少年。
他留着乌黑的短发,笑时脸颊有酒窝显现,穿着浅色的衣衫,看起来干净又明朗。
“孙……夜融?”楚沅艰难地开了口,嗓音嘶哑得厉害。
大约是他给她的印象也算是深刻的,所以她也还记得清楚他的名字。
少年几乎是在听见楚沅准确地唤出他名字的这一瞬,那双眼睛就多添了欢欣的神采,他眼睛亮晶晶的,往前走了两步,到了水池边,“你记得我的名字?”
他伸手施展术法,将困住楚沅的锁链解开,然后再飞身过去将她带到牢门外,她身上不断有水往下滴,孙夜融在看到她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的双腿时,脸上的笑容便陡然收敛殆尽,他回头去看那在白炽灯下粼波摇晃的水面,“这底下有蛇?”
“你为什么要救我?”楚沅靠在铁栏杆上,喘着气问他。
这个少年好像永远都是这样神秘,她和他之间也不过只有当时的一面之缘,而现在,他却又偏偏出现在榕城皇宫里。
孙夜融闻声回头看向她,他摇头,说,“不,我救不了你,现在只有你才能救你自己。”
“我知道你手上的镯子是不一般的东西,可现在它也许是受了什么影响,暂时失效了,所以你要自救,就不能再指望这镯子,”
说着,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即便外面的某个人知道你如今被困宫内,可这宫里阵法繁复,他要进来也绝非易事,所以,你必须要拖延些时间。”
孙夜融说着便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肩,给她输送了些异能,“你放心,我是不会害你的……但是我的异能并不纯粹,给你输送这一点,也只能让你暂时保持清醒。”
“你听好了,郑玄离今夜便要取你的魇生花,夜阑王陵的那些人是因魇生花复生的,而魇生花能让他们生,也就能让他们彻底死去,郑玄离是要用你的魇生花重启他先祖郑启曾经所动用过的缚灵阵来重新剥离夜阑王的生魂,让死灰复燃的夜阑再度埋入地底,缚灵阵能让夜阑覆灭一次,也能让其覆灭第二次……你如果不想让他死,那你就要想办法让自己好好活着,魇生花现在大约已经与你血脉相融了吧?一旦真的取出,你就会没命。”
孙夜融把干净的帕子递到她的手里,他的眼睛清澈的就像翠玉岛上那晚的星空一般,“我不想你死,可我没有太多的办法救你,”
可他又笑起来,定定地看她,“但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活下来吧?”
他是这样奇怪的一个人,让楚沅至今都看不懂他的用意,她对上他的目光,轻轻蹙起眉,“你的目的是什么?”
他明明是被派来押她去顾舒罗那儿的,却偏要在这个时候提醒她这些话。
他既然是郑玄离的人,又为什么要帮她?
“让你活着,”
他仍然是笑着的,可语气却慢慢地变得越发缥缈,“让郑家人死绝,都是我的目的。”
孙夜融不再多说些什么,只是扶起她,又将她早前被夺走的见雪塞进她的手里,“时间是耽搁不起了,你可要记得我说的话。”
话音方落,在扶着楚沅往前走时,孙夜融不经意地回头再看了一眼那波澜已止的水池。
一缕又一缕的气流如尖刺一般击破水波,水里顿时被血液染红,水底再也没有一丝动静。
他终于收回目光,平静地带着楚沅朝地牢外面走去。
第64章 重启缚灵阵 那魏昭灵,究竟有什么是值……
榕城皇宫里有一处南泷湖, 湖中央有一座祭月台,那高台足有三四十米高,是千年前郑氏先祖皇帝——郑恒命人筑成的。
高台圆如满月, 但每每月光朗照下来, 便会被台上的祭碑分割成两抹弯月的影子,照得南泷湖一片粼粼水波映在高台石壁就是有风拂过轻纱留下的涟漪波纹。
此刻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 晦暗的天幕里落了簌簌的雪,厚重的积雪在一声脆响间压断了一截细枝。
宫人将一盏又一盏的鬼面石灯添上鲵鱼膏, 那一簇簇燃起来的火苗泛着深红, 照得鬼面石灯的影子落在地上, 便更显得狰狞扭曲。
楚沅戴着镣铐, 被人扔到了高台中央,她低眼看见自己身下的地面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纹, 她勉强坐起身来,腿上有伤口在被人押着走上高台时再度崩裂,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
月辉落在她身上, 她看见那长阶之下有两人慢慢地走了上来。
“舒罗姐姐,你应该清楚, 要重启缚灵阵, 并不一定要将魇生花取出来吧?魇生花早跟她血脉相融, 你将它取出来, 可远没有在她身体里时好用。”
少年步履轻缓, 状似不经意地同身旁那女子说起这话。
那女子赤着一双脚, 脚踝上的红绳上坠着一颗颗的骨珠, 行走间水绿色的裙摆微微拂动,一如春柳迎风,姿态绰约, “我当然清楚这一点,可你看看她。”
她说着抬了抬白皙的下巴,示意少年去看那圆台上的姑娘,她手腕和脚踝都戴着沉重的镣铐,一双腿早就被蛇咬得没一块好皮肉,可即便是被这样折磨,她那双眼睛看起来,也还是清亮的。
“她性子这样倔,会乖乖听话,投诚陛下么?”顾舒罗细细的眉尾是黛绿的颜色,她轻轻一挑,便满是风情,“很少有骨头这么硬的,别说是个姑娘,便是个男人,也是极稀奇的。”
她走上最后一级阶梯,审视着那些宫人按指定位置摆放好的柏木斗,那些木斗都是四四方方的,但总归都是开口的方形要比底下封底的方形要大,形成上面宽阔,下面窄小的形状。
她走过去随手抓了一把木斗里的谷米,那些谷米如砂砾一般从她指缝间再度回流木斗之中,顾舒罗用帕子擦了擦手,才去看那摆在石台上的状如被剖开腹部的锦鲤瓷缸,一旁有人奉上几根竹筷,她伸手拿过来,便将那竹筷一根根立于九个锦鲤瓷缸里,小瓷缸里明明只有水,但她偏偏能将每一根筷子凭空立在水波之间,且并没有要倒下去的趋势。
在巫阳一脉的巫术里,一根竹节筷可用于“招魂”,九根筷子同立,便为的是“锁魂”,将生魂剥离肉体,永远禁锢抽离。
“现在,就只需要陛下的至亲融做的血丹了。”顾舒罗擦干净手上的水渍,双眸微微一弯。
而楚沅从头至尾都在静静地观察这些围绕她而摆出来的这些物件,却又忽然听到那边的南泷湖岸传来了些声音。
楚沅遥遥一望,望见岸边绵密的一团火光,人影在灯火里攒动着,却有一道女声近乎嘶喊:“陛下,求您饶了我弟弟,放了濯缨姐姐吧!”
被众人簇拥着正要往岸边的船上去,郑玄离却忽然听见身后那道声音,他一回头,便见那年轻的女子在斑驳的树影里被灯火映出的红肿眼眶。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他磕头。
闫文清一见到她,瞳孔便是一缩,他当即走到她面前去揽住她的双臂,“灵信,陛下面前不得造次……”
“闫文清,我弟弟呢?”郑灵信仰头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抓着他衣袖便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灵隽偷入勉政殿,犯了错,如今被关在牢里,陛下宽宏,没有治他的死罪。”闫文清看了一眼立在岸边的郑玄离,忙对郑灵信道。
郑灵信在听见他这句话时,原本僵直的脊背明显是松了一些的,可她的目光却偏又定在郑玄离身侧的侍卫手上,那只色彩斑斓的琉璃罐。
那琉璃罐里有暗沉沉的光芒映出,她眼睫颤动了一下,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她愣愣地望向闫文清:“濯缨姐姐死了,对吗?”
闫文清面对她的目光注视,始终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郑灵信近乎失神,她怔怔地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半晌,她忽然笑了一声,“宽宏?他能有多宽宏?”
她的嗓音越发哽咽,情绪陡然变得激动起来,“闫文清你是傻子吗?他把他自己的亲妹妹都杀了,你跟我说他宽宏?即便我弟弟不死,你觉得他会放过我们春和这一脉吗?”
“灵信,”闫文清制住她的手臂,“这些事都跟你没关系,你不要再说了,快回去吧。”
“闫文清!”
郑灵信的眼眶早已经红透,她狠狠地瞪他,“你对他忠心到连你的良心都不要了吗?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灵信……”闫文清那张清逸俊美的面庞流露出几分无奈,他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看着她的神情仍是温柔的,“灵信,你听话,回家吧。”
“陛下!濯缨姐姐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为了你,为了皇室付出的还不够多吗?现在你还杀了她!”郑灵信却并不肯听他的劝告,她不敢再看那侍卫手里的琉璃罐,却越发压抑不住心里的愤怒。
“灵信!”闫文清的神情变得有些焦急,他有些不安地去看郑玄离。
郑玄离那张隽秀的面庞却仍带着笑意,仿佛从未将她此刻的冒犯放在心上,他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旁边侍卫手上的琉璃罐,“你提醒朕了,濯缨一个人去的孤单,不若,你去陪着她吧。”
“陛下?!”闫文清瞪大双眼,终于有些慌乱,“陛下,灵信她只是一时……”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郑玄离好似恍悟一般,“啊,文清,朕险些忘了,她是你的未婚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