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动他鬓边的龙须发,一双漂亮的凤眼里映着她模糊的影子。
这样凛冽的风吹在她脸上都已经没什么知觉,楚沅还以为自己是死到临头触碰到了幻象,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神思已经混沌不清。
“……魏昭灵?”她慢慢地,终于知道唤一声他的名字。
魏昭灵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俯身将她抱起来,令她靠坐在祭月台中央的那尊祭碑旁,他用手指轻柔地拂开贴在她脸颊的乱发,在见不到她的这些天,魏昭灵不是没有做过最坏的打算,他知道依照郑玄离的性子,是绝不会让楚沅好过的。
可此刻真的见到她了,他几乎不敢多看她那双血肉模糊的腿,也不敢仔细打量她苍白的脸庞。
她消瘦了太多,被他抱在怀里时轻得像只有一副骨架,脆弱得像只要他在稍用些力就能让她化为泡影消失掉。
他后知后觉地去看自己手上沾染的她的血,他才注意到她的肩胛骨有一道极深的伤口,他那双眼瞳顿时更加晦暗沉冷。
“沅沅,”
他从怀里取出一颗药丸来喂到她的唇边:“吃了它。”
楚沅望着他,像是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似的,他要她做什么,她就本能地去做什么。
看她吃了药,魏昭灵才用衣袖轻轻擦去她脸上沾染的脏污血迹,“你不要睡,在这儿等着我。”
说罢,他便站起来,转身迎着这祭月台上所有人的目光,修长的指节稍稍屈起,便有流光锻造出的一柄剑悬在他的眼前。
他殷红的衣袖浓烈如火,被此间的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郑玄离向来只问夜阑王之名,此时此刻,才算得上是他与这位死而复生的夜阑王的初次见面。
魏昭灵握紧剑柄,指节都已经有些泛白。
守在郑玄离身前的纸影冲上前来,魏昭灵抬眼,剑锋擦着空气发出铮然之音,荡开的强大气流将他们震出去,与此同时长剑脱离了他的手,飞出去的瞬间割破了他们的脖颈。
鲜血迸溅出来,却并没有沾染到他衣袂分毫。
大约是因为这祭月台上巫术符纹太多,勾动的阵法几经变换,刺激得魏昭灵太阳穴生疼,剑锋抵地,他握着剑柄稍稍缓了缓,便再度强打起精神同那些从祭月台底下跑上来的纸影缠斗。
冰刺接连刺穿了那些纸影的腰腹,长剑来回割破了他们的喉管,魏昭灵的身影如随风的影子一般飘忽变幻。
而彼时岸上的局势也变得混乱起来,有人匆匆上了高台,躬身对郑玄离道:“陛下!不好了,夜阑人闯入宫门了!”
拼杀声渐近,郑玄离看见岸上那灯影里已经乱作一团,刀剑相接之声不绝于耳,枪声也频频传来。
郑玄离见势不妙,便伸手将顾舒罗的银蝶笔牵引到自己手中,掌中随即积聚了明暗不定的光芒,他趁着魏昭灵仍在对付纸影的功夫便操控着银蝶笔将地面的符纹一寸寸引入半空,于是暗红的光色再度显现,南泷湖中的水流直冲天际,彼时天边雷声再起,闪电从生。
“王!”沈谪星飞身越过湖面才至高台之上,便见漆黑的天幕里被雷电编织而成的密网降下,闪着幽蓝光色的符纹一道道嵌在魏昭灵的身上,便成了沉重的铁索压得他步履越发沉重。
郑玄离原本并没有异能,这么多年来他都是靠剥夺他人的异能来维持自身,但他至今也还没有找到什么好的办法去让自己身体里这些杂乱的异能变得圆融一些,所以此刻他强行重启缚灵阵时,自己也并不好受。
他脸上不断有蓝色的裂纹浮现,身体也在承受着极大的痛楚,但见顾舒罗奋力将楚沅推进了红光之内,他还是弯唇笑起来。
除了楚沅自愿,或取出魇生花这两种办法,其实还有一种,那就是将其整个人都绞碎在阵眼里,虽然这样做会极大地消减魇生花的力量,但也总归还是有些用处的。
魏昭灵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的身体已经被束缚得越来越紧,曾经遭受过的那种魂魄被生生剥离时的窒息感又再度袭来,可他还是勉强稳住心神,掌中的流光凝结成一道道的冰刺,狠狠地刺穿了顾舒罗的身体。
顾舒罗再次摔倒在地,冰刺见了血便开始融化,而她睁着一双眼睛,却已经没了声息。
魏昭灵不顾被幽蓝的锁链洞穿血肉的疼痛,用剑锋抵住地面生生地往前跃入那暗红的光色里。
“王!”沈谪星回头便正见这一幕,他刺穿了挡在他身前的那名纸影的腰腹,回身要往那红光里去,却再度被冲上来的纸影拦住。
郑玄离操控着银蝶笔逐渐使得从南泷湖中上涌的水柱慢慢形成了层层包裹住祭月台的水幕,外面的人再进不来,里面的人也仍在拼杀。
魏昭灵勉力将楚沅推出阵眼,自己却陷在其间,那种被剥离生魂的窒息感折磨得他神思已经有些不太清晰,他不由握住剑刃,想要通过这样的痛感来维持片刻的清醒。
也是此刻,祭月台上所有的巫术阵法顷刻消失,整个皇宫之内的阵法好像在瞬息之间都同郑玄离失去了感应。
郑玄离眉头紧蹙,一时不知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但眼下缚灵阵重启在即,他也已经顾不上那许多,忙敛住心神,专心用银蝶笔勾连符纹。
失去了一些巫术牵制,魏昭灵的痛楚减缓许多,他用剑尖抵在地面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可阵眼封闭,他一时没有办法出去,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符纹显现,如刀的气流擦着他的衣衫,割出一道又一道的口子。
魏昭灵闭起眼睛,掌中聚起缕缕流光,犹如白茫茫的雾气缭绕在他的身侧,他的脸庞已经被擦出几道血痕,但他蓦地睁开眼睛,周身的气流荡开,一霎烟尘四起,南泷湖中水花激荡。
困住他的阵眼骤然裂开一道口子,魏昭灵顺势一跃而出。
飞出去的长剑回到他手中来,在他将要朝郑玄离而去的那一瞬,他却看到楚沅的身体忽的腾空而起。
淡金色的光芒逐渐变得越发刺眼。
被水幕包裹的所有人都不由停下来,仰头看向她。
楚沅在落入阵眼时便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此刻她双眼紧闭,身体悬在半空,金色的光芒在她腕骨间逐渐勾勒出了第五枚魇生花的瓣痕,她腿上和肩胛骨的伤口都在刹那间愈合。
周身的细碎的金色莹光随风漂浮,在触碰到包裹住祭月台的水幕时便瞬间将其击碎,层层水波急速下坠,重新落入湖中。
立了筷子的锦鲤瓷缸尽数跌落到地面,破碎成一堆的瓷片,那一盏盏的鬼面石灯也在这一瞬尽数熄灭,暗红的阵眼也陡然破碎。
郑玄离猛地吐了血,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若不是闫文清及时上来扶住他,他便已经跌下了高台。
第66章 长夜已更迭 夜阑重生,吾王万岁。……
第五瓣魇生花一开, 它的根茎就将永远融入楚沅的每一寸血脉里。
从此也再也没有人能够将其从她的身体里剥除。
所有的巫术阵法尽数失效,连缚灵阵的阵眼也已经被震碎,祭月台上一片狼藉, 那一根又一根的竹节筷早已在锦鲤瓷缸的碎片里融成青灰, 石灯里有融化的鲵鱼膏淌出来,在地砖上就像是凝固发黑的血迹。
楚沅身体下坠的瞬间, 魏昭灵便借着一旁的石碑一跃而起将她接住,她身上的伤口都已经结了血痂, 一双眼睛却还没睁开。
魏昭灵将她再度放下来, 才回身去看对面被闫文清扶着的郑玄离, “一千年了, 你们郑家也真是没什么长进,对付孤的手段, 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缚灵阵?”
魏昭灵冷嗤一声,即便面色已经苍白得不像话,声音也有些虚浮无力, 却仍有一种无端的压迫力。
在这般深沉晦暗的天色里,他的衣袖仍如烈火一般殷红, 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带血的剑锋直指郑玄离。
彼时高台之下有大批的纸影匆匆跑上来, 但郑玄离还未来得及开口命令他们, 便见其中有两人率先出了手, 将周围的十几名纸影抹了脖子。
郑玄离瞳孔微缩, 却又见那两人翻身一跃, 便到了魏昭灵的身前,他们撕开脸上薄薄的一层东西,便瞬间露出另外两副容颜。
“臣来迟了, 请王恕罪!”
刘瑜最先俯身朝魏昭灵行礼,江永也不由跟着行礼附和一声。
到了此刻,郑玄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那张脸上神色几经变换,最后才开口:“夜阑王好手段,为了今日,你竟不惜让自己的臣子混入朕的纸影当中。”
怪不得,这宫里的巫术符纹会忽然失效,想来一定是这两个人趁着宫中打乱之际,去了他的勉政殿,关闭了所有的机关。
魏昭灵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身体,江永当即扶住他的手臂,他咳嗽了几声,听了郑玄离这话便弯了弯眼睛,轻笑了一声,“能重活一次可不容易,孤总要为夜阑打算清楚,不是吗?”
宫内所有的巫术阵法皆由江永、刘瑜关闭,而缚灵阵只差最后一步,却被楚沅手腕开出的第五瓣魇生花损毁。
宫内火光四起,枪声,刀剑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郑玄离却又想起仙泽山下数十万人,他再度镇定下来,重新迎上魏昭灵的目光,“天道眷顾你们夜阑人,不但让你们复生,还给了你们特殊的体质,但那又如何?魏昭灵,以你数万之兵,还真想战胜我宣国几十万大军?”
随着他话音才落,地面便有强烈的震颤感,即便那连天的炮火并不在榕城,但在这里,在这祭月台上,仍能看到东边那一片像是能够将夜幕灼出一个洞来的连绵火光。
郑玄离满意地笑起来,“我郑家人入不了仙泽山,可朕的军队却可以,即便这炮火轰不穿那仙泽山的结界,但只要是从山上下来的人,朕一个也不会放过,那些还没复生的,朕也会让他们彻底埋在山石底下,再也没有活过来的机会!”
“那就试试看。”
魏昭灵拂开江永的手,轻描淡写。
到了现在,郑玄离那张天生温润的面容也终于不再有任何笑意,此间月辉与火光从湖面连绵交织于祭月台上,照得他那双眼睛更显阴冷,他夺过了闫文清腰间的手枪,迅速对准魏昭灵扣下扳机。
子弹从黑漆漆的枪管里飞出,却被魏昭灵的剑刃抵开,尖锐的一声响伴随着一簇火光一闪即逝,那子弹壳转瞬之间已经掉在了地上。
催动异能对郑玄离而言一直是很痛苦的事,因为他以常人之躯生生地将其他人的异能融合到自己的身体里必然是会有些难以承受的,但此刻他也已经顾不上太多,在魏昭灵飞身朝他过来的这一刻,他仍勉力释出异能,和魏昭灵在南泷湖上方打得不可开交。
彼时祭月台上,沈谪星带着江永等人也和剩下的那些纸影缠斗起来,南泷湖对岸更有拼杀之声连绵不断。
郑玄离的异能繁杂,虽然极强,却也只不过是一时之势,时间一久,他身体里四处冲撞的异能之息便令他十分难受,加之魏昭灵的异能压制越发强劲凌厉,郑玄离渐渐地就有些应对不暇。
魏昭灵周身有淡金色的气流不断涌动着,缕缕的寒气如缕缕雾色一般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掌中的流光凝作道道冰刺飞出,双指并拢的刹那,那柄长剑便好似受到牵引一般也朝郑玄离而去。
郑玄离匆忙化出光幕抵住冰刺,却在下一秒便被剑锋划破右手,那剑刃触碰到他的手时便震得他虎口发麻,他晃神的瞬间,原本在他前方的魏昭灵却如鬼魅一般陡然出现在他身后,剑柄已经握在魏昭灵手中,郑玄离回头的刹那,那剑锋便狠狠地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鲜血迸出来,魏昭灵冷白的侧脸乃至脖颈,都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郑玄离身体失去平衡,被魏昭灵握着剑柄,生生地将他整个人都按进了南泷湖里。
层层水浪翻覆,湿冷的味道弥漫,祭月台上的闫文清回头正看见这样一幕,他不由大喊:“陛下!”
魏昭灵还悬在半空之上,他冷眼看着那闫文清跳入水中将郑玄离带至祭月台上,那柄剑还在郑玄离的身上,而他的双腿几乎在水中已经被魏昭灵投入水中的一一道道冰刺给刺穿,冰刺见血融化,只剩破碎的衣料和数不清的血洞粘连在一起。
魏昭灵手指微屈,流光飞出去,打在闫文清身上,将其震出几米远。
随后他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伸手握住剑柄,剑锋再度再深入几寸,穿透郑玄离的血肉皮肤直接嵌进了地面。
这般剧烈的疼痛,令郑玄离双眼瞪大,几乎已经有了血丝,大约是看见了被江永他们从勉政殿里带出来的那盏走马灯,其间的灯火仍在,却已有多张绢纸再也照不见一点儿光。
剩下的纸影已经不多了,郑玄离在那不断转动的灯笼间,临着那明灭不定的火光,他眼中的不甘与愤怒已经难以收敛。
手指间暗红的细丝陡然显现,牵动着那灯笼,任由细丝扎入一层又一层的绢纸。
原本正在与人打斗的江永和刘瑜瞬间僵直了身体,所有的纸影全部都倒在地上,包括闫文清,他们无一例外,身体好似被细丝勾连刺穿,此刻所有人都蜷缩着身体,发出极其痛苦的声音。
无形的烈火炙烤着他们的身体,好像他们都已经成了那走马灯上,一面又一面的绢纸,是要被那最中间的火光生生烧死的影子。
烧了他们,郑玄离便能在短时间内汲取他们的异能,但冰刺骤然贯穿了他的右臂,这一次也并未见血融化,如冰凌一般融着他的血肉将他的手臂禁锢在地面,血冰一簇一簇的,散出来的也不知是热气还是寒雾。
“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如此忠心?”魏昭灵偏头,轻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闫文清,彼时夜风吹着他乌浓的发,鬓边总有浅发轻拂他的脸颊,更衬得他面颊上的血迹十分鲜明。
闫文清已经没有办法再说话了,他喉间涌出大量的血液,他也无暇再去看郑玄离,只是仰着头想往南泷湖岸上看去。
那里,还有他没来得及收葬的郑灵信。
直至这一刻,郑玄离也没有等来他想要的消息,这皇宫之内火光冲天,本该为他守住宫门的臣子此刻竟也皆未出现在他身边。
“我郑家千年来存于此间,到头来竟然还是无法避免这一切……”郑玄离紧紧地盯着那立在他身前的年轻男人,“到底是朕无用,守不住这祖宗的基业,还是这天道原本就眷顾于你们夜阑人?”
“是你郑家先用了有违天道的手段对付孤,”
魏昭灵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他凤眼微弯,声音却透着清泠的冷意:“又何必惋叹什么公平不公平?”
他回头看了一眼靠在石碑旁仍未醒来的那个姑娘,再回头对上郑玄离的脸,光线忽明忽暗,魏昭灵的双眼更显郁郁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