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离微微一笑,“那你就该管好她。”
闫文清后背已然生凉:“臣知道,臣一定管好她。”
可下一秒,他却明显感觉到一道冰冷的气流擦着空气,掠过他的侧脸,他反射性地随之看去,便见郑灵信的腹部已经多了一个血窟窿。
他瞳孔紧缩:“灵信!”
闫文清抱住她骤然失去支撑的身体,不过片刻,她就已经闭上眼睛没了声息,他看着她的脸,半晌才又去看郑玄离。
“春和家的人都流有一半夜阑的血……文清,她不适合你,”郑玄离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仍是清清淡淡的,面上却没了笑容,“郑灵隽也不必留着,今夜过后,春和一脉的人,就都杀了吧。”
他分毫不担心眼前的闫文清会因为郑灵信而背叛他,因为郑玄离从来都没有真的信任任何人,即便闫文清跟了郑玄离多年,他也还是免不了要沦为郑玄离灯笼上的纸影。
只有被控制的人,才会难生背叛之心。
郑灵隽明明成了纸影却偏要背叛他,郑玄离当然不可能会原谅他,甚至连春和君同魏姒所延续的那一脉郑家旁支,他都要处理干净。
郑玄离说罢,便也不再去看那拥着郑灵信尸体的闫文清,转身率先走上船去,由一行人送至南泷湖中央的祭月台。
顾舒罗看到郑玄离走上来,便同孙夜融一齐行礼,“拜见陛下。”
郑玄离坐到了一旁的乌木椅上,只轻抬下颌示意身旁的侍卫将那琉璃罐送到顾舒罗的面前去。
顾舒罗拿到了那枚血丹,便去准备后续事宜。
彼时郑玄离将目光放到了那个跪坐在圆台中央的年轻姑娘身上,又饶有兴致地去打量她那双被群蛇撕咬得血肉模糊的腿,“那么多的蛇,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还行吧。”楚沅皮笑肉不笑,“你要是实在好奇是个什么滋味,你也可以自己试试啊。”
郑玄离只是在那日她被人送来时间过她一面,但那时的楚沅是昏迷的,他还并未领教过她的这些嘴上功夫。
他大约是觉得新奇有趣的,便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去,“你不害怕?”
“我怕的话,你就会放了我?”
楚沅反问他。
“当然不会,”
郑玄离蹲下身,他朝她笑,“但若是你愿意帮朕重启缚灵阵,镇压夜阑王,朕也可以不取魇生花,不要你的性命。”
“可偏偏你倔得很,宁愿被那水底的群蛇啃咬这么多天,也不愿意松口。”他忽而叹了一声,“你死了,倒还真是一件可惜的事。”
她大约也才十八岁的年纪,这么多天以来,她所受的折磨早非是常人能忍,可偏偏她是个不会哭,也不会服软的姑娘,硬是生生地挺了这么多天,连眼圈儿都没红过。
郑玄离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姑娘。
“那看来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楚沅扯着苍白的唇,笑了一下。
郑玄离眉峰一剔,笑得更加温和,“你改变主意了?”
楚沅也不急着回答他,只是双手撑在地上,身体往后一仰,“你们每天就给三个馒头,真的很抠门儿,我现在有点儿饿了,能先给我弄一桌好吃的吗?”
“再不济,泡面总有吧?给我多加两个鸡蛋就行。”她又添了一句。
孙夜融在一旁听见了楚沅说的这些话,他不由抿着嘴唇笑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郑玄离大约是真没见过她这样的,竟然还真的命人给她准备了席面,送上祭月台来,原本坐在地上的楚沅也终于坐上了铺着软垫的椅子,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十几道菜。
若如孙夜融所说,她的镯子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干扰,导致短暂的失效,那么她要等来魏昭灵,就还要花些时间。
可是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难题是,如果他们取出了她身体里的魇生花,她会死,魏昭灵也会因为缚灵阵而死,如果她假意答应郑玄离配合他们重启缚灵阵,那也终究拖不了太久的时间。
她一边慢吞吞地吃饭,一边细细地思考着。
而郑玄离却分毫不关心她究竟是真心投诚,还是假意逢迎,反正时间很快就到了,若她是真的愿意配合那自然是好,若不愿意,他再让顾舒罗取魇生花也是不耽误的。
但在此刻,他一手撑着下巴,看着这个姑娘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白米饭,他竟也忍不住笑意满面,“朕该早些认识你的。”
楚沅闻声抬头,没明白他的意思。
“若知道你是这样的一个人,朕便不将你放在水牢里了。”郑玄离继续说道。
他很少会有现在这样愉悦的情绪,上一次这样面对一个人时,坐在他对面的,还是那个不愿看他的秋瑛。
秋瑛。
郑玄离蓦地蹙了一下眉,他发现自己竟已经想不起他那位皇后的脸了。
“……”楚沅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索性埋头认真干饭。
一顿饭吃完,楚沅险些吃撑,大约是饭吃得饱了,她还真的想出了一个办法,既然不能逃避入阵眼,也不能不释放魇生花的能力,那她索性就打乱顾舒罗阵法内的符纹排列顺序。
她在赵家看过赵凭霜练习阵法的本子,赵凭霜喜欢研究那些东西,那几天她正试着钻研怎么打乱阵法,楚沅看过她本子的几页,大概记得一些怎样才能使阵法失效的符纹排列顺序,吃饭的时候她努力地回想过了,到底准不准确她心里也摸不准,但在这样紧迫的情况之下,她也只能试一试了。
将残羹冷炙都撤了下去,天幕里的那一轮明月也已经越发圆融,时间已经到了,郑玄离看着楚沅走入阵眼,他再度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你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的,所以最好别耍花招。”顾舒罗轻瞥一眼身旁的这个姑娘。
“哦。”楚沅只随口应了声,并不看她。
要启动缚灵阵,就需要顾舒罗将被鬼面石灯里的光从地面映出的那一道又一道的符纹牵引出来,以严苛的方位准确关联起来。
暗红的光几乎将顾舒罗和楚沅都慢慢地包裹在其间,顾舒罗一壁挥动手指间的银蝶笔,一壁回身看向楚沅,“你怎么还不动手?”
楚沅翻了个白眼,手掌里涌出一簇流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或是真的感应到了楚沅魇生花的异能,所以顾舒罗便专心致志地去操控那些符纹一道道勾连起来,彼时红光外面,锦鲤瓷缸中的竹筷不断颤动,却始终没有倒下,那些柏木斗里的谷米间被宫人们点上了一炷又一炷的香,那烟雾缭绕,丝丝缕缕都浸入了红光之内。
此间的风声开始变得犹如鬼魅的哭嚎一般,天边雷声滚滚,闪电频出。
强大的罡风卷起高台之下临水而培的树木的枝叶,引得南泷湖里的水分流而上,汇聚于高空之间。
郑玄离微微一笑,手肘抵在扶手上,他估算着,大约此时数万的士兵都已在仙泽山下,只等缚灵阵一重启,他便要将那些醒来的夜阑人杀光,而那些还未来得及复生的,也将永远埋在仙泽山中。
夜阑人的体质再不一样又如何?他手握几十万兵卒,而夜阑如今复活的人也不过数万,那夜阑王魏昭灵别说要入榕城皇宫,他要进榕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可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过去,那原本已经逐渐成型的缚灵阵却慢慢地失了颜色,如注的水流猝不及防地跌回南泷湖中,天边的雷声也小了许多。
郑玄离面上的笑意凝滞,他蓦地站起身,紧盯着那包裹住顾舒罗与楚沅二人的红光。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那红光骤然破碎无痕。
彼时顾舒罗一掌打在楚沅身上,令其摔倒在地,吐了血。
她看向郑玄离,“陛下,这姑娘果真冥顽不灵,我一心融合符纹,可她却假意提供魇生花之力,在我身后将我排列好的符纹全数打乱……致使阵法失效。”
郑玄离面容霎时阴沉许多,在顾舒罗命人拿来一整套剔骨刀要取楚沅的魇生花时,他率先走上前去取出其中一柄剔骨刀来,毫不犹豫地扎进楚沅的肩胛骨里。
楚沅痛得厉害,颈间的青筋都显露出来,可她却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而郑玄离掐住她的脖颈,“你在拖延时间啊?”
他手中的剔骨刀又深入几寸,看见她浑身颤抖,肩胛骨的鲜血几乎染红了他的手,他面上不由流露出几分费解的神情,“可是为什么?”
“那夜阑王魏昭灵,究竟有什么是值得你这样为他的?”
第65章 似幻终非幻 沅沅,你不要睡,在这儿等……
楚沅已经痛得恍惚, 郑玄离虽是在问她,可掐住她脖子的手却分毫不留情,她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舒罗, 取魇生花。”郑玄离将带血的剔骨刀撤下, 扔到了顾舒罗的手里,站起来转身重新走向那把乌木椅。
鲜血温热, 沾了顾舒罗满手,她握稳了那柄剔骨刀, 垂首称是。
剔骨刀整整有二十一把, 要将魇生花的根茎完好地从楚沅的身体里取出来, 这每一柄刀都会用得上。
孙夜融看着顾舒罗招来宫人将楚沅按住, 而她蹲下身,手里的刀就要割开楚沅的手臂, 他不由手指收紧,神情也有了细微的变化。
这个时间应该是够了,可是为什么他算准该来的人却还没出现?
孙夜融望了一眼南泷湖岸, 那里仍是一片青黑的树影,映着几盏孤灯的光洒在粼粼水面。
不能再等了。
孙夜融蹙起眉, 刚要挪动步子, 却见楚沅手中银丝飞出, 直接割伤了顾舒罗朝她探去的手。
顾舒罗吃痛, 剔骨刀掉在地上, 楚沅挣脱宫人的手, 顺势捡起剔骨刀, 毫不犹豫地回身扎穿了她的手掌,顿时鲜血迸溅。
顾舒罗惊叫出声,那剔骨刀穿透她的手掌更深深地扎进了地面, 她眼眶痛得发红,仓皇抬头便望见那个面色苍白的姑娘冲她笑了一下。
郑玄离眉头紧皱,面色更显阴沉,偏头看向身旁的侍卫。
守在他身边的都是会异能的纸影,如今得了他的命令,便全都朝楚沅走去。
四道气流如绳索一般重新将楚沅的手脚束缚,她连手中的见雪也都再握不紧,顾舒罗此时已经被楚沅激得怒从心起,她再度拿起剔骨刀,对准楚沅的左臂,可刀尖才触碰到楚沅的皮肤,她却听见孙夜融开了口:“等等。”
一时间,郑玄离的目光停驻在孙夜融身上。
孙夜融对着郑玄离低头行礼,面上带着笑容,“陛下,还是先让我给舒罗姐姐包扎一下伤口吧?”
他说着便拿出一条素净的手巾,走到顾舒罗的面前去,蹲下身抽出她手里的刀,又用手巾替她包扎那只被楚沅刺穿的手。
顾舒罗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又去看自己手上的手巾,她的神情这一瞬竟然也柔和了许多。
而孙夜融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楚沅,又忽然道:“舒罗姐姐,水牢里的蛇,是你的主意吗?”
顾舒罗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也还是点了头。
“这样啊……”
孙夜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手中的剔骨刀就刺进了顾舒罗的腹部。
尖锐的疼痛袭来,顾舒罗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去看自己的腰腹上的那柄刀。
那几名纸影反应极快,当即聚起流光打向孙夜融。
能守在郑玄离身边的纸影,异能应当是极强的,孙夜融一个人和他们缠斗,不消片刻便败下阵来。
他被罡风震出几米开外,摔在地上吐了血。
“孙夜融。”
郑玄离站起身看向他,“你这是要背叛八户族,背叛朕?”
孙夜融唇畔染着血迹,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令人并看不真切他此刻的神情,“我从未真的将自己当做是八户族的人,也从来没有真的臣服过你,又哪来的什么背叛?”
“为什么?”
郑玄离此时根本无法理解这个少年,八户族为魏昭灵所灭,而孙夜融与顾舒罗作为八户族中幸存下来的人,应该更加明白,只有依附于他,才能重振家业。
“八户族这么肮脏恶心的氏族,本来就不该存在。”孙夜融笑起来,脸颊的酒窝越发明显,“还有你们郑家,也该死绝了才好。”
“孙夜融,你与我是定了亲的,你忘了吗?”顾舒罗捂着腹部,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少年,她仍然不敢相信,他竟然会伤了她。
孙夜融听到她的声音才从那些泥泞的记忆里回神,他又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声音很轻柔,却也很无情,“舒罗姐姐,我最不肯听的,便是我祖母的话了,她说的,在我这儿都不作数的……何况,你整整大了我六岁,我可不喜欢比我大这么多的姐姐。”
顾舒罗那张柔美的面容顿时僵住,她像是有些无法接受这一切。
孙夜融给她的那一刀是加注了异能的,此刻她五脏已损,躺在地上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再动弹。
郑玄离在此刻却蓦地笑了一声,他走上前时,几名纸影不约而同地让开来,孙夜融见他朝着楚沅而去,便挣扎着起身想要往前。
一名纸影率先迎上去,孙夜融匆忙应对,根本再没办法靠近楚沅一步,他只能朝她喊:“楚沅!你清醒一些!”
楚沅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听到孙夜融的声音她就下意识地大睁了一下眼睛,她看见郑玄离在她面前蹲下来,也看见他拿起了一柄最尖锐的剔骨刀。
“看来,只能朕亲自动手了。”
鬼面石灯的火焰照得那刀剑好似淬了最凛冽的光,他的嗓音轻轻慢慢的,却让人脊背生凉。
楚沅本能地想要挣扎,可那道道流光化作的绳索仍然将她束缚着,令她根本没有办法躲开郑玄离越来越近的那柄刀。
只要沿着她左臂往上到肩背割开她的皮肤,就能看到与她血肉相缠的魇生花的根茎,要完整地将魇生花剥离她的身体,她大抵会被一寸一寸地割断筋骨血肉。
但在刀尖就要触碰到她手臂的一瞬,楚沅感受到她手腕上的凤镯忽然开始颤动,随后强烈的金光涌现,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气流层层荡开,引得郑玄离连连后退。
在浓重的血腥味里,楚沅忽然嗅到了熟悉的香,她睁开眼的瞬间,正对上那张冷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