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九罗岔开话题:“林喜柔进来得那么早,该布置的估计都布置完了,你们再提前,也已经落人家后头了,那这踩点,还有意义吗?”
余蓉说:“有啊,知己知彼嘛,她布置好了,我们更得先打探一下了,省得傻乎乎过去,一脚踏进人家设好的圈套。”
聂九罗:“一起的话,是不是不太保险啊?不考虑分个前中后队?”
余蓉懂她的意思,鸡蛋不该放在一个篮子里。
她想了想:“分三队有点难,两队可行,一队配蚂蚱,一队配孙周,这俩是探测器,万一有地枭靠近,能提前知道。那就是说,你们会进金人门咯?”
聂九罗嗯了一声。
余蓉该问的都问到了,转身想走,才迈开步子,忽地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来。
她示意了一下高处的炎拓:“听山强说,你是他女朋友了?真的假的?这进展,可以啊。”
也不知为什么,聂九罗虽然和余蓉认识不久,但没什么隔膜感,甚至觉得,跟她聊什么都无妨。
她说:“人生本来就短嘛,得到点东西不容易,失去点什么又太容易。所以啊,眼睛放亮点,眼前过的机会、男人、朋友,以及一切你认为值得的,中意的就拿住呗。”
余蓉居然跟卢姐一个想法:“不观察观察了?万一拿错了呢?”
“拿错了不是正常吗,谁能次次押准啊,拿错了就撒手呗。”
余蓉点头:“心态不错,那祝你拿对。验过货吗?”
聂九罗:“哈?”
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余蓉一脸坦荡:“你不能找个不行的啊,你条件也算不错,值得各方面都高配。”
“各方面”三个字,着重加强语气。
聂九罗无语,又有点想笑,顿了顿回她:“你很懂啊。”
余蓉耸了耸肩,泰然自若:“我什么不懂!”
***
回到帐篷边,汤锅已经加了盖,聂九罗就地坐下、重新拿起碗:“你吃完了?”
炎拓掀开锅盖:“没呢,等你一起。”
聂九罗瞥了他一眼:“面放久了就坨了,等我干什么,一起吃香吗?”
炎拓:“就是啊,一起吃香。”
聂九罗一时噎住,过了会,噗一声笑了出来。
炎拓也笑,顺带给她舀汤面:“余蓉找你聊什么了?”
聂九罗说:“也没什么事,就说明早要进金人门。”
炎拓没说什么,不过不觉向斜前方看去,刚去领装备的时候,他问过山强,想进金人门,得从那个方向一直往里走。
聂九罗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声音很轻:“真奇怪,我一直拒绝走青壤,蒋叔问我意见的时候,我总说,我在外头候着,有事再找我。”
“如今到了金人门门口了,居然一点都不紧张。”
非但不紧张,还有一丝诡异的心安。
炎拓说:“这只是门口呢,金人门多坚固啊,还不到紧张的时候吧。其实我也不太紧张,照面都没打上,就开始紧张,那也太废物了。”
聂九罗没说话,过了会,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颈上的小玉柿子和小花生吊坠。
好事(柿)会发生(花生)。
会吗?
她这趟来,固然有很多理由,但有一个,对谁都没说。
——一入黑白涧,人为枭鬼。
——蒋叔说,母亲裴珂,被地枭撕咬着拖走了,血拖了一路。
可是,拖走了不代表一定会死啊,没人看到母亲的尸体。
万一她逃脱了呢?她的血液,对地枭来说是毒啊。
两千多年前的缠头军枭鬼们,可能活不到现在、早就已经死了。但裴珂,一旦逃脱,那一定还活着。
聂九罗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也许,这才是她不紧张的根本原因。
第120章 ⑤
聂九罗这一觉睡得很沉,不过,睡得沉不代表不做梦。
她做了个很惆怅的梦,梦见自己孤身一人,坐在巨大而又阴暗的石窟群中,石窟群的形制糅合了她去过的几大石窟,比如敦煌、龙门、麦积山,抬头环视处尽是石雕泥塑,漫天神佛,满目众生。
但就是很安静,安静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开始,她还在石窟群中走走停停,研究雕塑手法,后来就在疯狂找人了,然而,里里外外,一个人都找不到,石窟群大得没尽头,找完一座,一仰头,前方又隆起一座。
又一次冲进一眼石洞时,力道没控住,撞翻了一尊人像,人像砰一声倒地,表层的泥块片片迸裂剥落。
这里头,居然裹了个人。
人是面朝下趴着的,看不到脸。
聂九罗心跳得差点蹦出来,她战战兢兢凑近、蹲下身子,拿手去翻那人肩膀,心里默默祈祷着,千万别是炎拓。
千万别是炎拓。
……
身子一阵轻晃,聂九罗睁开眼睛,意识却还在梦里,一时间有点懵懂。
炎拓正半跪着身子,低头看她:“做噩梦了?”
聂九罗反应不过来,帐篷外很暗,但并不很黑,隐约能听到人声。
她问得茫然:“要走了?”
炎拓朝外张了一眼:“没,刚有人起,还早呢,没到出发的时候。”
聂九罗哦了一声,这个梦太真了,她醒是醒了,但那种绝望和恐慌的情绪还没能完全撇掉。
她抬起手,环住炎拓的脖颈。
炎拓笑了笑,伸手从她背后拢入,把她连人带睡袋拥进怀里:“做什么噩梦了?说出来,给你破一破。”
也不算噩梦吧,聂九罗含糊回了句:“就是梦见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被一堆石窟塑像围着。”
炎拓哦了一声:“做梦都不忘搞事业啊。”
聂九罗埋头在他颈窝里笑:“然后有个塑像摔破了,里头裹着个人,不过没看清脸。”
画风突然恐怖,但炎拓还是给她“破”出了蹊径:“说明技术好啊,人像塑得太过逼真,成精了。”
又问:“那儿只剩了你一个人?”
聂九罗点了点头,梦里那种辽阔的孤独感,现在还挥之不去。
炎拓说:“那这个成精的,就当是我好了,省得你一个人在那儿寂寞。”
聂九罗又好气又好笑,一个晦暗阴郁的梦,还真让他三句两绕地给破了。
她抬起头:“你说的啊,我在哪,你在哪。”
炎拓点头:“我说的。”
***
早饭时,余蓉来了,跟两人一起用饭,顺带转达昨晚和邢深商量之后的安排。
人员分两队,两队里都有狗家人和走过青壤、可以根据地图认路的人。邢深带前队,配蚂蚱,负责探路;余蓉带后队,配孙周,负责策应前队及押送地枭。
前后队的出发时间错开一小时左右,这样,万一前队出事,可以及时以信号枪等方式通知后队,避免团灭。
炎拓有点担心:“还要把那几个地枭带着?”
缠头军人少,还分了两队,一队撑死了也就十来号人,居然要押送六个地枭。
余蓉说:“这不是来换人、做戏吗?你连人质都不带,戏怎么做啊?”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针盒,冲着聂九罗哗哗晃了晃:“邢深说,你有办法,能让这几个地枭没法兴风作浪。”
聂九罗接过针盒:“是有办法,交给我就行。”
余蓉心中大石落地:六个地枭,不啻于六只虎,谁押心里都不会踏实,但如果有办法能让老虎变病猫,那就省心多了。
她征求两人意见:“你们是跟前队还是后队?”
聂九罗沉吟了一下:“后队吧。”
这也算是遵循古制了,“有刀有狗走青壤,狂犬是前锋,疯刀坐中帐”,她本来也不该被编进前队的。
这回答在余蓉预料之中:“那收拾收拾吧,一小时之后上路。前后队一道过金人门,过了之后再岔开时间。还有……”
她示意了一下斜前方:“邢深想跟你单独聊聊。”
聂九罗一愣:“跟我聊聊?聊什么?”
余蓉斜了她一眼:“我能知道吗?他又不是要跟我聊。”
***
聂九罗下了踏步阶,循着余蓉指的方向走了一段之后,果然看见了邢深。
一夜不见,邢深看起来疲累多了——也许昨天见到时,他已经是这副疲累的样子,只是她当时没留心而已。
走到近前,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聂九罗:“找我有事?”
邢深:“你跟前队还是后队?”
这就是邢深找她要聊的事?
聂九罗略顿了一下,回答:“后队。”
这回答在邢深预料之中,但他还是止不住有点失望:疯刀狂犬,应该并肩行事啊。
也许,真的是时代变了,大家都不在乎了,只有他还残留着那点执着。
他清了清嗓子:“关于借阴兵的事,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我没有拿大家的性命当儿戏,我也安排余蓉去搞了枪。借阴兵,我确实没把握,只是当个备案。但万一能成、万一有用,又多一重助力,不是很好吗?”
“阿罗,我十多岁的时候,就听蒋叔讲过这段故事了,我不知道你听了是什么感受,或许是因为身体里流着缠头军的血,反正当年的我是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我觉得那些人很可怜,冒死进去了一批又一批,在黑白涧里拼命,终于找到线索,满怀希望地射出了飞箭,却再也没被回应过,被托付了信任的同伴们当垃圾一样摒弃了,得多绝望啊?”
“所以我打那时起,就一直想知道这些人的后续,不能因为事情过去了,就当他们不存在,不能因为反正辜负了,就一路辜负到底。是死是活,总得弄个明白。”
“这次来换人是个机会,我想尝试一下。从头到尾,我也没有什么坏心,更加不是你说的,拿所有人去验证一个想法。”
“就是这样,跟你解释一下。”
他就说到这儿,沉默了一会之后,转身要走。
聂九罗一句话就把他给钉在了原地。
“如果不是因为和你相处过、知道你的性情,你今天这番话,我差点就信了。”
邢深回过头来,脸色有点发白:“你这话什么意思?”
聂九罗一笑:“刀狗鞭三家,刀家是血脉,狗家是天赋,鞭家靠技法,天赋不足,可以用极端的手段来补救——邢深,我跟蒋叔确认过,依你的天赋,原本是不够狂犬的。”
“你舍弃眼睛,提升其它感官,这么大的牺牲,一定有个理由吧?我原本以为,我是疯刀,你却不是狂犬,你好胜心强,不甘心天赋不如人,再加上年少气盛,一时冲动走了极端,现在才知道,是我高看我自己了,我对你,可没这么大的驱动力。”
“你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因为觉得黑白涧里的那些缠头军被辜负了,所以一定要探查究竟?不用扯出这些公平不公平的理想大旗了,其实你想找的,是女娲肉吧?”
“黑白涧里有地枭,地枭能长生,还能迅速修复肌体的损毁,这一切,多半跟女娲肉有关,所以,如果你能找到女娲肉,眼睛的损毁根本就不是事儿。”
“承认自己有野心不犯法,也不丢人,何必找这么多借口呢?也不用跟我解释,我不关心。”
邢深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聂九罗转身离开,她的光像一轮疏离的冷月亮,离着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
意识恍恍惚惚,眼前似乎又出现了蒋百川的影子,他在向他招手,说:“邢深,你过来一下。”
***
那时候,他多大?十七八岁吧,最无忧无虑的年纪,遇到让自己心动的人。
他陪着聂九罗做特训,觉得这种跌爬滚打式的“出生入死”比那些吃饭逛街花前月下有意思多了。
但问题随之出现,他不大能跟得上聂九罗的节奏,传说当中,疯刀狂犬合体宛如一人,可他不行。
狗家人里,有比他嗅觉更灵敏的,蒋百川打算换了他。
他找到蒋百川,表示天赋不足可以勤来补,而且现代科技发达,有些药可以刺激大脑中和嗅觉相关的相关区域,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他愿意尝试。
蒋百川当时没说话,只是说再考虑考虑,隔了两天之后,把他叫进房里,说是年轻一辈里,最看好他,有个大秘密,要跟他商量。
少年人,很看重来自长辈的褒扬,能被看好,邢深受宠若惊,激动不已。
蒋百川给他讲了缠头军的由来,兵变的那段故事,以及有关女娲肉的遗憾。
末了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花大价钱,重新聚拢缠头军后人吗?猎枭是件靠运气的事,而且老去挖别人藏的财产,所得毕竟有限。可是,如果能查出女娲肉的秘密,那就不一样了。”
他听得热血沸腾:“那蒋叔,咱们就放手干啊。”
蒋百川说:“在准备中了,不过有一个问题,狗家这一辈,水平有高有低,但没有一个够格狂犬的,和前人相比差太多了,除非……”
邢深着急:“除非什么?”
除非有一个狗家人愿意舍弃视觉,提升感官。
邢深犹豫过,又怕这一犹豫,辜负了这份“青睐”,蒋百川把这机会给别人,自己从此被排除在秘密之外。
又不是真的眼瞎,事成之后,一切都会回来的不是吗,还会回来得更多,多得多。
没想到的是,聂九罗对他的这个决定表示了激烈的反对,两人爆发了在一起之后的第一次争吵,当时年纪小,又都是倔脾气,这一吵,邢深负气之下,反而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