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的枪声响起,这一回是真乱套了,枪声中间杂着尖利的诡笑声,那声音似人非人、飘忽不定,石垛后、土堆侧,开始不断冒出人头,是不是白头发不好说,但每一张脸上,的确都有一对煞白的眼珠子。
这些东西,真如戏弄人的恶鬼,动作敏捷得可怕,头刚冒出,瞬间又没了,明明出现在这,忽然又疾掠到那,子弹永远射在它们身后不说,哒哒声里,总会突然响起人被拖倒在地的惨呼:那些原先用绳子串联起来的人还好,拖一倒二,重量在那,一时半会不至于被拖跑,还来得及割断绳子;拉着手的就惨了,情势危急时,谁还手拉手?一旦中招,立时就是被拖走的命了。
也不知是谁先崩溃,大吼了声:“快跑啊!”
这种时候,也难说是聚在一起好、还是分头逃命好,反正那一嗓子过后,人员顷刻间四散,不想跑的也只能随大流了。
炎拓急冲到聂九罗身边,一把拉住她的手:“走。”
他来不及多想,择了个人少的方向,拔腿就跑,刚跑开几步路前方就有土堆挡道,好在不是很高,炎拓双手攥住聂九罗的腰用力往上一抛:“你上!”
聂九罗身体本来就轻盈,刹时间就直窜了上去,顺势滚翻到土堆后,炎拓正想蹬窜,忽觉身后风声不对,脑子一激,瞬间偏头。
一枚带绳的利箭几乎是擦着他的耳朵,没进了土堆之中。
好家伙,这要是射进了他后脑,他不是当场就完蛋了吗?炎拓出了一身冷汗,手脚却没闲着,连攀带蹬滚上了土堆,眼角余光瞥到箭尾悠悠晃荡的绳子,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要是拽住绳子用力拉,没准能拉过来一个白眼珠子的人呢?
不过下一秒,他就放弃了这想法,对方人数不详,还是别冒这个险了吧。
他迅速翻落下地,聂九罗早等得心焦了,一把攥住他的手,再次发足狂奔。
***
无所谓是哪个方向了,反正在这下头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要能到安全地带、远离那些白眼珠子的人就好。
两人脚下不停,耳边呼呼风声,也分不清是跑起来带风,还是地下的妖风又起,总之,惨呼声和诡异的尖笑声渐渐远了,直至再也听不见。
聂九罗脚下一个趔趄,人险些直摔出去,好在平衡力好,加上一直握着炎拓的手,堪堪稳住了身子。
奔逃以来,这是第一次停下,而刚停下,她就察觉到了不同。
她身子哆嗦了一下,声音低得像耳语:“炎拓,这里好黑啊。”
是黑,夜光石的亮光什么的,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了,回头看,那些光亮惨淡得可怜,像趴伏着的、灵力行将散尽的幽灵。
炎拓嗯了一声,身周四面无遮无掩让他很没安全感:“先找个地方再说。”
两人放轻脚步,往前摸索了会,也是运气,让他们找到几块堆叠着的大条石,每块都约莫有半间房那么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底发生过地震,几块大石互叠互靠,中间难免有缝隙,钻一两个人进去没问题,而且既隐蔽又安全。
两人钻进缝隙里,背倚石块,才终于定了心,大口地吸气呼气。
过了会,炎拓竖指在唇边,吁了一声。
聂九罗懂他的意思,她屏住呼吸,静静听外界的动静。
她的耳力嗅觉,当然远远比不上狗家人,但是平心静气,还是能听出些什么的。
还好,暂时安全。
炎拓的声音很轻:“那些,是枭鬼吗?”
白眼珠子的鬼吗?谁知道是不是啊,它们又没自我介绍。
聂九罗含糊应了一声。
她直觉邢深他们应该是遇到一样的状况了,所以仓促间会有枪声四起,但这些东西的速度实在太快,枪械于它们而言,威胁不是很大。
林喜柔一行遇到的,八成也是这玩意。
好家伙,两方约定了火拼,结果遇到个更棘手的。
聂九罗觉得好笑:“这下头要是有食物链,这白眼珠子的,没准是顶端的。”
炎拓说:“不止一个。”
聂九罗点头,是不止一个,刚刚突袭他们的,至少得有十来个,就是不知道跟袭击邢深的是不是同一拨。
炎拓沉吟着说了句:“而且,你发现没有,它们是在抓人。”
是在抓人啊,聂九罗没听明白:“抓人怎么了?”
“用箭绳,把人拖走,那就是想抓活的,不是上来就杀。可抓人干什么呢?有什么目的呢?”
不知道,她连这东西是什么都说不清,对它们的行为目的当然更无从了解。
聂九罗喃喃了句:“也不知道余蓉她们怎么样了。”
炎拓苦笑:“看运气吧。邢深那头可能也冲散了,只要没被抓,后头就可能还能遇上……”
说到这儿,蓦地顿住。
聂九罗心头一颤,旋即反应过来。
外头有动静了。
她有点紧张,右手攀着炎拓的胳膊,手指不觉陷进他胳膊上贲张的肌肉当中。
动静来自两个方向,脚步声都很急促。
会是谁呢,是余蓉她们也逃过来了?还是那些白眼珠子的人穷追不舍、跟过来了?
明知道不可能看见,聂九罗还是忍不住向外侧了侧头。
炎拓则食指扣上枪身的扳机,一个不好,又会是一场恶战了。
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什么情况?”
卧槽!
炎拓脑子里一懵,旋即凑向聂九罗耳边,吹气样说了句:“熊黑。”
有个年轻女人接话:“没敢靠近,我估计是缠头军那拨人,跟白瞳鬼撞上了,你没听见有枪声么。”
炎拓心跳如鼓,又加了句:“冯蜜。”
他还以为冯蜜已经死了,现在看来,只是掉了块头皮而已。
熊黑的声音也尽量压低,不过还是能听得出语气恨恨:“妈的,白瞳鬼怎么会上来呢?它们不该在这啊……找着杨正没有?”
冯蜜没好气:“没找着,要么活着,要么死了吧。”
两人说着话,声音渐远,炎拓还在犹豫是否要跟上去,聂九罗已经拽了拽他衣角,悄声说了句:“看看去吧。”
***
炎拓在农场的时候,有过跟踪熊黑他们的经验,知道这些人的嗅觉以及视力也就一般,只要相对谨慎,就不会被发觉。
虽说越往里走越黑,视物渐渐艰难,但因为冯蜜和熊黑时不时地总会说两句话,循着声音的来处,完全不用担心跟丢。
他和聂九罗屏息静气,而前头的声音隐约飘过来。
冯蜜:“林姨怎么想的?要我说,回矿场算了,反正人质都冲散了,还换个屁的人,自己的命都要不保了。”
熊黑没好气:“你以为说回就回?万一又撞上白瞳鬼呢?熬一熬,把它们熬回地底下好了。”
聂九罗听得一阵阵头皮发麻。
这对话真是信息量巨大。
——人质都冲散了,这意味着蒋叔他们,要么落白瞳鬼手里了,要么跟她和炎拓一样,正在这地下乱转?
——把白瞳鬼熬回地底下,白瞳鬼是从更深处来的?
正晃神间,炎拓突然一把拉住她,闪进一处土堆后:“好多人。”
好多人?林喜柔她们带了好多人?
聂九罗有点糊涂,过了会,她悄悄探出头去看。
起初,视线里一片漆黑,但渐渐的,眼睛就适应些了,她心头一唬:还真的,好多人站在那儿,一丛一丛,黑漆漆的,都是人影,当然了,不止人影,也有兽型。
不过这人影……
她心头一动,凝目细看,登时了然:“不是人,是人俑。”
她自己是做雕塑的,对这些太熟悉了,眼前就是传说中,为了防人误入黑白涧而铸造起的人俑界限,据说这道界限很长,幅度也够宽,所以,进入人俑林并不意味着马上有危险。
相反……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走,说不定进了那儿,还更隐蔽。”
***
两人蹑手蹑脚,接近人俑。
经年的陶土气息扑面而来,聂九罗忽然有点激动,这算是近距离接触“兵马俑”了吧,正儿八经的秦代古物,要知道,博物馆里的那些,可是靠都不能靠近呢。
真遗憾是这么个情境,否则她真想挑起手电,好好研究一下秦朝工匠的技艺手法,没准就能解了茅塞、业务能力更加精进。
这儿的人俑,可能是因为靠近边缘,站立的不少,倾倒的也多,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聂九罗很小心地落脚,以免发出声音,走了两步之后,忽然定住,一动不动。
炎拓先还迷惑,很快就get到她的意思了:林喜柔一行出于谨慎,肯定不会打光的,也就是说,她们是处于黑暗之中。
“说不定进了那儿,还更隐蔽”,聂九罗是要利用这些人俑藏身,或者说,干脆把自己也站成人俑,明目张胆地靠近。
这想法乍听上去有点疯,但略微一琢磨,又觉得居然可行。
炎拓心跳得厉害,也学她的样子,站着一动不动。
静了几秒之后,不远处传来冯蜜的声音:“林姨,咱们就在这干耗着?”
是那个方向没错了,聂九罗微微转身,近乎无声无息地、向那个方向跨了一步。
炎拓有样学样,比她更小心。
林喜柔熟悉的声音响起:“先等等看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先让它们斗,咱们保存实力,躲到最后。白瞳鬼冲了缠头军也好,缠头军落了单,要是被我们撞上,来一个灭一个,不也合算吗?”
聂九罗不动声色,又往那跨了一步。
炎拓继续跟进。
站在林喜柔的角度,他觉得这场景怪瘆人的:一堆人俑之中,居然有两个正在悄无声息地走动、向她靠近。
而站在自己的角度,他觉得这场景更瘆人:现下黑得只能看得见轮廓,万一这人俑之中,有一些,并不是人俑,也是跟他一样,能呼吸能动的呢?
怕什么来什么,这念头方起,他就看到,聂九罗身侧有个人俑,慢慢向着她转头了。
第125章 ⑩
还是那句话,看不清脸,但依稀能看出轮廓。
转头的这“人”,头的形状不大对,上下都尖,像个橄榄核。
炎拓心头一突,来不及细想,倒转枪身,使尽浑身的力气,一枪托冲着这人的头重重砸了下去。
聂九罗猝不及防,险些“啊”的一声叫出来,好在硬生生刹了回去。
这一砸动静不小,估计没把人砸死也砸晕了,声响一下子惊动了里头的人,熊黑低声喝了句:“谁?”
炎拓迅速攥住聂九罗的胳膊,使劲握了一下,同时注意听周围的动静:还好,就这一个,人俑丛中,好像就这一个。
熊黑边喝问边往这头过来,还打亮了手电,只是亮度调得极低,应该是怕引来白瞳鬼的注意,炎拓把聂九罗轻轻往边侧的暗里一推,上前一步,说了句:“是我。”
聂九罗猜到了炎拓的用意,她就势往暗处一蜷,同时借着微弱的亮光,看清楚了倒地的那个东西。
应该是只地枭,面目跟蚂蚱有点像,身形则跟人俑像差不多。
她心头一阵寒意上涌:是自己大意了,小瞧了林喜柔,还以为不动的都是人俑,没想到她居然安排了这么个东西,鱼目混珠,混在里头放哨。
熊黑初听到炎拓的声音时,还有些不相信,直到光柱笼住了脸,才确定真是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打这声招呼:“你特么……”
炎拓哈哈一笑,拎着枪大步迈进去:“熊哥,好久不见啊。”
熊黑浑身一震,立马端枪:“别过来!”
炎拓挺配合,真站住不动了。
聂九罗大气也不敢喘,借着仅有的光亮去看。
这几个人,她都是只闻其名,但基本都能对得上:熊黑真如铁塔一般,满脸横肉,膀阔腰圆,光站那都比炎拓大了一两个码;左边头皮上露出血淋淋一块的是冯蜜,年纪很轻,长得很伶俐;穿短款夹克、系带及踝靴,长发松挽的年轻女人估计就是林喜柔……
还有个女人,看上去约莫五六十岁年纪,佝偻着腰,一脸病容……
想起来了,炎拓的那张EXCEL表格里也有,这是李月英。
人还真齐全。
熊黑很警惕:“你怎么在这?”
炎拓说:“这不是应邀而来吗?谁知道半路遇到了白瞳鬼,连滚带爬逃过来的,巧了,还见着故人了。”
边说边指了指熊黑的手电光:“熊哥,关了成吗?你就不怕把那东西再招过来啊?”
熊黑把手电端头拢进手里,只指缝中透出点亮来:“就你一个人?”
“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本来人多,不是逃命吗,一哄而散,也不知道都逃哪去了。”
说完这话,炎拓弯下腰,拎起那只地枭的一条腿,拖死狗一样往里头走。
熊黑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不减:“别动!”
炎拓冷笑一声,语调里有了威胁意味:“熊哥,都到这份上了,咱们别管多大仇怨,可以临时休战了吧?白瞳鬼指不定就在附近呢,现在都想藏身、都想活命,你要是不容我,那咱枪对枪,大喊大叫火拼一把,把它们招来、一起玩啊。”
林喜柔直到这时候才开口,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熊黑,灯关了,回来,别管他。”
炎拓笑:“还是林姨识大体、顾大局啊。”
又把拖着的地枭往前一送:“不好意思,刚手重了点,你看看,还能不能治疗一把。”
熊黑窝了一肚子火,但林喜柔刚发完话,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关了灯,顺势抓起那只地枭的腿,向着林喜柔那头走了过去。
炎拓长吁了一口气,选了个方便靠背的地方、面朝着林喜柔那头坐下。
聂九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她额头抵住一尊人俑的腿,这才发觉后背凉飕飕的,腿也蹲得有些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