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尾鱼
时间:2021-05-14 09:46:10

  通往场院的铁门关着,铁栅栏上生锈挂灰,铁门高处的标语铁贴牌还没全朽尽,留了“高,班,家”三个字,向天支棱着。
  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炎拓坐在车里,出神地看那扇铁栅栏门,人进不去,车光却能遥遥透入,照亮门后的一片平地。
  最初,炎还山就是骑一辆二八杠大自行车,日日进出于这铁门之间的,他的母亲,也常来往于此,哪怕是他,对这儿也有模糊记忆:他在门后的那片平地上学走路,摇摇摆摆,一步三晃,矿工们围蹙在旁,大叫“小拓,加油”,长喜叔手里拿着棒棒糖,像拿着引驴的胡萝卜,引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当然,那个后来成为他“林姨”的女人也在。
  炎拓调转车头,车头一转,矿场就暗了,很快,老牛头岗也沉进了黑暗中,像个包裹了秘密的坟头。
  ……
  车进由唐县城。
  县城早不是旧模样了,街道、高楼、商业街,都是新修的,新得让试图怀旧者寂寞。
  炎拓把车子停在路边,走进一条小吃街。
  街口有家店,叫“长喜酸汤水饺”。
  炎拓掀开帘子进去,店面不大,但布置得清爽整洁,已经不是饭点,仍有六七成的上座率。
  收银台内站着老板刘长喜,低着头聚精会神,连有客到都没注意,大概是在理账。
  炎拓挨过去,屈指叩了叩台面:“一碗酸汤饺,猪肉白菜的。”
  刘长喜忙不迭抬头:“哦哦,好,里头坐……小拓啊?”
  炎拓笑,看刘长喜又惊又喜的脸,长喜叔老了,鬓角一片白,其实细算算,年纪还不到五十。
  刘长喜激动坏了,盯着炎拓看了又看:“哎呦,长高了。”
  炎拓:“怎么可能,上次来就这么高。”
  上次来是两三年前,那个岁数,也不大可能再“窜一窜”了,但刘长喜就是觉得,炎拓更高大了些,也许是自己老了、长缩了吧,他嘴唇嗫嚅了半天,又加一句:“有男人样了。”
  ***
  炎拓落座不久,酸汤水饺就上来了,还附赠了几碟凉菜,一罐冰峰。
  刘长喜生意扔给伙计,专程陪他吃饭:“这趟,住不住啊?”
  炎拓捞了个饺子吃了:“不住,路过。”
  说着,抬头看了眼店内:“生意不错啊。”
  刘长喜笑起来,脸上老大褶子:“是啊,你晓得的,之前都是摆摊,被撵来撵去的,遭罪。盘下这儿之后舒坦多了,说出来你不信……”
  他压低声音,比了个“八”的手势:“今年到现在,挣了八万多呢,净利。”
  炎拓点头:“挺好,难得现在这么稳定。长喜叔,你也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了。”
  刘长喜一愣。
  就在这一刻,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时光的飞逝:小屁孩儿,似乎就在不久之前,还吃棒棒糖吃得一手粘,哭着让他拿肥皂“洗手手”,这一刻,居然老气横秋地劝他“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了”。
  刘长喜打哈哈:“都老头子了,还找什么人啊。”
  炎拓低头去捞饺子:“别等我妈了,不可能醒过来了。再说了,即便能醒,她那心里,也全是我爸。”
  刘长喜猝不及防,当场僵住。
  他觉得尴尬极了,多年揣着的秘密一下子被人撕拉出来摊开,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回应,好在,炎拓很体贴,他一直低着头吃饺子,间或喝汤,始终没抬头、没去看他的眼睛,留足时间给他过渡。
  刘长喜干咽着唾沫,看炎拓的发顶,以及他吞咽时微微耸动的肩背,直到脸上不那么僵了,才故作随意地问了句:“你妈,最近都好啊?”
  炎拓吃完了,抽了张纸巾抹嘴:“还是那样,医生说,如果让她自己选,她可能更愿意痛快地走,而不是这样赖活着。我吃完了,长喜叔,占你便宜,我不给钱了。”
  刘长喜应付似的笑:“还给什么钱哪。”
  及至看到炎拓起身要走,才反应过来:“这就走了啊?”
  炎拓:“走了,说了是路过嘛。”
  刘长喜急急起身来送,到门口时,被小伙计绊住了问事,没法把人送到底,只得对着炎拓的背影嚷了句:“帮我给你妈带个好啊。”
  炎拓没回头,抬手过头招了招,那意思是:知道了。
  ***
  因着刘长喜的嘱托,第二天中午车入西安之后,炎拓去了趟托养会所。
  这是一家相当私密且高档的植物人托养/康复会所,以前是刷卡探视制,前些日子,因为有人盗取客户会员卡蒙混入内,而今改成了刷卡加指纹准入。
  炎拓半年多没来了,一是因为下载了会所app后,24小时监控,想看随时看到;二是来再多次,人也还是那么躺着,也看不到什么不一样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想来。
  来一次太压抑了。
  ……
  他的母亲,林喜柔,住的是会所里采光最好、相对也最安静的一间。
  推门进去时,两名护士正帮林喜柔做肌肉按摩,目的是防止肌体萎缩,其实肌体早已萎缩了——卧床二十余年,再怎么“被动运动”,也抵不上普通人的活动量。
  炎拓见过母亲当年的照片,明眸皓齿,珠圆玉润,而今干瘪、瘦小,不能吞咽,要靠鼻饲管进流食,面黄肌瘦,剃着光头,看上去可怜又可笑。
  护士认识他,也清楚他的习惯:“那……炎先生,我们回避?”
  炎拓点头,又补了句:“拿点棉签和盐水来吧,我帮我妈刷个牙。”
  上次来,他帮她拍了背,防止生褥疮,这次刷个牙吧,来一趟,不能干瞪着眼看,总得做点什么。
  护士很快就把需要用的放进托盘送了过来。
  炎拓戴上医用口罩,把椅子拖近床边,叠了纸巾垫在脸下,然后把床头的口腔灯拉到合适的位置打开,一手侧托了林喜柔的脸,另一只手拿棉签蘸了盐水,探进口腔,很有耐心,一颗颗牙地清理。
  因为长期不咀嚼,她的下颌肉是僵硬的,嘴巴并不易张。
  即便护士早晚会做清理,她口腔里的异味仍远超常人,隔着口罩都能闻到。
  而他掌心托着的脸,无知无觉,轻得让人心悸,任人摆弄。
  ……
  全程做完,窗外日光正炽,有一道光落在被褥上,落得温柔绵软。
  炎拓盯着那道光看,直到有手机消息进来。
  是林伶发的:快回来了吧?林姨让我问你到哪了。
  炎拓回了两个字:快了。
  回完消息,他又坐了几秒,然后起身把椅子归位,向着门口走去。
  开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
  失去了生活、爱人、家庭,甚至名字……都被偷走的女人。
  ***
  回到别墅,已是午后。
  往常,别墅里是有点吵的,因为这是熊黑的产业,他负责公司安保,交游甚广又出手阔绰,以至于这儿不像居所,更类似狐朋狗友打牌喝酒、联络感情的俱乐部。
  炎拓他们进出,走的是后门的专用电梯,换言之,别墅一二层半公开,三四层私密自住,以门禁分隔,泾渭分明——对外熊黑只说楼上住着重病的亲戚,需要静养,来客知情识趣,从来不会好奇窥探。
  然而今天,整栋楼都安静,炎拓进电梯的时候,没有听到任何的吵闹声。
  多半是熊黑不在,这就反常了,他向来是紧跟林喜柔、不离左近的。
  炎拓先上三楼。
  林伶正在电梯边的小客厅里做手工小屋,闻声抬头,炎拓已经进来了。
  “熊黑不在?”
  “两天没见到他了,我打过电话去农场,也不在那。”
  那就是被支使着去做别的事了。
  炎拓的目光掠过茶几上快完工的小屋,粉色系,很少女心,有小桌子小椅子小梳妆台,是不是每个姑娘都喜欢这种梦幻调调的?
  聂九罗肯定不是,她工作室里那些雕塑,有美到极致的,恶到狰狞的,就是没活泼可爱的。
  他压低声音:“你怎么样,最近睡觉还正常?摄像头买了吗?”
  别墅里是有监控的,但主要对外,防外贼,起居空间都没有。
  林伶点头:“买了,没发生什么事。”
  这就好,炎拓安慰她:“你可能就是做梦。”
  希望吧,林伶朝外间努了努嘴:“林姨让你一回来就去见她。”
  ***
  林喜柔的门关着,炎拓伸手叩门:“林姨,是我。”
  “进来。”
  炎拓推门入内,林喜柔正在打电话,示意他等会。
  听不到通话内容,林喜柔只简单地“嗯”,“好”,“就这样”,“拍张照片给我”,但察言观色,能看出她心情很好。
  生意上的事已经绝少能让她笑逐颜开了,炎拓心里一激:难道是板牙的追查有线索了?
  这对他来说,可绝不是好消息,只要出现一个人证,他撒的谎,就全破了。
  放下电话,林喜柔看向炎拓:“可算是回来了,这种药材上的小事,何苦自己跑一趟……”
  话到中途,脸色突地一变:“脖子怎么了?”
  边说边伸手来摸。
  脖子上的伤好差不多了,但牙印没那么快隐形,炎拓不自在地避开:“没事,遇到个神经病……”
  林喜柔没林伶那么好糊弄:“是女的吧?”
  “嗯。”
  林喜柔皱眉:“小拓,你正经交个女朋友,别总是招惹这些不着四六的。上次什么聂小姐,把人扔山里了,这次才去几天,又弄来一个咬人的,你就不能交往点正常人吗?”
  炎拓:“我下次……注意。”
  旋即岔开话题:“林姨,看你心情很好,有喜事?”
  林喜柔颇为感慨:“是啊。”
  “跟板牙有关?”
  林喜柔不置可否,但看她的表情,八成是猜对了。
  奇怪,林喜柔对“板牙”极为重视,炎拓有一种直觉: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和狗牙在板牙遭了罪。
  “不是说,线索到板牙就断了,查不到人了吗?”
  林喜柔款款一笑:“小拓,这你就别管了。林姨一直后悔把你搅和进这事,受了那么多罪。你放心,害你的人,林姨会让他们加倍偿回来的。”
  炎拓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我懂了,林姨。是我没用,我难得帮你做一回事,就办成这个样子,捅出这么大篓子,要一堆人追着收拾。你没骂我,已经很给我脸了。”
  林喜柔一怔,觉得他误会了:“不是,小拓……”
  炎拓伸手去开门:“我都明白,林姨你不用安慰我。”
 
 
第30章 ①④
  林喜柔无奈:“你怎么这么倔呢,这回出事,跟你完全没关系,是狗牙不做人事,拖累了你。”
  炎拓的手从门把上缩回来:“狗牙?”
  林喜柔阴沉着脸点了点头:“这事太复杂了,以后再跟你解释吧。总之,完全不是你的疏忽,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炎拓半晌才开口:“既然这样,林姨,我自己的仇,我自己去讨,一切都由你代办,别人会看不起我的。”
  林喜柔失笑:“你这孩子,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分什么你讨我讨啊。你还记不记得,熊黑放火那次,有个女人被烧伤了?”
  炎拓不动声色:“那个华嫂子?她醒过来了?从她嘴里掏话吗?”
  林喜柔轻蔑一笑:“哪还醒得过来啊,早死了。”
  炎拓心里一沉。
  华嫂子的确是当初坑害他的人之一,但他再愤恨,也不至于想她死。
  林喜柔恨恨:“板牙那群人消失得太彻底了,只剩这个华嫂子。我一直让熊黑派人在那盯着,从住院,到死,到烧成灰,到下葬,下完葬,我让他盯着坟……”
  炎拓听得脊背发凉。
  “……终于,刚熊黑跟我说,葬后第十八天,半夜,有个老头偷偷去烧了纸,拄拐的、瘸腿老头。我跟他交代了,这个老头,一根毛都不能掉,务必给我带回来。”
  说话间,有图片消息进来。
  林喜柔笑着点开:“来,你看看,是不是你提过的那个瘸腿……”
  她忽然不说话了,毫不夸张,炎拓觉得,几乎就是在刹那之间,她脸上的血色褪去,连嘴唇都蒙上了一层灰。
  从未见过她这样,前所未有。
  她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攥着手机的手指渐渐青白、骨节凸出,足见力道之大。
  炎拓朝屏幕看去。
  没错,是那个瘸老爹,一般来说,人上了年纪,面目也会相对慈祥柔和,但他不,横眉竖眼,一张老脸上,有一种剑拔弩张式的劲力。
  他说:“就是这人,林姨,你认识啊?”
  一定认识,因为林喜柔直到现在,还没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听到炎拓的话,她浑身一震,如大梦方醒,茫然“啊”了一声,紧接着,煞白的脸上血色回潮,呼吸也急促起来,语无伦次吩咐他:“小拓,给我倒……倒杯水……”
  边说边倒退两步,怔怔跌坐在靠背椅里。
  炎拓从养生壶里倒了杯花茶水递给林喜柔,她颤抖着手接过来,一仰头咕噜噜全喝下去了,完全没了平日里饮茶的优雅。
  瘸老爹在板牙也就是个小人物啊,甚至没那个雀茶有地位,更别提跟最上头的“老蒋”比了,怎么林姨见到他的照片,反应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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