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狂吼一声,向着门口过来,一时忘了自己少了截腿,重重栽倒在地,但这丝毫也没影响他的斗志,手、脚加一边的膝盖并用,拼命往前爬窜。
林喜柔站着不动,冷冷盯视着他,炎拓垂下眼,目光旁掠:还是那句话,这些人坑害过他,他并无好感,但也并不想见到他们落得太过凄惨。
熊黑弯下腰,一手揪脖子、一手抓断腿,老鹰掠鸡仔一样把瘸爹拎了起来:“老不死的,消停点吧。”
边说边把瘸爹拎摔进一张椅子里,双手反剪了铐在椅身上,又转头看林喜柔:“林姐,这样行吗?”
林喜柔笑笑:“行,你们都出去吧。”
***
炎拓退出房间,房门一关,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先前还怕瘸爹会戳破自己的谎言,现在反不那么担心了:看林喜柔的反应,板牙村那一出已经无关紧要,她要聊的多半是“旧事”。
熊黑笑呵呵地看炎拓:“咱们去休息室,喝两杯?”
他跟炎拓并无嫌隙,所以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的。
炎拓:“狗牙现在伤养得怎么样了?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熊黑犹豫了一下,顿了顿爽快地同意了:“行,跟我走吧。”
……
熊黑带炎拓进了一间培植室,走到最角落的地方,伸手去掰墙上挂着的长幅“操作准则”,掰开之后是一扇小门,侧身进去,是十平米都不到的小屋。
屋子中央挖了一个直径约莫两米的圆池子,池壁是水泥砌的,可以储水,池子里便是一汪近乎粘稠的泥水,几乎满到池沿,狗牙脸朝下趴浮在浑浊而又腥臭的池水中,如一具浮尸。
炎拓站在池沿,强忍住反胃说了句:“以前挺好奇你们受伤怎么能好那么快……这治疗方式还挺特别的。”
靠墙立着根带竹竿的大钩耙,熊黑抄起来,往狗牙的脖颈处一勾、然后用力一带,把人翻了过来。
狗牙双目紧闭,满是泥水的脸苍白而又浮肿,但炎拓看得清清楚楚:左眼本该是个血窟窿的,而今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伤处新长出的眼皮和肉,颜色更粉嫩些。
他喃喃了句:“真厉害。”
熊黑瞧了他一眼:“羡慕啊?”
“是啊,”炎拓蹲下身子,浑浊的池水里,他模糊的影像一漾一漾,“我从小在林姨身边长大,和你们,也是七八年的交情了,我又不是傻子,相处这么久,当然能看出大家是不一样的——这几年,林姨几乎不对外露面了,估计是怕认识的人发现她长久没变化吧,再过几年,八成又要搬家了。”
“大家都是人,怎么你们就这么本事呢?说不羡慕那是假的,熊哥,有这么好的道,不能带我也沾沾光吗?谁不想青春永驻啊,都说女人怕老,男人也怕啊。”
熊黑哈哈笑起来,他就势在炎拓身边蹲下,还拿手拨了拨池水,就跟是在看水逗弄鱼似的:“我就说嘛,你小子削尖了脑袋在林姐跟前表现,指东不打西的,果然是存了心思的。”
炎拓淡淡一笑:“人望高处嘛,狗牙没了眼珠子都能再长,我要有这本事,简直能横着走。再展望一下,林姨这不老的秘方,但凡能开发利用、商业化那么一点点,活上十辈子都不愁用钱了。”
说着转头看熊黑:“林姨对我是没得说,但在这些事上,始终拿我当外人,就拿八月份你们去秦巴山来说吧,我只能当个接人跑腿的。熊哥,能拉一把、帮指点一下吗?我怎么做,才能让林姨完完全全接纳我呢?”
他两指摁向心口:“真心话,肺腑之言。”
熊黑“嗐”了一声:“不是这么简单的,你没法弄,你跟我们那完全不是一个……”
他意识到说漏嘴了,陡然刹住,又扭头看小门外,生硬地拗转话题:“哎,林姐跟那老头,也不知道聊怎么样了……”
***
瘸爹简直莫名其妙。
好家伙,男人都跑光了,留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着他干嘛,他黄土埋到胸口的人了,还能吃美人计那一套?
他气闷得厉害,奈何手脚都挣不脱,半截的那条腿倒是自由的,恨只恨派不上用场,还有,对面那女人一直盯着他看,看几眼还好,看久了,他就有点毛骨悚然了。
瘸爹脖子一梗,以吼壮胆:“你特么看什么看!喊你们管事的来跟我说话!”
林喜柔笑起来:“你不认识我了?”
瘸爹一愣,又仔仔细细把林喜柔打量了一遍。
开什么国际玩笑,他怎么可能认识她?这样一张脸,但凡见过就不可能没印象。
他皱起眉头:“你认识我?”
见林喜柔默认,他更奇怪了:“什么时候?”
林喜柔说:“我提示你一下,九一年底、九二年初的时候。”
瘸爹只当她在放屁:“小丫头,九一九二年,你都还没生出来吧,想诈你瘸老爹,你还嫩点!”
林喜柔笑了笑:“没想起来啊,再给你点提示,那时候,你在地下。”
瘸爹冷不防一个激灵,原本人是歪靠在椅子上的,现下后背发凉,身子也渐渐坐直了:“你怎么知道的?你家……大人跟你说的?”
大人?神特么大人。
林喜柔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起身,两手撑住桌沿,向着瘸爹俯下身子,再然后一字一顿,笑容也慢慢消失:“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想不起来?你那腿,是怎么没了的?”
瘸爹顷刻间骨寒毛竖,连断腿处都在发胀发热了:“你……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谁?”
我是谁?
林喜柔说:“怎么问起我来了?该我问你啊,我儿子呢?”
她双目渐渐赤红,一股恶气直冲胸臆,盯住瘸爹皱纹百结的老脸,猛然张大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美人大多数时候都是美的,即便哭,都是梨花带雨,但狰狞的时候例外——狰狞的时候,再美的面目都会肌理变形、五官移位。
更何况,瘸爹看到,林喜柔翻卷的舌头下头,像动物受惊奓毛一般,竖起了一根根黑白错间的、如同豪猪身上才会有的,密布的短刺。
***
1993年11月26日/星期五/晴
好久没写日记,本子翻出来,纸页都发黄了。
这事真不赖我,当妈了,时间就不是自己的了,从早到晚,嗖嗖的,都不知道日子过哪去了,老话说“有了媳妇忘了娘”,照我说啊,是“有了儿子忘了郎”,我真是连大山长什么样都记不大真了。
今天难得有时间,得写长点。
过去这一年,最重要的事就是添了小拓,儿子太乖了,可真是个小天使,很少哭闹,还总笑,他笑我就对着他笑,能对笑半个小时也不累,像个乐呵呵的傻子。我已经在嫉妒他未来的媳妇儿了,真是难怪自古以来,婆媳关系都处不好,能处好吗,这么早就已经嫌上了。
大山跟我说,这么喜欢孩子,就再生一个呗,最好生个女儿,这样就儿女双全了,还让我别管什么计划生育罚款,拍着胸脯说“现在咱有钱了,罚款随便交”。
生个女儿也挺好,小拓领着个乖巧的小妹妹,这画面,想起来我都美得晕乎乎的。
不过生孩子对女人来说,真是场消磨,生完小拓之后,我身体就不大好,还添了漏尿的毛病,产假一休再休的,后来索性就辞了。大山体贴我,说要找个保姆。
我吓了一跳,这不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吗?
大山笑我土,让我放眼看世界,说十四届三中全会都开过了,要建立市场经济体制了,还让我向港台老板看齐,人家那才叫会享受。
上周,他把保姆领回来了,要么,我现在怎么会有空闲在这写日记呢。
这个小保姆李双秀,我其实不是那么满意,有两点,一是,这姑娘太漂亮了,不夸张的说,去当明星都不过分,这样的人,能安心当个小保姆?二是,保姆嘛,当然是岁数大点、奶过孩子的好,太年轻了,不牢靠。
但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人家来帮你做事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这不是地主婆作风吗。
大山私底下跟我说,这小保姆,跟咱家还有点渊源。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李二狗,双秀就是二狗的妹妹,来矿上想找份工作,大山觉得矿上活太重,又都是男人,不方便,才把她领回来当保姆的。
那个偷了矿上的钱、失踪一年多了的李二狗?大山也太好人了,李二狗偷了矿上小一万呢。
不过,我跟大山说绝不可能,李二狗长得那叫一个难看,跟李双秀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亲兄妹,眉眼间怎么能一点相似都没有?
大山说我没见识,说这种情况多着呢。
多吗?可能我是需要长点见识了。
话说回来,双秀带孩子还挺似模似样的,有时候,小拓在我怀里都哄不住,到她那儿就好了,我真是怀疑,她是不是有过孩子。
就写到这吧,一年多不写,真是写得干巴巴的,流水账了。
附:今天长喜来家里了,还拎来了两只老母鸡,这孩子,矿上本身钱就不多,还老往我这买东西,我得跟大山说说,月底让会计给长喜多打点钱。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第三卷 】
第32章 ①
晚十点。
聂九罗翻完了一本《西方当代雕塑》。
老实说,她的生活还真没炎拓想得那么刺激:外出多是采风,不外出时不是和泥打交道就是看书——老蔡前些天给她提了个建议,让她尽量接触各色人等、多多拥抱生活,说雕塑绝不是简单的照猫画虎或者闭门造车,一定要注入阅历、阅历!这样,观众从一块泥疙瘩里都能感受到她层次繁复的人生。
太玄乎了也,而且,她充其量也就二十多年的人生,能“繁复”到哪去呢。
聂九罗撂开书,忽然想到炎拓。
身边活着一群跟人一样的地枭,还要装着并未察觉,这人生,足够肌理、明暗、刺激和层次了,她的就有些单薄了,毕竟普通人嘛。
正想着,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聂东阳”,聂九罗颇反应了一下这人是谁,然后很平和地接听。
聂东阳在那头笑:“夕夕啊,这么晚还没睡?”
聂九罗想“敬称”一声大伯,没叫得出口,不过,聂东阳是她父亲聂西弘的亲哥哥,所以这人真是她大伯,亲大伯。
她嗯了一声:“有事?”
聂东阳说:“是这样的啊,夕夕,你一直在外打拼,也好多年不回乡了。不过今年不太一样,下周是你爸十九年冥诞,我们这边的规矩啊,过九不过零,十九年,那是比整二十年还要重要啊,你是不是回来祭拜一下?”
居然都十九年了,她是该尽个孝:“好啊。”
聂东阳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十九年,那肯定要操办得隆重一点,要花不少钱。我琢磨着,这钱是不是你出比较合适啊?”
聂九罗没吭声,有点想笑。
父亲跳楼殉情之后,她算是“父母双亡”,但也用不着进孤儿院,因为虽然母亲那头没亲戚了,但亲大伯还是在的——聂东阳接收了她家的房子、所有的钱,以及她,拍着胸脯表示会待她超过亲生的,将来还要风光送嫁。
可她最终,也没要他养啊。把她家给席卷一空了,这点小钱,还来朝她伸手?
聂东阳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本来啊,要是没你,我就一手包揽了,毕竟我亲弟嘛,可是你想,父女关系,总比兄弟要亲啊,我越过你,不合规矩,显得不尊重你,再说了,你爸也不乐意对吧。”
真是能说会道、把理给占全了,聂九罗也懒得在这点钱上计较:“行啊。”
聂东阳很高兴:“夕夕你放心,买了什么、花了什么,费用我都会列给你,尽量开发票。”
还“开发票”,开了她也没处报啊,聂九罗原本想说不用了,一转念,回了句:“好啊。”
就让聂东阳热热闹闹地为这事使劲赚差价吧,反正他乐在其中。
挂了电话,聂九罗原地站了会,走到书柜前头,从下层抽出影集。
这影集算是父亲聂西弘和母亲裴珂的专辑,其中只有几张捎带上她——这倒不是冷落她,她也有影集专辑,从出生之后的第一张百日照,到六岁那年聂西弘跳楼,戛然而止。
聂九罗翻开影集。
九几年,已经是彩照的天下了,只是颜色不鲜亮,照片跨度从父母恋爱、结婚到婚后,而几乎每一张里,裴珂的颈上,都戴了一条翡翠坠子的白金项链。
这条链子,聂九罗很有印象,因为小时候,她最爱拈着那颗翡翠对着天看,天空登时就成了绿意流淌的碧水,还有白金链子,那时候,她以为天底下最贵的就是黄金,然而裴珂告诉她,白金卖得比黄金还要贵。
后来,母亲出事了,这条项链作为遗物,收在了梳妆台的抽屉里,父亲因着思念母亲而酗酒痛哭的时候,她就会爬上梳妆凳,把这条项链拿起来往脖子上比划,想象着她戴上了之后是多么美丽,而英俊的王子又是如何为她所倾倒,一匹白象把她载去了富庶的王国(她不大瞧得起白马,那小瘦背脊,坐着硌屁股,还是白象背宽肉厚,坐着舒服),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
再后来,项链连同房子、钱,还有她,都让大伯一家给接收了。
聂九罗“啪”的一声,把影集给合上了。
***
半夜十二点。
地下室的厨房里,大头又在扬刀开剁了,这次,多了山强给他打下手:炉头上一锅滚水正沸,山强拿筷子一块块夹起肉肝,小心翼翼投进锅里。
大头发牢骚:“小畜生,吃什么熟的,还要老子费事过遍水。”
山强“嘘”了一声,拿眼睛示意了一下最里头的卧房,那意思是让大头小声点,别尽说点有的没的,让孙周听了犯嘀咕。
大头会意,旋即压低声音:“哎,我说,孙周该开鞭了吧?”
山强“嗯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