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了约莫半分钟之后,她极小心地、把卧室的门打开了一道缝。
她看到,孙周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电视上了,他一直盯着那袋肉,有几次,还往卧室的方向张望。
乔亚伸手摁住心口:心跳得太厉害了,这样摁着,她能好受点。
孙周的手慢慢探向袋口,指尖勾了一片肉出来,肉片上的白霜渐渐被室温融掉,顿了顿,孙周做贼一般,迅速把肉片塞进嘴里,狗一般的吃相。
乔亚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了,她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她关上门,还轻轻上了锁,哆嗦着把手机再送回耳边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喂?”
此刻,那个女人温柔的声音,是她最大的慰藉了。
“乔小姐,你一定要冷静,这个病,有一定的传染性……”
乔亚腿都软了。
“这几天,你有没有和他,有过性生活?”
乔亚拼命摇头,调子里已经带出了哭音:“没,没有,但是打过kiss……”
这应该算体液传播了吧,她一阵恶心上涌,疯狂想吐。
“有没有被他抓伤、或者挠伤过?”
乔亚一阵庆幸:“没,没。”
“那应该……不算很严重,他现在,没有怀疑你吧?你把位置发给我们,然后尽量表现正常,离开那里。乔小姐,如果离开的过程中他攻击你,不要反抗,积极配合他以保全自己,我们到了之后,会想办法的。”
卧室倒是有窗,但加了防盗网,没法从窗子走,一想到还得打开这扇门,从那么可怕的孙周身侧走过去,乔亚真是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能不能就待在卧室里、把门反锁?孙周他在……在客厅。”
那女人略一沉吟:“也行,最好找东西挡一下门。”
明知对方看不见,乔亚还是拼命点头,她看过恐怖老电影《闪灵》,里头男主人发疯拿斧头把门劈开一个洞、头拼命往里挤的画面,太让她印象深刻了。
挂了电话,她颤抖着手先把当前的地址发送过去,然后呼吸,再深呼吸,拼命而又尽量安静地推挪着屋里的梳妆台,一寸寸挪挡到门后。
……
孙周没来敲门,一直在看电视,电视里也不知道是播放的什么节目,音乐特别欢快,乔亚抱着台灯底座,背抵梳妆台坐着,一时吓得打哆嗦,一时又担心到气都喘不上来:那女人说“应该不算很严重”,真不严重吗?
高度紧张会让人异常清醒,也会让人极度疲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乔亚又怕又恍惚,居然睡过去了。
半夜时,她被惊醒了,因为客厅里传来摔撞扭打的声音,但很快,那声音就没了。
有脚步声往这边来,停在了卧室门口,紧接着便是轻轻的敲门声:“乔小姐,你还好吗?”
是那个女人,乔亚如释重负,舌头几乎都打绊了:“好,还好。”
她抓着桌腿站起身,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梳妆台给挪开。
门开了,外头站着的是个穿防护服戴口罩的女人,只露了一双温柔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翘,给人的感觉很可亲。
客厅处,三两人影晃动,也是穿防护服的。
乔亚又想哭了:人家防护得这么严实,她呢,她等于是“全暴露”啊。
那女人先出示证件,其实也就是在乔亚眼前晃了一眼,乔亚只隐约看到“XX分院”的字样,还有钢印和醒目的红戳。
“乔小姐,我建议你这两天去做个血常规,这个病主要是血液传播,只要血细胞数量没有显著异常,那应该就是没事。”
血液?那应该就没问题,乔亚心定下来,人反脱力了,很虚弱地点头。
“后续的事情我们会和直系亲属联系,也会签订相关保密协议,就不和你多说了。”
乔亚机械地再次点头,客厅里的人员都撤了,那个女人也转身要走。
“那个……”乔亚忍不住追问了句,“孙周……能治好吗?”
那个女人说:“我们会尽力,不过,有一点需要提醒你,即便治好了,也大概率终身带菌。而且宿主会丧失生育能力,后期还有致瘫的风险。”
乔亚原本是想送到楼下的,一听这话,双腿就面了,扒住门框没能挪动步子。
她目送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听到远去的车声,然后,楼上楼下就安静了,静得发凉,凉得她整个胸腔里空落落的。
这个时候,她应该伤心难过不是吗?但是她没有,且忽然就理解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的意思,更何况,她和孙周还不是夫妻呢。
终身带菌不行的,她不能找个有病的,家里人叮嘱过她,有乙肝的都不行。
更何况还没生育能力。
还有,致瘫,她这大好年华的,难道要护理个瘫痪病人到老吗,她做什么了要遭这罪?
就……早切割早好吧,听着是寡情了点,但总比以后过艰难日子要好吧。
……
宽敞的越野车后座上,雀茶抹下罩头的帽子,长长吁了口气之后贪省事,拿剪刀把连身的防护服粗暴剪开。
副驾上的大头回头看她:“都还顺利?”
“顺利得很呢,”雀茶又拿起那本造假的工作证端详,“小姑娘嘛,没什么社会经验,好骗。”
边上的山强嘿嘿笑:“你说你这人,也是从小姑娘过来的,长成大女人了,又去骗人家小姑娘,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哦。”
越野车里笑成一团,后车厢里,孙周如一条垂死挣扎的死鱼,偶尔还扑腾那么一下。
雀茶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她转向车窗,看自己藏满了心事的眼睛。
真是作孽哦,她想。
再一转念,是该把孙周从乔亚身边带走的,于孙周,她可能是做了恶人,但于乔亚……这么做,是对的吧。
第35章 ④
浙西,安塔县城。
这些年,虽说上头提倡“共同富裕”,但再富庶的省份,也总有拖后腿的县市。
安塔就是这样,倒也不是说它怎么贫困落后,而是外头日新月异的风吹得太迅猛,就难免被衬托得瞠乎其后。
***
城际大巴一到站,就被守候多时的出租车司机给围住了。
——“塔东塔东,五十块一个人!”
——“有没有去塔北的,还差一个人,上车就走啊,不用等。”
——“打表走啊,打表走,按表计价。”
……
聂九罗安坐车上,听这些带口音的普通话,离乡太久,她已经不会讲方言了,但听还是听得懂的。
直到乘客和拉客的都散得差不多了,她才下了车。
车站很小,来一班车就来一拨热闹,现在热闹散了,颇为冷清,西坠的日头也冷冷淡淡的,一点点往下沉。
聂九罗拖着行李箱往出站口走。
聂东阳手里团了本杂志,正在出站口处东张西望,一别十七八年,这人倒是没怎么变,也就头发白了些、脸肉垮了些。
见到聂九罗从站口出来,聂东阳愣了一下,忙打开手里杂志内页的人像比对,然后又惊又喜,冲着她挥杂志:“夕夕,夕夕啊。”
聂九罗径直过来,一脸接受采访时端出的无懈可击微笑:“大伯。”
聂东阳笑:“我眼看着人都走没了,还以为你没上这趟车呢。”
聂九罗也笑,转动脚踝,给聂东阳看她短靴的细高跟:“跟高,走不快。”
聂东阳夸她:“哎呀,出息了,都上杂志了,厉害厉害。走走走,先上车。”
***
聂东阳开的是辆簇新的沃尔沃。
坐进后座,聂九罗顺手查了一下,这一款的落地价大概三十万左右——三十万,嗯,是拿她们家小半套房子买的。
车入路道,聂东阳跟她拉家常:“夕夕啊,你可太久没回来了。芸芸拿杂志来让我看,我开始都没敢认……怎么改名字了?”
聂芸是聂东阳的女儿,她的堂姐,两人差了一岁不到。
聂九罗:“艺名。”
“哦,艺名,”聂东阳感叹,“艺术家就是厉害,还得有两名字,哦,对,单子。”
一边说一边把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给递了过来。
是冥诞的各色花费,共计两万六,包括黄纸、贡品、大祭的活鱼、请棚匠搭棚的钱、请鼓手奏乐的钱,聂九罗粗略扫过,说了句:“辛苦了,我转账给你吧。”
聂东阳说:“嗐,不着急。”
边说边去摸手机,想把支付码调出来给她扫,哪知聂九罗没再坚持、真“不着急”了,揿下车窗看外头的街景。
聂东阳只好把手机又放了回去,顿了顿,又给她说起后续的安排:“夕夕,今天大伯就不招待你了,明天事多,我回去还得跟人交代交代。明儿你得早起,我七点半去酒店接你,到地方了烧纸、拜祭,也就忙这一天。晚上放松一下,我让你伯娘找家好饭店,咱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好好聊聊。”
聂九罗说:“饭店就别订了吧,浪费钱,我想吃伯娘烧的菜,就在家里简单摆一桌好了。”
聂东阳也觉得这样更加实惠,但嘴上还得坚持一下:“家里做太不上档次了吧,那多不像样。”
聂九罗笑起来:“一家人嘛,不讲究。”
***
酒店在中心城区,周围有不少餐馆,聂九罗随便在一家解决了晚餐,原本是要回酒店休息的,都走到大堂了,又改了主意。
她想去旧家门口的那条路走走,看看路两边那些打药之后会掉虫子的树还在不在,也想看看在路的哪个位置、仰头能看到父亲最后站立过的那幢楼。
然而设想得容易,施行起来一头雾水。到底是近二十年过去了,安塔发展得再慢,也已经面目全非——很多旧有的街道加长、拓宽,很多不是街道的地方变成了街道,很多地标性的建筑如学校、医院等搬迁……
她完全认不出来了。
夜晚风凉,频掀她风衣衣角,她抱住胳膊打了个寒噤:故乡,远不是一个地理方位那么简单,它是地域、特定的年份、特定的人和特定记忆的综合体,增减一分都不再是那个味道——离乡多年的人,返回的从来不是“故乡”,只是别人现在生活着的地方罢了。
所以,也别故作风雅地在这怀旧了,无旧可追。
她调出手机导航,规划了一条最短的路径回酒店,才刚走了一小段路,第六感的警钟蓦地大响。
有人在看着她,或者说,跟着她。
聂九罗怕自己是疑神疑鬼,还特意多走了一段路以佐证。
还真有,遥遥跟着,但“跟踪”的技巧完全是菜鸡水平,有两次,她故意装着在商家橱窗前梳理头发,利用玻璃映景,把这人的身形样貌看了个满眼。
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瘦老头,看着挺斯文,但有些木讷,穿洗得泛白的休闲夹克,蹬一双边侧已经有些开裂的运动鞋,身形不是很灵活,有一回脚下一滑,差点绊倒。
见鬼了,这些日子,她怎么老遇到冲着她来的莫名人物?这要搁着平时,她多半会猜是变态跟踪狂,但现在非常时期,老忍不住往炎拓同伙这方面去想。
她继续大步流星往前走,短靴的高跟蹬蹬戳在地上,很有气势。
走了十来步左右,突然一个定身,然后掉转方向,直奔这老头过来。
这老头步子没她大,跟着撵时几乎是在小跑了,忽然见她径直过来,吓得手足无措,然后慌里慌张蹲下系鞋带——然而鞋带并没有松、无带可系——又忙着在地上摸索,仿佛刚丢了东西。
摸索了没两秒,一双绒皮面的方头短靴已经杵到了眼前。
老头不得不抬起头,然后讷讷站起身。
聂九罗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目光和语气都咄咄逼人。
老头强作镇定:“没,没呀。”
路人已经有往这头侧目的了,老头显然很不习惯这种关注,苍白的老脸腾一下涨得通红,连看一眼聂九罗都不敢了。
聂九罗:“我看见了,你从第一食品那里,跟了两条街。”
这老头显然不擅长撒谎和对质,第一回合就兵败如山倒了:“我认错人了……我就是看你长得好看、像我认识的人……对不起对不起……”
他声音发抖,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居然像是考场作弊被抓个正着的小学生一样,就差没哭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抬手过头,似是要讨饶,又像是觉得丢人遮脸,连连后退,然后转身快步离开:“对不起对不起。”
这要真是个没脸没皮的老变态,聂九罗也就呵斥两句算了,但看着实在不像,“戏”也有些过,她心里犯嘀咕,不觉反跟了上去。
那老头本就慌手慌脚,听到身后靴跟的敲击声如影随形,再一回头,看见她居然跟来了,更加是六神无主,到末了,简直是仓皇而逃了。
聂九罗忽然好笑,整得她像个变态女流氓,跟踪人纯良大爷似的。
那老头窜进斜前方的小区大门,小区内高楼林立。
聂九罗收住脚步,预备就此打住,就在这时,小区门卫的声音传来:“老詹,回来啦……哎,你跑什么啊。”
……
卖乖套话于聂九罗来说是一绝,更何况是对付一个本就空虚无聊、见到狗都恨不得拽住聊两句的门卫大叔,不到十分钟,她就把刚那位“老詹”的信息打听了个全乎。
这人叫詹敬,是个老单身汉,据说曾经当过中学老师,后来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了,工作就一直不太稳定,东家干半年,西家做六月的,最近在一家足疗店帮忙干杂活,每晚都差不多这个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