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史料都没有,谈什么源头呢。
炎拓说:“因为没史料,可以从神话里去找,很多人认为,神话虽然看着天马行空、荒诞不羁,但里头有真东西,只是经过太多加工和夸张,藏得太深了。”
说着,翻开之前折的一页,让她看上头记号笔划出的几行文字。
【这夸父族,原来是大神后土传下来的子孙。后土,是幽冥世界即幽都的统治者……这是一个黑色的国度,所以叫做“幽都”。看守幽都城门的,就是那个著名的巨人土伯。】
夸父族?夸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族?
聂九罗匪夷所思:“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夸父的?”
炎拓说:“我没那么本事,不是我想到夸父的,是我从他们的嘴里听到‘夸父’这个名字,说自己是‘夸父后人,逐日一脉’,然后在书店给你买书的时候,顺便请工作人员帮我推荐几本神话相关、尤其是提到夸父的书。”
“资料真的很少,大部分是儿童连环画,内容跟你讲得差不多,好不容易翻到这本相对专业的,你别看书这么厚,提到夸父的,也就两三页。但就是这几行字,让我想到很多。”
说着,他拿出笔,圈了“后土”两个字:“这个,你耳熟吗?”
聂九罗摇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大神后土,倒是看古装剧,常会听到一个词,皇天后土。”
例如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要和谁谁谁结拜兄弟啦等等。
炎拓:“对,我也是想到这个词了。我就去查了一下,其实皇天后土,就是指天地。后土,也就是地。下面我换个念法,‘这夸父族,原来是地的子孙’,这样,是不是就好理解了?”
聂九罗怔了一下,皮肤上慢慢泛起细微的寒意。
地枭,是从地里出来的,夸父后人,夸父族,地的子孙,好像……还真能联系到一起去。
炎拓继续往下念:“这是一个黑色的国度,所以叫‘幽都’。幽都在古代,不就是指阴间吗?阴间在地下,地下没有光,不就是‘黑色’的吗?地枭一直在地下待着,可不就是待在一个黑色的国度里吗?”
明明是炎拓一直在讲话,聂九罗居然觉得口唇发干了,她拿过杯子,也忘了要节制饮水,喝了一大口下去:“听起来,是有点……道理。”
这个底给她打好了,下面的就好说了,炎拓吁了口气,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水:“我会把机井房之后一直到现在,我这头的经历,给你讲一遍,你也得把你怎么撞见韩贯和陈福,又为什么差点死在那儿给我捋一遍,没问题吧?”
没问题,两边的事情,是得合一合。
聂九罗点头。
炎拓却有点不确定:“你身体还……撑得住?”
聂九罗:“这个就看情况了,如果你讲得啰里啰嗦、半天没重点,我就算再有兴趣,可能也会撑不住睡着的。”
炎拓默默吃了这一呛,然后补充:“你关心的问题,比如蒋百川、狗牙,我都会讲到,不用着急。细节会尽量详细,随便录音,我无所谓。我讲的时候,你随便打断、随便提问,我都可以,要讲的内容不少,难免口干,我会自己倒茶的。”
这段话,聂九罗怎么听怎么觉得耳熟,末了想起来了。
好家伙,挺记仇啊。
可真是巧了,她也是。
她默默在心里记下了。
第69章 ⑧
炎拓从收到聂九罗那条阅后即焚的信息开始讲起。
聂九罗还好,不属于动不动就发问型,但事涉自己时,难免要多了解一下。
她第一个问题是:“把我装箱子里了?就是装陈福的那个?”
得了炎拓确认之后,内心颇有点不平:居然跟陈福用过同一个箱子。
但又不好说什么,总不能要求炎拓做到一客一换吧。
接着往下听,听到是吕现给她救治,第二个问题来了:“这个吕现,多大了?”
炎拓:“二十七八吧。”
“才二十七八,就能当医生了?”
炎拓说她:“你还没到二十七八,不已经是个艺术‘家’了吗?”
聂九罗:“这可不一样。”
医生的资历和经验很重要,属于熬年头、越老越吃香型,常听说天才画手、天才雕塑家,听说过天才医生没有?
炎拓说:“吕现这样的,要是在正经大医院做事呢,这个年纪,当主治医生都不够格,但反正是‘违规操作’,他早几年就各种操刀了。再说了,人家好歹把你救回来了。”
聂九罗轻咬了下嘴唇:“没给他配个……女护士什么的?”
她不是傻子,醒来的时候,躺在刘长喜家的床上,身上穿的是新睡衣,简言之,从前的那一套,包括贴身的,都没了。
炎拓轻咳了两声,掌心有点微烫,他蜷回手,又挪了下身子,说:“配了。”
说完了,拿过杯子喝水,以示自己嘴很忙,暂时没空答话。
聂九罗没再问,把掌心那团塑料膜捻得哧啦响,末了说了句:“你继续说。”
谢天谢地,一杯水都快被他喝完了。
炎拓放下水杯,接着说后来的事。
林伶这一节,原本想略过了不说,再一想,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而且聂九罗是个外人,从旁观者的角度看问题,或许能提供点新思路,所以也拣关键的跟她说了。
聂九罗果然很感兴趣,问他:“有纸笔吗,我记一下。”
书买得多,书店给附赠了本子,笔也是现成的,炎拓都递了给她,聂九罗拣了本厚实的雕塑书当垫板,本子摊开,垂下头,写下“林伶”两个字。
炎拓有点出神地看她,于他而言,这是很新奇的体验,他头一次有了和人“共同”商量事情的感觉——从前和林伶也有过,但林伶的性子,还是太过依赖别人了,多半聊着聊着,就成了他一人主导。
聂九罗的头发挺长,因着低头写字,软软堆拂在被角,很柔很顺。
她沉吟了会:“林伶是林喜柔领养的?从哪儿领来的?”
炎拓摇头:“不知道,也没处去打听。林伶被领养的时候,太小了,只记得老家是在很穷的乡下。”
一个地枭,干嘛要去乡下领养一个小女孩呢?
聂九罗:“这个林伶,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就目前看来,没有,真就是一个普通人。”
“她还逃过一次?”
“没错,那时候她发现林姨不少诡异的地方,心里很害怕,逃过一次。没两天就被抓回来了,林姨还发了好大脾气。”
聂九罗看他:“你背后也叫她‘林姨’?”
在她看来,炎拓当林喜柔的面这么叫可以理解,毕竟要掩饰嘛,但背后就大可不必了:炎拓的所作所为,明显都是针对她的,甚至还打听过“怎么杀死地枭”。
炎拓说:“就这么叫吧,也别当面背后两个称呼了,万一没注意当她面说溜嘴了,或者梦话的时候说多了,那可怎么办。”
也对,聂九罗在林伶的名字旁写下“第一次逃跑”几个字,又问:“那然后呢,她没再跑过?”
“没跑过了,一是不敢,二是那之后,她的行动就受限制,出门总会有人跟着,有时候是紧跟,有时候是那种……”
炎拓斟酌了一下怎么说才合适:“那种,你没看见人,但心里知道,有人在暗处盯着。”
聂九罗“哈”了一声:“你觉得,林喜柔是对你好,还是对林伶好?”
炎拓实事求是:“我。”
聂九罗:“但是你没她重要。”
没她重要?
自己没林伶重要?
炎拓一时没拧过弯来:凭良心说,只看表相,林喜柔对他是真不错,这么些年,林伶挨过耳光,挨过骂,他完全没有。
聂九罗说:“我说的是‘重要’。林伶跑了之后,没两天就被找回来了,你被板牙囚禁了两周,才被救了出去。”
“接下来,林伶就生活在某种程度的监视之中,而你相对自由,还能到处跑——给人的感觉,林喜柔没了你没关系,没了林伶很要命。”
炎拓仔细琢磨了一下她的话,喃喃了句:“以前真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以前他只是觉得,林喜柔收养林伶必有原因,重要不重要什么的,从没想过。
聂九罗:“那是因为在你的观念中,重要等于关爱,一个人对你重要,你就会自然而然去关爱她。但林喜柔偏偏对林伶不那么好,还比不上对你,所以你忽略了。”
说着,在“林伶”的名字边引出一个箭头,写下“林喜柔”三个字,然后反方向打了个箭头回去,标注“逼婚”。
她有点想不明白:“林伶既然对她这么重要,她为什么还要急着把人嫁出去呢?”
炎拓纠正她:“现在哪有‘嫁出去’的那种概念?基本上,嫁了也还可以经常见,而且以我们这头的身家,多半是把女婿招进来。”
聂九罗看炎拓:“那也就是说,对她重要的林伶,依然还会在她身边。只是让林伶结个婚而已?结婚了……多了个男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炎拓随口应了句:“结婚了,组建家庭,然后就生孩子呗。”
话刚说完,心头蓦地升起异样的感觉。
结婚了就生孩子?林喜柔急着想让林伶生孩子?
聂九罗也怔住了,不过不是因为林伶,而是突然想起上回去兴坝子乡采风,司机老钱给她讲的那个……关于小媳妇的故事。
——那个小媳妇几乎被烧成了喘着残气的一截木炭,气若游丝地说,没给这家留个后、不甘心,要看着老二续弦生子……
——老钱巴拉巴拉地说,聂小姐,这个事,逻辑上说不通啊,为什么非要给这家留个后?这也太良心了吧。还有啊,妖怪补元气,随便拣一个补呗,何必非得拿自家人下手?
一股子没法名状的寒意自心头升起,聂九罗觉得自己就快想到什么了,但仓促间难以理顺。
炎拓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聂九罗回过神来:“我有没有给你讲过……兴坝子乡附近,一个小媳妇的故事?”
炎拓想岔了:“被狗牙害了的那个?”
不是不是,聂九罗端起杯子喝了两口,然后定了定神:“比那早得多了,得追溯到解放前,不是,清末的时候吧。”
***
听完小媳妇的故事,夜已经很深了,好在有暖气,倒不是特别冷,加湿器里的水眼看着要见底,喷口处氤氲出的水雾小了很多。
炎拓沉默着坐了会,伸手去拿聂九罗手中的纸笔:“给我,你是说,那个小媳妇是地枭是吗?”
聂九罗不敢下定论:“只是有这个怀疑……”
炎拓打断她:“没事,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好了。这里有道时间线,首先,是老大在大沼泽里失踪了,老二去找,没找着,却带回了小媳妇,小媳妇的身上,还穿着老大的裤子,而这裤子浸水一洗、全是血对吧。”
聂九罗嗯了一声,侧身看炎拓在本子上写画,炎拓见她动作费劲,略抬起身,把坐着的椅子往床头挪了挪。
“老大肯定是死了,而且多半是死在小媳妇手上的,然后,她嫁给了老二。过了一两年,肚皮没动静,这可以理解,地枭和人是不同的物种,不大可能生得出后代来。再然后,小媳妇遭了天灾,被天火烧,她要吃人补充元气,村里那么多人她都不去动,偏偏选中了老二,一定有原因……”
他一边说,一边写,写到这里,打了个长长的反箭头,反转回老大那里:“会不会是因为,她先吃了老大,奠定了一个什么基础,而老二和老大有最近的亲缘,所以其它人对她没意义,只有老二才是最好的补药?”
补药?
聂九罗的认知中,补药是类似西洋参、冬虫夏草、何首乌等等,头一次听到,人是补药的说法。
她有点犯恶心:“那,为什么非要等到……”
炎拓猜到她想说什么了:“因为老二如果没后代,这补药也就断在老二这里了,所以她得忍,忍了一年多,忍到老二有后才动手,这样才……”
他顿了一下,觉得这词用在这儿不合适,但一时又找不到更好的说法:“这样才……可持续发展吧。”
“叮”的一声长响,是加湿器没了水,炎拓起身过去关机,然后拎下水箱出去加水。
聂九罗拿起本子,看炎拓刚画下的那张时间顺序图,越看越觉得头皮发麻,她往前翻回自己总结的、关于林伶的那页,对比着看。
加湿器重新启动,显见是水足,大蓬的白雾突突外涌。
炎拓坐回椅子上:“怎么说?”
聂九罗若有所思:“这里头,好像有个可以套用的模式。”
她给炎拓看自己刚刚写下的一行字。
【老大——>老二——>老二后代】
“那个林喜柔,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炎拓回想了一下:“我看过我妈留下来的日记,最早明确提到她,是在我出生之后,九三年底,那时候,她叫李双秀,是我爸为我妈找来的小保姆,我爸还给她安插了一个假身份,说她是李二狗的妹妹。”
又补充说明:“我爸最早是开矿场的,李二狗是他的员工,偷了矿上的钱跑了,一直没找着——把她说成是李二狗的妹妹,大概是觉得反正李二狗失踪了,找不着人来对证。”
“但是,我反复把日记看了很多遍之后,注意到一个时间节点,1992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