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喜柔哈哈大笑起来,五指一攥,把纸巾团进掌心攥扁:“炎拓,你骗得我好惨啊。不过我真是佩服你,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吐一个字。只要我不放证据,你就咬死了跟你没关系是吗?”
炎拓呛咳起来,手慢慢探向衣袖内侧。
没错,没证据,他干嘛要认呢?咬死牙关,他还能活。
林喜柔说:“板牙跟我提交换人质的事了,说我的人,包括陈福,包括近来失踪的,也包括林伶,都在他们手上。说要换蒋百川他们,换老刀,还要换你。”
炎拓绷着的那口气忽然全松了,他闭上眼睛。
林喜柔声音愈加温柔了:“我真是惊讶,居然还要换你,炎拓,你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一群好朋友啊,你知道我怎么回复他们的吗?”
她低下头,咯咯笑起来:“我说,蒋百川和老刀他们,确实在我手上,这些人也都还能喘气,但炎拓,我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也在找。”
炎拓心里一抽,抬头看她。
林喜柔微笑:“跟你学的。你不见了,永远不见了,反正你的朋友们没证据,谁能证明,你的失踪是跟我有关呢?”
她伸手轻轻摁住心口:“我不知道啊,我的干儿子永远不见了,我也很难过啊。”
炎拓死咬牙关,忽然暴喝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遽然抬手。
熊黑大叫:“林姐小心!”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熊黑来不及考虑别的,一把抓住林喜柔的后衣领兼头发就往后拖,同时飞脚踢向炎拓。
林喜柔被拖得坐倒地上,颈口勒得喘不上气来。
虽说晚了一步,仍然值得庆幸:她的眼皮下头,直直插进去一根针,针身有一半已经进了肉,支棱在面上,颤颤的。
好险哪,这针差点进了眼,虽说总能再长好,但谁想没事瞎了眼玩?
林喜柔垂眼看脸上插着的那根针,愤怒到全身发抖。
炎拓被踢得飞撞在墙上,又骨碌滚躺在地。
然而很奇怪,内心很平静,躺得也很安宁,看渗水斑驳发霉的天花板。
做了就是做了,人要接受失败,他不算惨败不是吗?至少,林伶脱身了,许安妮可能也从此安全了,林喜柔出现在这世上,脚下踩着累累骸骨,也许他的一家子,父亲,母亲,心心,还有自己,抽到的都是骸骨牌吧。
他也算是一具不错的骸骨了,颇舞了一阵子。
炎拓笑起来,说了句:“你杀了我吧。”
***
屋子里,死一样寂静。
林喜柔伸手拔出了针,玩味似地看了看,想扔又改了念头,泰然自若地别在了大衣领口。
这针,她要找最好的匠人做成胸花,珠缠钻绕,时时佩戴。
以提醒自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说:“杀了你,一刀一枪,给你个痛快吗?那不是便宜你了?你就看不到我怎么翻身、怎么重来,怎么把你的好朋友们,一个个碾死了不是?我的快乐没你分享,多寂寞啊。”
说到末了,看向熊黑:“开门。”
熊黑一愣:“啊,开门啊?”
林喜柔冷冷说了句:“楼道里又没人,怕什么?”
熊黑犹豫了一下,打开了大门。
林喜柔走到炎拓身边,居高临下,踢了踢他的额头:“看,抬头啊,往外看。”
炎拓抬起了头。
原来现在是白天,他还以为是晚上呢。
外头的廊道长而低窄,光线微弱,但最尽头的出口处,有朦朦的一团白,并不炽烈,冬日里常见的冷光,冷白。
林喜柔说:“珍惜着点,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人间的日光了。”
第95章 ①④
炎拓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只知道又阴、又冷、又黑,身下凹凸不平,摸上去是坑洼的土面。因为被狠狠揍过,嘴巴里一股腥味,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脑袋昏沉得厉害,这是被用药后的反应。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没着急站起,先坐了会。
那天,图穷匕首现之后,他爽快地交代了一切。
只能爽快交代:一旦隐瞒,林喜柔又会去查去找,指不定又牵出谁来,唯有把所有的线头都粘到自己身上,干过没干过的,悉数揽下,其它人才能过关——而且,他反正已经落马了,索性让这落马的意义,更饱和点。
他说,因为有母亲那本日记,他很早就开始筹划了。
他说,那份名单是好久前偷的了,到手的时候完全看不懂,但没关系,他有耐性、能等,等着等着就把一切都理清楚了。
他说,自己一直假作想入伙,其实就是为了方便探取信息。
他说,被板牙囚禁之后,了解了对方的来历,他就高高兴兴反水了,后来种种,都是做给林喜柔看的。然后里应外合,策划了这次行动。
……
归结起来就是:
——不用费尽心思去查为什么了,全是我。
——我和邢深联系,其它人我不熟,都是他手下的。
——邢深他们在哪,不知道,即便知道,现在出了事,人家能不挪地方?
他记得,林喜柔的脸气到煞白,熊黑怒骂着,上来就给了他一拳。
再醒来,他就到了这儿了。
……
没声音,什么都听不见,手指送到眼前晃了又晃,却看不到丁点动作的迹象——以前老说,“眼睛适应了黑暗”,那是因为他所知的黑暗里,好歹还是掺着光的。
但在这儿,一点都没有。
炎拓摸了摸身周,还是晕倒前的那一身,衣兜里差不多空了,除了那颗包藏着梅花的小星星——熊黑他们应该是掏过他的口袋了,没把这颗已经被压扁的玩意儿当回事,更何况,小星星是淡金色的,很像是糖果包装的箔纸。
炎拓依着手感,慢慢把压扁变形的小星星复位、捏住边角往里挤了又挤,挤成鼓囊囊的一颗。
再然后,他把星星小心地放进衣兜,摇晃着站起来,选定一个方向,双臂举起前伸,口中记数,一步步往前走。
走到第十一步时,摸到了嶙峋而又坚实的洞壁。
是个洞穴?山洞?
他又以触及处为起始点,谨慎地向一边摸索,同样是一边走一边记数,走到第十八步,洞壁消失了,他摸到了铁栅栏管。
很粗,用力撼了撼,管身没动,倒是有松散的铁锈簌簌落下,当然了,不止一根,两根栅栏间大概能探出手臂,他一根根地数过去,第二十七根处应该是门,挂了锁,很老式的链锁,链条有大拇指那么粗,在门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锁头几乎有半块砖那么粗重。
链条和锁头倒都还是锃新的。
第三十二根之后,没铁栅栏了,又是洞壁。
炎拓大致有数了,这是个依照洞的形状改造的囚牢,洞呈半弧形,对外的剖面装了铁栅栏管和门。
他从这一侧的洞壁重又往里走,想测算一下整个洞穴的内弧长,哪知这一次,才走了七八步,脚尖“扑”的一声,踢到了什么东西。
炎拓吓得周身汗毛倒竖,腾腾连退几步,一颗心狂跳不止,好一会儿才镇静下来。
仔细一想,踢到的好像不是人,是个软软的袋子。
管它是什么呢,反正“共处一室”,躲也躲不过,炎拓定了定神,又上前两步,摸索着弯下了腰。
还真是个袋子,大塑胶袋,炎拓拉开拉链,探手进去。
先摸到一床被子,没错,一定是被子,软软的,厚薄适中。
炎拓把被子拉出来,再次探手进去。
又摸到一个手电筒,筒身很细,只能装一节电池的那种,揿下开关,居然有亮。
炎拓一阵欣喜,就着这亮飞快打量了一下周遭。
他之前的猜测都没错,这的确是个洞,整体形状像个茄子,茄子腰部以铁栅栏隔断,目测囚室面积在七八十平左右,洞口在茄子蒂处,很小很窄,仅容一两个人并排过,而且洞口处漆黑一片,也说不清外头是什么。
囚室中央处,刚刚他摸索时恰好避开了的地方,有一个长条形的坑。
炎拓走近坑边,这坑应该是天然形成的,形状并不规则,深度约到小腿,躺一两个人进去不成问题。
这是……床吗?但人躺进去,不像是进了棺材吗?
炎拓的手电在坑里扫了又扫,忽然扫到角落处,团卷着一张纸。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拿,这纸已经有些霉烂了,但大概是因为周遭的环境还算“稳定”,所以还没到烂成酱渣那么糟糕。
炎拓很仔细地把纸铺展开。
出乎他意料的,并不是纸,而是一张百元大钞,亏得炎拓是九十年代生人,还认识这一版:现行的人民币是建国后发行的第五套,粉红色百元钞,眼前的这张是第四套,四个老人头的那一版,反面是井冈山,币身上还有模糊的“1990”字样。
这应该不是林喜柔留给他的,而是从前的某个人丢在这儿的。
再回看塑胶袋里,没别的东西了。
炎拓突然就有点渴,他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手电光重又扫向那个茄子蒂大小的洞口,大声喊了句:“有人吗?”
老实说,没发声之前,他也没感觉有多阴森恐怖,但喊了一嗓子之后,只觉得周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
回声很怪,钝钝地又返回他耳朵里,陌生得不像是他自己的,带着诡异的后调,仿佛在质问他:“有人吗?”
一定有人,林喜柔把他弄到这儿来,不会什么交代都没有。
还有,她不是说要让自己活着、见证她重新来过吗?总不会把他扔在这儿饿死吧?
果然,没过多久,外头有窸窣的声响传来,再等了会,一道强劲的光柱扫进了茄子蒂。
炎拓赶紧揿灭了手电,如今,这囚牢里的一切,不管是被子还是小手电,都是他仅余的“资源”,他得省着点用。
***
最先进来的是熊黑,手里拎着个提袋,他径直走到囚牢边,把袋子往门口一扔:“你这阵子的粮,省着点吃喝。”
炎拓看了眼铁栅栏外的塑胶袋:“几天送一次?”
熊黑面无表情:“不一定,不过放心,不会让你饿死的。”
炎拓没吭声,蹲下身子,伸手出栅栏,拉开提袋的袋口。
七八个馒头,四五袋水,每袋350ml左右。
也够了,被囚禁的人,没那么多要求,省着点吧。
炎拓站起身,笑了笑说:“伙食还挺好。”
熊黑见他都这时候了,还特么嘴硬,蹭蹭怒向心头起,一脚踩向提袋,就听嘭嘭两声响,至少踩爆了两袋水。
然后说:“炎拓,你特么就是自找的。”
炎拓一阵心疼,他瞥了眼提袋:还好,里头的水袋破了,但提袋没破,水还都兜在里头,待会,他可以嘴凑着提袋喝。
第二个进来的,就是林喜柔了。
外头一定很冷,看冷不冷不能看熊黑的穿戴,这是个大冬天都能套短袖T的主,得看林喜柔:她穿很厚的羽绒服,下摆长到膝。
她一直走到铁栅栏前才停下,和熊黑一样面无表情,左眼皮下方,有一个小红点。
这么小的伤口,应该过两天就长好了,真可惜,他的最后一击,只是给她吃了皮肉一针。
反正已经撕破面皮了,再次见她,立场明明白白,炎拓反而觉得轻松。
他扫视了一眼洞穴,问她:“林姨,这是哪啊?”
林喜柔淡淡回了句:“别管是哪了,努力爱上这吧,你要待一辈子的地方。”
他这养老之地可真不怎么样,炎拓尽量不去多想,趁着林喜柔在眼前,能问多少是多少:“林姨,蚂蚱是你儿子吗?”
林喜柔看向熊黑,有点感慨:“看见没有,都到这份上了,他还惦记着打听呢。”
炎拓说:“都到这份上了,就让人做个明白鬼吧。我见过蚂蚱,很瘦小,站直了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差不多高。”
他注意到,林喜柔的眸子突然紧了一下。
但他装着没看见:“可是,任谁看到他,都只会认为那是只野兽吧。林姨,你们这外形差异,可真是太大了。我就是想不明白,从兽到人,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利用血囊?”
林喜柔定定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怪笑起来:“从兽到人?炎拓,你不会是听了缠头军那帮混账后代乱说一气,以为地枭是野兽吧?”
想了想,自己又补了句:“也难怪,你们有个成语,叫‘断章取义’,缠头军从头至尾,只不过是看了半章书的人,他们知道个屁。从兽到人,谁是从兽变成人的?又不是修炼成精,我能变成人,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人。”
炎拓脑子里一懵:“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林喜柔冷笑:“你跟缠头军是好朋友,他们就没告诉你,‘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为枭鬼’吗?”
炎拓一颗心砰砰乱跳,聂九罗没说过这话,她只提过缠头军“不入黑白涧”,但陈福说过,他一直没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喜柔语带讥讽:“地枭,只是你们人给我们起的诨号而已,人枭两隔,黑白涧就是楚河汉界、边界长城,你知道为什么叫黑白涧?黑白黑白,一边是永夜,一边有白日。”
“所谓的‘不入黑白涧’,人不入,枭也不该入。但不管哪边,总有铤而走险的不是?进了黑白涧的地枭在人眼里是恶魔,进了黑白涧的人在地枭眼里就是凶鬼。我们是野兽?你以为,进了黑白涧的人,那样貌又能好看到哪去?”
炎拓脑子里突然炸开了:“你把我妹妹扔进了黑白涧?”
林喜柔微笑点头:“是啊,你知道的不少啊。你见过蚂蚱,蚂蚱什么样,你妹妹基本上,也就是什么样,她就是黑白涧里,一头吃生肉、饮生血的野兽。”
***
聂九罗一惊而醒。
睁眼时一片漆黑,就知道是醒早了、还在半夜,至于为什么而惊、做了什么样的梦,刹那间忘了个干干净净,只觉得,这夜半醒来的场景,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