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是肯定的,这是他第三次断粮,因为没有时间概念,他无法控制饮食,每次都觉得是忍到了极限才吃东西的,吃完之后才知道,忍得还不够,下一轮投喂还遥遥无期。
太饿了,肚子里像揣进了一个黑洞,空得太厉害,能吞噬一切。
他裹紧被子,身子尽量蜷缩再蜷缩,怀里是那个小手电,天冷,手电也不经冻,得经常捂着,而且,手电的光已经不太亮了。
难怪林喜柔不杀他,死未免太痛快了,活罪才难熬,清醒地熬更难。
炎拓的眼眶忽然发烫,他的头发长了,胡子也长了,起初,他还敢奢侈地用一点水漱口,后来,喝都嫌不够,就放弃了。
他已经不记得刷牙是什么感觉,洞壁有时发潮,他用牙连扯带撕,从衬衫上撕下两块,拭着那点潮气擦脸、擦身体,日子一久,两块布都脏得像抹布。
那个装被子的大塑胶袋,被他想办法撕开,用撕成条的塑料袋搓成绳、绑吊在洞壁角落的凸尖上,为自己隔出一个厕所。
他怕自己在这儿活久了就不像人了,所以努力保持一些文明世界里的习惯以时刻提醒自己,但他又害怕久而久之,自己会倦怠,活成一个久不见天日的畜生。
有时,为了对抗这洞穴里的黑暗和阴冷,他会努力想一些美好的事情、甚至给自己造梦以对抗,但很快梦就会醒,因为冷,因为饿,因为身体某个部位正流血化脓。
这个世上还有人在找他吗?即便找,还能找得到他吗?
有些人,就是一辈子都找不着的吧,比如许安妮的父亲,许安妮当年,也许为了失踪的父亲也曾哭到死去活来,后来,失望多了,也就渐渐放下了。
他从衣兜里掏出那颗小星星。
特别痛苦的时候,他就抛小星星玩。
聂九罗说,星星落下了,就是一天落下了。
他不是,小星星落下时,会划下一道很微弱的亮迹,他权当这是流星,可以抛来许愿。
一次。
给他来个热水澡吧,要很烫很热、水量很大的那种。
两次。
来碗面,馒头和水都没味道,他想念酸甜苦辣咸,连葱花都那么香。
三次……
星星落下的瞬间,他忽然看到,前方悬着一对幽碧色的亮点。
什么玩意儿?
炎拓吓得全身毛发倒竖,这一刹那,什么饿、痛、冷都忘了,只死死地盯住那对亮。
那对亮在移动,那不是亮,那是一双眼睛。
炎拓屏住呼吸,悄悄伸手入怀,摸出那把小手电,朝向那双眼睛,默念“一、二、三”之后,猛然揿下。
灯光亮处,他一下子怔住了。
那是一只半趴着的怪物?
皮呈铁黑色,周身有一块块皮藓样的鳞,头很尖,脖子上像安了个巨大的橄榄核,两只细长斜吊的眼睛泛着诡异的荧绿,抠扒在地上的趾爪磨得又亮又尖。
乍见到光,它“唧”地一声,后退了一两步,旋即就笑了——炎拓以为那是笑,可能并不是吧——露出一口细尖的白牙。
再然后,它向着铁栅栏猛冲过来,吃了一撞之后,戾气大发,趾爪向着栅栏疯狂乱抓,发出哧啦哧啦的划声,铁锈铁屑在光道里乱飞乱扬,又抓住栅栏,一通乱撼。
炎拓头一次希望,这铁栅栏能坚固些。
***
铁栅栏还是够坚固,那东西撞抓了一阵子,似乎是察觉出难以攻破,很不甘心地在栅栏前爬来爬去,有一次,甚至猛窜上栅栏高处,大概是以为上头有空隙、可以挤进来。
然而栅栏下端入地、上头焊死,实在没什么可乘之机。
最终发现一切只是徒劳之后,那东西终于死了心,悻悻地朝洞口爬去。
炎拓手心全是汗,手电光一直追卯在那东西身上,追着追着,电池耗尽,光没了,周遭重又陷进黑里。
他把手电重又揣进怀里:捂一捂,养一养,兴许哪天,还能再亮几秒。
进来这么久了,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异类生物:难道他是在地下?那东西就是……地枭?
因着这一插曲,炎拓吓精神了不少:这次是一只,下次呢,会不会汹汹一窝?一只是撼不动铁栅栏,多了就难说了——看那龇牙咧嘴的凶相,撞栅栏绝不是为了进来跟他握手的。
届时栅栏一破,蜂拥而入,把他分吃干净,都用不了半小时吧?
正惊疑不定间,外头有声响传进来,炎拓还以为是那东西呼朋唤友卷土重来了,下意识裹紧被子。
下一秒,心头一宽:有手电光,这是……来投粮了吧。
第97章 ①⑥
前两次投粮时,炎拓都已经饿到半晕了,被人拿棍子戳醒,只看见光影乱晃、人影模糊,并不清楚是谁来投的。
这次,难得他是清醒的。
人进来了。
居然是冯蜜。
她的脏辫汇总成一根大马尾,穿鸽灰色的羊绒运动套装,象牙白的薄款羽绒马甲,脚上蹬了双跑步鞋。
看到冯蜜,炎拓心里莫名一松: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来的是她的话,自己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冯蜜一手拎着提袋,一手打手电,照见炎拓时,停了好一会儿,语带惊讶:“炎拓?你都成这样了?”
看来前两次来的不是她。
还有,他成什么样了?管它呢,总归是又脏又臭又狼狈吧。
炎拓盯着她手里的袋子:“又是馒头吗?”
冯蜜轻笑了一下,把袋子搁到栅栏口。
炎拓真想冲过去把袋子拽开,到底忍住了。
他松开被子,尽量体面地走过去蹲下,手伸出栅栏,扒开袋口。
馒头,水袋。
他自嘲地笑笑:“还真是标准伙食,就不能换点花样……”
说到这儿,蓦地一顿。
袋子角落里,滚着几个黄灿灿的小桔子。
桔子?居然是水果?
炎拓简直是要狂喜了,他拈起一个,剥开一瓣皮,送到鼻端去闻。
太好闻的味道了,酸里透着清甜,闭上眼睛,简直可以假装自己躺在无数桔子树的环绕之中。
他坐倒在地,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别说冯蜜额外给他带了几个桔子,哪怕是扔他几片桔子皮,他都觉得很满足了。
这是外头的味道,阳光底下的味道。
冯蜜叹气:“炎拓,你说你是不是自找的?”
炎拓低声说了句:“少了点运气,差点就过关了。”
冯蜜几乎笑出了声:“炎拓,你真以为自己能过关吗?你关于日记本的说辞,连我都没瞒过去,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林姨了?”
是吗?
炎拓倒不太在乎了,反正进也进来了:“我哪露馅了?”
“逻辑上没问题,但情感上说服不了人。那本日记本我后来看了,连我这个外人看到最后还滴了两滴眼泪呢,你作为亲儿子,真能一点都不动容?”
她嗤笑一声:“也就熊黑这样脑子里塞肉的能放你过关了,你也不想想,日记本的事真能糊弄过去,为什么还把你关着呢?最初林姨让我注意你的时候,我就问过她,是不是怀疑你了,你知道她怎么说?”
炎拓很平静:“怎么说?”
“她说,如果你怀疑一个人,想消除疑虑,最好就是杀掉,赚个心安。如果舍不得杀,那就赶在他背叛之前关起来,这样,他就永远不会背叛了,还是那个乖儿子——她笃定你背叛她了,只是没想到,关了你之后,事情还能推进。”
炎拓微笑:“这就是有同伴的好处了。”
冯蜜冷哼一声:“有了又怎么样?事情是你们合伙做的,只你一个人受罪,怎么没见他们来帮你分担呢?”
炎拓没吭声,剥了一瓣桔肉送进嘴里抿住,奢侈地满足了一把味蕾,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她:“几号了?”
冯蜜说:“再有十多天,就过年了。”
炎拓有点恍惚。
居然这么快,他失去自由的那天,跨年都还有好几天呢,转眼间,就要过年了。
他说:“那过年的时候,我能吃上一顿饺子吗?”
冯蜜看了他一会,觉得既心酸又好笑:“你还要吃饺子?有意义吗?”
炎拓说:“有啊,过年嘛。”
说着,指了指袋子里的桔子:“这次我一定要忍住,留一个桔子到过年。如果那天有饺子,又有桔子,那这年,过得还不算太坏。”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周身一紧:“你知道这下头有东西吗?”
冯蜜没明白:“有东西?”
炎拓说:“就你来之前不久,有个东西在这儿,又撞又抓,眼睛绿莹莹的。”
冯蜜哦了一声:“它啊,019号,名字我们都起好了,叫尤鹏。”
019号?
炎拓心头一凛:狗牙应该是018号,后来废了,这是……又将有新的顶上了?
“他有血囊吗?”
冯蜜低头看他,眼神玩味:“有,正在选,毕竟我们一下子丢了好几个同伴,急需补充。”
炎拓的目光冷下来。
他居然会觉得见到冯蜜是件好事,不是,它们永远是它们。
“这是哪儿?”
冯蜜失笑:“林姨没说错你,你都这样了,还想着穷打听呢?”
她环视了一回洞穴:“别管是哪儿了,反正,你的朋友找不到这。”
炎拓换了话题:“林……林喜柔说,你们其实是人。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魔’就是类似于蚂蚱或者刚019号那模样吧,紧接着,你们又恢复到人的样子,蚂蚱却没有,我想来想去,缠头军不可能给蚂蚱准备血囊,蚂蚱之所以恢复不了,差的就是血囊——血囊到底是怎么用的?”
冯蜜反问他:“你说呢?你这么聪明,这些年又一直在东找西查,你是什么想法?”
炎拓笑了笑:“很早之前有一次,我偷着进了农场地下二层,撞见一些事。当时很不理解,但现在回想,能理出不少头绪。”
“那个时候,熊黑整治的应该是吴兴邦的血囊,也就是许安妮的父亲。那个人一直讨饶,然后被熊黑大棒棰击,林喜柔在一边提醒说,‘注意点,别打死了,要留口气’。”
“也还是那次,我在农场发现了几个迷你塑料大棚,其中一个里头有个中年女人,被惊动抬起了身,后背上有无数道粘丝,一直伸进土壤里。”
“你们有个词叫‘脱根’,学过生物的都知道,植物靠根提供养分。我在想,血囊是不是可以看作是‘块状的根’,塑料大棚里的那个女人,身底下的土里,其实还埋着人,亦即血囊。无数根粘丝,就是无数张嘴,吞噬血囊,供养地枭。”
人是被活埋在土里的,不能打死,死了就没活性了,所以要“留口气”,和上头的地枭“长在一起”,一个不断输出、枯竭、萎缩,一个持久摄入、壮大、新生。
冯蜜的脸慢慢僵住,想笑一下以掩饰,却笑不出来:“炎拓,人应该适当糊涂点,真相不好看,非得把那层遮羞罩给扯了,多尴尬啊,这还怎么做朋友?”
炎拓说:“咱们的关系,本来就尴尬,朋友什么的,是你以为可以做,其实永远做不成。”
冯蜜沉默了很久,末了苦笑:“行吧,这也是一早就注定的,上古的时候,咱们的祖辈就是对头,如今到了我们,还是对头。”
上古的时候?
怎么说着说着,扯到上古时候了?
炎拓脱口问了句:“什么上古?什么祖辈?”
冯蜜没回答,她倒退着走,手里的那束光也渐离渐远:“炎拓,将来咱们要是正面对抗,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做个约定吧——不管是你弄死我,还是我弄死你,都手快点,别让对方太难捱。”
***
聂九罗复健回来,卢姐刚给她开了大门就嚷嚷起来:“看,我说多喝汤没错吧,都好了。”
好什么好?聂九罗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去除了外固定,医生说,要开始做一些轻度力量训练了,老不动也不行,不然,会引起静脉血栓不说,胳膊一边粗一边细就难看了。”
她边说边往院子里走,卢姐关上院门:“现在开始啊,我要给你全面补充营养了,网上说骨折前期多喝骨头汤是促进骨痂生长的,后期就得均衡啦。”
受伤以来,卢姐的骨汤理论日渐扎实,聂九罗听得都快会背了,她正想敷衍一句什么,目光忽然落到了院子角落里那棵白梅上。
这棵白梅颇为轰轰烈烈地盛放了一阵子,而今,跟她进入骨折中后期一样,也进入了后花期:渐渐不再有花萼新绽了,偶尔路过,会看到树下落了一层梅瓣。
聂九罗不觉打了个寒噤。
都这么久了,炎拓还是没消息,医生说,所谓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并不是指一百天就好全了:骨髓腔再通、恢复原状,少说也得一两年。
一两年,会不会到那个时候,她还没找到炎拓?
她那因为去除了外固定而略感欣喜的心情瞬间就冻上了,一声不吭地上了楼,坐到了工作台边。
小院的定制已经有模有样,胎体的房舍、窗扇、人物都已经就位,只不过色还都是裸的,留待最后一起着色。
这两天,她在做白梅树,通常的做法是做出茎干、然后拿粉白色点出梅花就可以,但她执拗地要给自己找事,决定主要的梅朵得是塑出来的。
这是个无比精细的活,泥片得擀到纸片一样薄,用最细的笔描线、最小号的塑刀切形,有时候,还得借助放大镜——常常是伏案很久抬头,脖颈跟铁石一样僵硬。
实在找不到炎拓,做点跟他相关的事也是好的。
聂九罗拿起持梅花的小人看,笑得可真乐呵,从前,她一对着它就想笑,现在不了,看得越多越失落。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聂九罗把小人放下,顿了会,又伸出手指把它戳得朝向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