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尾鱼
时间:2021-05-14 09:46:10

  “后来才知道,他在矿上名声不好。再后来,他偷了矿上的钱跑了,足有小一万,那年头的小一万,你想得多值钱啊?炎拓他爸人好,没报警,估摸着是想给他一个机会,私底下托关系找,没找着。他家里还来矿上闹过,说儿子没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偷了人家这么多钱,还想再讹一把。”
  林伶没说话。
  事实上,听到一半时,她就不知道刘长喜在说什么了。
  她觉得自己的神魂慢慢从颅顶升起来,飘出了这间屋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很久之前。
  那里,院墙是黄坯土混着稻草垒的,墙中间还塌了一块,有头大黑猪,哼哧哼哧从豁口里奔了出去。
  那里,屋子里供了个带框的黑白遗像,框玻璃裂了一长道,照片上是个年轻男人,小眼睛塌鼻梁,反正长得不好看。
  原来,他叫李二狗。
  ***
  1997年11月4日/星期二/阴
  今天,大山把我从拘留所里接了出来。
  大山来之前,公安给我训话,说:“要不是看你精神有问题,这事没这么容易了结,你知道吗?”
  精神有问题,现在,所有人都当我精神有问题了。
  一周前,我实在承受不了心理压力,投案自首了。我不想当个睡不着安稳觉的杀人犯,我都想好了:误杀,又是投案自首,应该能判得轻点,大山再四处活动一下,使点钱,兴许五年八年就出来了。
  我跟公安交代说,人是我误杀的,也是我拖出去埋的,大山什么都不知道。
  两个人里,总得开脱出一个吧,不然,谁来照顾小拓和心心呢?
  一开始,公安很重视这事,给我录了口供,详细问了一切,反正,所有程序都在意料之中。
  可过了两天,走向就不太对了,我隐约听到消息说,公安在我交代的埋尸地点,什么都没发现。还有,李双秀没死,回来了,自己跟公安说,就是出去玩了一阵子。
  她没死?回来了?
  谣言吧?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她一口气都没有,半边脸被电得发焦,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还活着?
  ……
  大山办完手续签了字,领我出来。
  我急着问他关于李双秀的事,可身边老有人,不好开口。
  好不容易出了拘留所的门,我拽住他想问,他没搭理我,还狠狠掐了我一下,掐我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我抬起头,这才发现,李双秀也来接我了。
  她就站在大山的小轿车旁边,一手抱着心心,一手牵着小拓,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林姐,好久不见啊。”
  我也发抖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见到《聊斋》里的狐狸精了,还是头千年的、会吃人的狐狸。
  1997年11月12日/星期三/多云转晴
  回家一周多了。
  左邻右舍还在叨叨我有精神病的事,大家都说,我是因为老公和小保姆搞上了,嫉妒失心疯了,突然一下子就精神失常了。
  真是好笑,你们知道个屁,一个个的,都跟趴在我家窗台上看到了似的。
  敏娟和长喜都来看过我。
  敏娟看我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坐得也离我尽量远,仿佛下一秒,我就会疯病发作,跳起来扑向她。
  长喜带来一大兜核桃,一个个敲开剥好的,眼圈红红地跟我说:“林姐,你多吃点这个,有营养。”
  真是傻孩子,我脑子没病。再说了,真疯了,哪是核桃治得了的。
  这趟回家之后,我跟李双秀的地位好像突然对调了,她是女主人,陪着大山参加各种对公的应酬,我是小保姆,而且,还是个从早到晚被锁在家里、有精神病的小保姆。
  我怕她,我真的怕她。
  我晚上做噩梦,梦见她站在小拓的床头,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开始是人的影子,后来就是狐狸的了。还梦见心心突然不见了,我找到她房里,看见她正守着口大锅捞骨头吃,我问心心在哪,她就笑着往汤锅里指。
  怎么办,报警吗?我一个精神病人,谁会把我的报警当回事?报了警,又有谁会相信这事?
  ……
  或者,逃走呢?
  这狐狸精进了我家,我赶不走她,那我走行不行?带上大山、小拓、心心,只要家人还在,去哪不是家?
  这份家业就不要了,有手有脚,从头再来呗,我们走得远远的,我就不信甩不掉她。
  1997年12月19日/星期五/大雪
  大山买到火车票了,周日晚上十点钟的。
  他说,那天有个饭局,李双秀会和他一起去,饭局之后安排了唱K,他会途中找借口出来,直奔火车站。
  而我,只需要在十点钟之前,翻窗离开屋子,带上小拓和心心,赶去火车站就行。
  大家车站见。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第七卷 】 
第100章 ①
  大年初三,由唐县。
  相比前两天,街面上的人明显变多,聂九罗头戴红色的毛线帽,裹了件被子一样的过膝白羽绒,脚蹬一双加厚的羊绒毛靴,吊着条胳膊,拿了串冰糖葫芦,边吃边逛。
  毛线帽是她来了后现买的,她低估了北方的寒冷程度,裸着脑袋在风里走,头顶凉飕飕的,仿佛没长头发。
  被子羽绒服是她自己的,因为里头穿得少,所以御寒全靠外套。
  胳膊其实不用吊了,但她发现,不吊会有被挤撞到的风险,吊着就不一样了,走路有人让道,进店时,人群也一定会为她留出足够的空间——这种好处,一般可享受不到。
  冰糖葫芦……
  完全是逛街无聊,买来给嘴里添点滋味的。
  她在等余蓉。
  ***
  这一阵子,她可真是做了不少事儿。
  那天,接到林伶的电话后,她首先联系了邢深,请他安排人,马上把刘长喜和林伶换个地方——没错,你们是还没被林喜柔给看到,但既然她已经在县里出现了,万一呢?
  理由也找得合适,说是林伶在他那打扰了挺久,为表感谢,邀请刘长喜外出度几天假,刘长喜百般推辞不过,收拾了行李,半喜半忧地出行了。
  喜的是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正儿八经出门旅过游呢,忧的是他的店面,暂时交给伙计管,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接着,她给在三亚晒太阳的老蔡打了电话。
  你不是说大城市的监控调不了吗?那好,我现在调小县城的,你八面玲珑,小县城总能活动一下吧。
  老蔡还真不含糊,在朋友圈里托三请四了一番,曲里拐弯的,还真把那天的视频给她搞来了,顺带吐槽了一把她的不务正业:“你一搞艺术的,怎么天天查监控呢?想转行啊?”
  聂九罗先看刘长喜店面所在那条街道的监控,是有这么辆车,黑色奔驰,在门口停了约莫一分钟左右,接了外卖袋,就匆匆离开了。
  她循着这条线往下看,这辆奔驰在县城西郊一带消失了,原因很简单:那一片是废败区域,没监控。
  聂九罗在网上搜索由唐县的电子地图和卫星地图,惊讶地发现,城西有块地方叫老牛头岗,炎拓的父亲炎还山曾在那开过煤矿,九七年底的时候,煤矿转手,再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被关停了。
  由唐县,老牛头岗,炎还山的煤矿,炎拓会在那儿吗?
  越想越有可能。
  ——林喜柔最早是在由唐县出现的,说那儿是她的原始窝点一点都不过分。
  ——年三十的下午,熊黑在街边店打包了一份饺子,车后座上还坐着林喜柔。这饺子是给谁打包的?林喜柔这种长年养尊处优的,年夜饭不至于只吃顿外卖这么寒碜,要说是熊黑想吃,完全可以堂吃啊,何必急急忙忙打包了带走呢?
  ——从后续的监控上可以看到,约莫一个半小时后,那辆黑色奔驰重又出现,循着原路,离开了由唐县。
  老牛头岗一带,一定有玄虚。
  炎拓或许在那,或许不在,但在或不在,都值得去一看:在的话最好,即便不在,去了也一定不会空回。
  由于不清楚老牛头岗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先低调打探。
  聂九罗再次给邢深打了电话,朝他借个人手:别说她现在有条胳膊使不上力,就算身体无恙,独自前去也是危险的。
  有个人从旁帮衬,会稳妥点。
  邢深听说了她的打算后,沉默了好一会:“阿罗,你一贯是不露面的。这种打探的事,要么我派人去吧。”
  聂九罗不同意,这么久了,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点线索,交给别人做,万一做坏了,她找谁哭去?重要的事情,还是放自己手上做吧,成败都是自己,不尤人。
  邢深其实挺想自己去的,但蒋百川不在,他是坐镇的,不便东奔西跑,而且,他都闻不到枭味了,去了干什么呢。
  于是定了余蓉,一来她是鬼手,见疯刀不算突兀;二来余蓉身手也还不错,真出状况,能帮得上忙。
  电话里,聂九罗还拜托了邢深一件事。
  林伶被领养得早,记不清乡关何处,但现在凭空冒出个李二狗,事情就好办了:刘长喜记得李二狗的籍贯,能具体到乡,她请邢深安排两个人去打听一下,李二狗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林伶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安排好一切后,她就收拾好装备、直奔由唐来了,走之前,还专门检查了一下陈福的情况,以免家里没人、陈福突然复活,给她搞出不必要的麻烦事。
  事实证明,完全不用担心:陈福大概是因为上次复活之后,很快又被“杀死”,没来得及补充营养,这第二次恢复,比第一次要慢很多,而且,整个人干瘪萎缩,枯瘦了不少。
  ***
  冰糖葫芦啃了一半的时候,手机响了。
  接起来,那头是余蓉:“我到了,你哪?”
  聂九罗看了眼周遭,觉得实在没什么显眼的地标,于是把酒店的名字报给她:“我这就回去,咱们酒店门口见吧。”
  ……
  十分钟后,聂九罗走进酒店所在的那条街,远远地,就看到门口停了辆红车。
  由唐不是什么旅游景点,春节期间,酒店的生意可谓清淡。
  应该就是这辆车了,聂九罗径直走过去。
  车里,余蓉透过车侧的后视镜,也看到她了,但没当回事:她觉得,这应该不是聂二,搞什么,一身白,戴个小红帽,手里还拎一串糖葫芦。
  疯刀,就算不是耍着大刀一路过来,也总该有点“杀气”吧。
  卧槽,小红帽径直走过来了,还站在驾驶座这一侧的窗边了。
  站着不走,总不见得是要讨钱吧,余蓉不得不抬起头,隔着半开的车窗看她:“就你?”
  聂九罗:“就我。”
  她看了眼车内,又示意楼上:“我上去拿装备包,很快,你等一下。”
  余蓉目送她走远,嘴角不觉扯了一下。
  就她?
  没点疯的气质,还“疯刀”呢。
  ***
  余蓉倒是很符合聂九罗对“鬼手”的想象:驯兽师嘛,就该是这副模样的,脑袋上那条蜥蜴也够味——她是舍不得自己那一头长发,但凡她天生秃顶无可弥补,她也纹个劲烈张狂的。
  她拎了装备包下来,包扔进后座,自己坐了副驾:“我给你指路,有条路线,沿路监控最少,是通到老牛头岗后面的,我们从后坡绕上去。”
  余蓉问了句:“要下矿?”
  “可能得下,我也上午才到,还没实地看过。”
  余蓉开动车子:“这不像你啊,我听说,聂二从不关心别人的事。”
  聂九罗说:“没错啊,我现在忙的,也不是别人的事啊。”
  余蓉:“那是自己人?我们跟你不是自己人,他是?”
  聂九罗笑笑:“那要看怎么定义‘自己人’了,他知道我生日、星座、吃菜的口味,你们呢?这里往右。”
  余蓉车子右拐,同时点了点头:“那确实,他跟你是自己人。”
  顿了顿又说:“李二狗那头的事,我们已经问到了。”
  聂九罗有点意外:“这么快?”
  “知道籍贯、知道名字,又知道二十多年前去矿上打工失踪了,这样的人,乡里没多少,年轻人不清楚,多问几个老人就问出来了。”
  也对,聂九罗问了句:“林伶跟李二狗,应该是兄妹关系吧?”
  这两人的关系,要么是父女,要么是兄妹,聂九罗觉得是兄妹关系的可能性更大:李二狗九二年就失踪了,林伶的出生却至少在九五年之后,是父女的话,除非李二狗当时玩的是假失踪。
  余蓉的回答肯定了这一点:“没错,是兄妹。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兄妹还能有什么样的?聂九罗莫名。
  余蓉目视前方,并不看她:“你是觉得李二狗死了后,老两口又生了个女儿,对吧?”
  对啊,聂九罗觉得好笑:“当然是在他后生的,总不会生在他前头吧。”
  余蓉说:“李二狗他爸好赌,他妈又是个嫌贫爱富的,李二狗十多岁的时候,这两人就已经各过各的了。后来,李二狗失踪了,这两人一合计,可以去矿上敲一笔,于是暂时捐弃前嫌,扮演成恩爱夫妻、慈父慈母,为儿子讨说法去了。”
  “可炎还山是多精的人啊,哪能被两乡下人给糊弄了?闹到后来,当众把李二狗偷钱的事抖了出来,还怀疑他爸妈也是合谋,夫妻俩怕事,灰溜溜地回乡了。”
  “回乡之后,还跟从前一样,各过各的,可突然有一天,乡党们发现,这俩搬到一起过日子了。”
  聂九罗觉得余蓉不会无缘无故讲故事,是以静静听着,并不打断。
  果然。
  “后来有传言说,城里有个人,给了这夫妻俩一笔订金,让他们趁着身体还行,再生一个,说是不论男女,只要生下来、养活了,都要。不拘数量,一个两个照单全收。唯一的条件是,过手的时候要做鉴定,必须是这俩的,不能是外头随便搞了来应付差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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