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上浮现出一丝伤感:“可是蚂蚱,直接就被带上来了,日头多毒啊,二十多年,病入膏肓啦,血囊也不管用啦。”
“起初,我想用蒋百川他们换蚂蚱。可是又憋着一口气,这帮人,杀了都嫌不够,我还把他们放了?一犹豫,就耽搁了。”
“后来,板牙的人要求用你换蚂蚱。我又憋了一口气,凭什么?养了你二十多年,不如养条狗,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如愿?”
“可是这么多天下来,我渐渐想通了,熊黑说的没错,何必为了你这个垃圾,放自己亲生儿子在外头被人当狗使呢对吧,也许,我应该换。”
她定定看向炎拓:“但是炎拓,我的儿子换回来也是个将死的废物了,我为什么要把你、全须全尾、完完整整地给换出去呢?”
“我已经想好最完美的交换地点了。就好好珍惜你有手有脚的这个年吧,多吃点饺子,好好过。我向你保证,交换的那一天,你不会比蚂蚱好看到哪去的。”
***
要过年了。
城市里,三令五申不可以燃放烟花爆竹,但时不时的,总有人打擦边球犯禁。
聂九罗在工作台边坐了一下午,听到好几次鞭炮声。
但不得不说,有这声响加持,节日的气氛好像真地腾起来了。
她在给自己的小泥像上色,炎拓定制的时候曾说“就照我上次去的样子来吧”——他上次来,她穿了深空蓝色的家居睡袍,后领口上,还有一颗小小的、金线绣成的星星。
她仔细地低头描星,炎拓这个傻子,一定没注意到还有这个细节,交货的时候,他要是说衣服不对,她就跟他打赌,要他再出个6666,赌衣服上确实有星。
想到这儿,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但跟往常一样,笑到末了就难受了,这难受在胸腔里腾着鼓着,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放下笔和小泥像,人蜷到椅子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卢姐兴奋的嚷嚷:“聂小姐啊,对联我都贴好啦,哎……人呢?”
聂九罗动了动,懒懒坐起:“这呢。”
卢姐嘘了口气:“吓我一跳,就说人怎么没了。聂小姐,你这椅子背高,人往里一窝啊,后头都看不见。”
边说边把手里圈起的“福”字送过来:“该贴的我都贴完了,这两个,给你自己贴、练胳膊用。那我待会就……走了?”
虽说是“住家阿姨”,但年嘛,总还是要回自己家过的。
卢姐有点不放心:“过年期间,我就不来了啊。聂小姐,你这一个人过年,不寂寞吧?”
聂九罗说:“有什么寂寞的,不知道有多少饭局,赶都赶不过来呢。”
有吗?
卢姐心里犯嘀咕:聂九罗最常来往的朋友,就是老蔡了,可是今年,老蔡一家去三亚过年了啊。
***
卢姐一走,好像把院子里的所有生气都给带走了。
聂九罗看桌面上卷的那两张大红“福”字,过了会,拽了一张过来,从边上折切下窄窄的一条,对分为二。
然后拈过金字笔,一张上写“平安”,另一张上写“归来”。
写完了,在背面涂了点点胶,小心地贴在了定制小院的大门上。
平安,归来。
过年了,炎拓的小院也该贴副对子才对,平安就好,归来就行。
贴好了,聂九罗下巴搁到台面上,出神地看了又看,真好,大红金色一贴上,是有过年的样子了。
还应该写条横幅,写什么呢?
——花开富贵?好俗气啊。
——老赖还我钱?嗯……大过年的,是不是不该催他债?但是兴许……能把人催回来呢?
正想着,手机响了。
聂九罗随手接起。
听筒里,传来林伶颤抖的声音。
“聂……聂小姐,我看见,不是不是,长喜叔看见……林喜柔了。”
第99章 ①⑧
一般的商户店铺,年三十这天就已经忙着做节前准备、不开张了。
刘长喜不,他是个仔细俭省人,店面是要租金的,多开一会就多挣一会的钱,再说了,别家都不开,只他开,生意不是反而会变好吗?
所以年三十当天,他照旧开张,一直开到午后三点,才着急忙慌地支使着伙计打扫卫生、贴对联。
对此,伙计是有点不满的,不过看在老板平时对下也还不错、过年红包没少发的份上,也就算了。
忙活到四点多,小店终于整理披挂得有模有样,伙计脱了围裙洗了手,跟刘长喜道完“年后再见”,正想走时,电脑音箱里响起熟悉的女声。
——您有新的系统订单,请注意查收。
卧槽,百密一疏,忘了在外卖平台上关闭接单了,伙计赶紧奔过去看,同时请示刘长喜:“长喜叔,我都下班了,咱不接单了哈,我打电话给客户,让那头取消。”
刘长喜也是这么想的,但话到嘴边,变成了:“点了什么?”
“就点份酸汤水饺。”
要是点得多,比如再加上小炒什么的,刘长喜就懒得动锅动灶了,毕竟才打扫干净。
但只点一份水饺,酸汤是现成的,饺子是包好的,都不需要动油,小锅下一份不就结了吗。
刘长喜赶紧阻止他:“别,别,接下,你下你的班,我来搞。你就跟我说要送去哪就行。”
小本生意,他不舍得合作平台的外卖员,都是店家自己配送。
伙计看了看下单备注:“说是到店自取。”
到店自取啊,那得抓紧了,刘长喜赶紧穿上围裙、戴上白帽和口罩——如今讲究“透明后厨”,他这店面虽小,但也不落人后,客人透过玻璃,是能看到小厨房的。
所以穿戴得规范,让人看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伙计走得飞快,刘长喜一个人在后厨忙活。
又是一年,今年赚了不少,毛估一下有十多万,一个半老头子,没啥文化,还能凭自个儿的力气赚得吃喝不愁,真不错。
他心里一高兴,又抓了几个水饺下锅,收工饺子,多赠客人几个,搏个好彩头。
水饺二滚的时候,有辆车停在了店门口。
车主也不下车,车窗揿下,朝里头喊话:“老板,饺子好了没?赶紧的!赶时间!”
声音又粗又硬,一听就知道是不好惹的,刘长喜早些年摆摊、这两年开店,跟各色客人打多了交道,最怕遇上没耐性的客人。
他赶紧往打包盒里兑酸汤装饺子,同时大声回答:“来了来了,就来。”
加盖放勺装袋之后,拎起了就往门外跑。
门外停的是辆黑色的奔驰,驾驶座上,一个彪形大汉抽着烟,满脸不耐烦,仿佛等了这十多秒,耽误了他几个亿的生意似的。
刘长喜陪着小心,把打包袋从车窗里递了进去。
递接的一刹那,他看到,后车座上坐了个女人。
从他的一侧,只能看到女人的左半边脸,那脸上好怪,仿佛剜去了一块、留了好大一个疤。
刘长喜从不盯着客人看,这次其实也没盯,只是因为这块疤的关系,目光略停了一秒。
哪知那大汉敏感得很,吼了句:“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抠了你眼珠子!傻B!”
说着发动了车子。
刘长喜没想到这人这么凶,吓得一个激灵,退步给车子让路,而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那个女人闻声抬头、向着他这一侧偏了偏脸。
***
林伶午饭后,就挽起袖子搞起了卫生。
住到刘长喜这已经有段日子了,她身上没钱,又不擅长做饭,唯一能帮忙的事就是打扫卫生.
对她的从来不出门,刘长喜疑惑过两天,之后也就随她去了,并且依照她的嘱咐,从没对外透露过家里来了客人——这一点让林伶很是感激,不过分问长问短是一种美德,可惜很多人不具备。
偶尔,两人也会聊天,只是没什么可聊的:于刘长喜,林伶是炎拓的朋友;于林伶,刘长喜年轻的时候,给炎拓父亲干过那么几年活。
她起初以为,刘长喜跟炎拓来往密切,问了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这五六年,他只跟炎拓见过三四次,而且据说,炎拓吩咐过他,能不联系就别联系。
所以,他压根都不知道炎拓失踪了,林伶终于明白了炎拓那句“找他时要小心,别把危险给人带过去,他是个普通人”是什么意思了。
她没把真相告诉刘长喜,告诉了也没用,除了让他徒增忧虑之外,别无意义。
……
搞完卫生,林伶忙着往果盘里装各色蜜饯、坚果,过年嘛,就得有点仪式感。
这是她脱离林喜柔之后,过的第一个年,万事都如意,除了炎拓杳无音信。
快傍晚的时候,刘长喜回来了,一回来就扎进厨房里准备年夜饭,林伶也跟进去打下手,不过,她明显察觉,刘长喜心里有事,老在走神。
有几次,还听到他嘀咕:“真像……是她闺女吧。”
林伶忍不住:“长喜叔,你说谁呢?”
刘长喜说:“我今天看见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
说到这儿,终于没摁住,解了围裙给她:“你先忙啊,我去找东西。”
……
找什么呢?
林伶洗完菜之后,去到他卧室门口看了一眼,好家伙,刘长喜踩在大方凳上,正在立柜顶的一堆箱盒间翻来翻去。
刘长喜年纪不算太老,做派却旧,见不得立柜到天花板之间有空间,喜欢往上堆东西,时日久了,上头堆得像个微型货仓似的。
林伶看见凳子不稳,慌得赶紧过去给扶住。
找到了!
刘长喜顶着一头灰尘下来,也顾不上凳子刚被自己踩过,一屁股就坐了上去,然后翻开手里刚找出来的影集:“我记得有她照片,矿场拍过啊,哪呢……”
说话间就翻到了。
那是一张拔河照。
那时候,炎还山热衷于给矿上争取各类“先进”名号,而县里给企业评先进,有一项指标是“工人的文娱生活”,所以闲暇时,矿上组织了不少活动,还拍了很多照片以记录。
这张照片上,拔河的赛事正紧,两边的人都身子后倾、拼命咬牙鼓腮,有个脑袋上扎了个朝天辫的小孩儿正凑上前,好奇地用手去抓绳中央处的红标,而他身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忍俊不禁,作势要把他往回抱。
林喜柔?
林伶万万没想到在这儿居然能看到林喜柔的照片,刹那间心惊腿软,身子往后一靠,几乎瘫倚在了立柜上。
刘长喜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嘴里喃喃了句:“像,真像。是闺女吧应该……怎么破相了?报应,肯定是报应。”
林伶从最初的惊愕中缓过来,手脚仍是冰凉,她舔了舔嘴唇,装着好奇,指向林喜柔:“这女的……谁啊,长真好看。”
刘长喜现出鄙夷的神色来:“小拓小时候家里请的保姆,叫李双……对,李双秀。这女的就是……狐狸精,把人好好一个家给败了。”
又说:“好看是真好看,她这张脸,看过一次,不会忘记的。我今天陡打看见,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她呢。后来一想不对,二十多年了,人哪有不老的,八成是她闺女,跟她长一样好看,就是破相了。”
——二十多年了,人哪有不老的?
林伶只觉得口唇干得厉害:没错,长喜叔不知道,但她知道,林姨就是没有老。
破相是怎么回事?可能这段时间磕着撞着了吧。
长喜叔撞见林喜柔了,什么情况,林喜柔找到这儿了?来……抓她的?
林伶脑子里仿佛开了轰炸,整个人双眼发直,额角的汗都下来了。
刘长喜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有点慌:“丫头,你怎么啦?不舒服啊?”
林伶嘴唇发颤:“长……长喜叔,你在哪撞见她的啊?”
“就店里啊,其实没撞见她,是她司机过来打包饺子,她司机也是……凶透顶了,还骂人。”
“然后呢?”
“然后就走了啊,他们好像在赶路,还嫌我手脚慢。”
听这叙述,不像是来找她的,林伶的心稍稍定了些,这才发觉自己的反应是太夸张了,她尴尬地笑了笑,蹩脚地岔开话题:“你还留……留着她照片呢?”
刘长喜哭笑不得:“我留她照片?那是没注意照上去的,总不能把她给抠了。”
他又把影集往前翻,翻着翻着就感慨起来:“当年啊,拍照不容易,都是用胶卷的,哪像现在,手机咔嚓就是一张——我们一见着相机来了,就争着往上挤,有时候,给人塞苹果说好话,请人家帮我们拍一张,不好意思拍单人的,都是几个人挤着拍……”
正说着,林伶突然摁住了他翻动的那一页,不止声音抖,全身都在颤抖了:“长喜叔,你……你翻回去,就刚……刚刚那页。”
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啊,奇奇怪怪的,这些都是老照片了,按说,拍这些照片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
他翻回到前一页。
这是张上半身的双人合照,两个面带稚气的小伙子,稍嫌拘束地看向镜头,其中一个是刘长喜,另一个……
林伶的声音像是飘在天外:“长喜叔,这人,是谁啊?”
刘长喜看了眼照片:“嗐,这是李二狗。”
或许是因为刚见过那个酷似李双秀的女人,又或许是因为过年了,年关回望,刘长喜忆旧的心绪慢慢涨起,话也不知不觉变多了:“那时候刚进矿,他拉我拍照,我就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