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尾鱼
时间:2021-05-14 09:46:10

  是卢姐给她送汤来了。
  这次是水鱼汤,汤色奶白,很鲜香。
  聂九罗低头舀起一匙羹往嘴里送。
  卢姐立在边上,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小人像,这阵子,聂九罗心情不好,网上老说低气压低气压,这话是真的——往她身边一站,老压抑了。
  卢姐一时没忍住:“你和那个炎拓啊,是不是分手了啊?”
  聂九罗差点被汤给呛了,她扔匙入碗,抬头看卢姐:“我和炎拓都没在一起过,怎么就扯到分手了?”
  卢姐指梅花小人像:“那你天天把人家小像放桌台上。”
  聂九罗不干,她指向身前的小院,院子里,有个卢姐坐在小马扎上理葱的小像:“我还把你天天放桌台上呢,我也跟你好了?”
  卢姐笑:“扯我不对了啊,扯我是不是心虚?你这放个小伙子,跟放个老婆子,能一样吗?”
  聂九罗说:“我就是……”
  她忽然懒得辩解什么了,低声说了句:“对他有好感。”
  卢姐一针见血:“这就对了嘛,哪对男女不是从好感开始的?先是有好感,然后今天吃个饭,明天拉个手,不就处朋友了吗?这炎拓不应该啊,他怎么不约你出去呢?”
  聂九罗沉默了一会,说:“忙吧。”
  她也想他来约她出去啊,什么时候都可以。
  卢姐一看这场景,就觉得没戏了:谁还不是过来人来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种事儿,自古以来就多了去了,你聪明,你漂亮,你一百样好,也未必能得到人家的心啊。
  忙只是借口。
  没戏了,怪自己嘴快,戳弄得人伤心了。
  卢姐装着厨房还有事忙,摇着头叹着气,下楼去了。
  聂九罗坐了会,也无心喝汤了,她推开汤碗,左手从桌面上的炼泥里揪了一块下来,攥在掌心慢慢揉软——这个力道,胳膊好像还能支撑。
  正试着力,手机响了。
  聂九罗拿起了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她随手揿了接听:“喂?”
  那头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是聂九罗小姐吗?我是……林伶。”
  林伶?
  聂九罗止了手上的动作,不觉坐直了身子。
  林伶的事她知道,前一阵子,邢深给她打电话说,林伶想住到刘长喜那去——这是林伶自己的决定,聂九罗不好干涉,只是建议说,先不忙送过去,最好观察一下刘长喜那头,确认安全了再说。
  算算日子,现在应该是住过去了。
  果然,林伶小心翼翼:“我住到长喜叔这儿了,他人很好,我跟他聊天,才知道你也在这住过。”
  聂九罗嗯了一声。
  ***
  林伶有点尴尬,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聂九罗这个名字,她很早就知道了,那时候,真以为她只是炎拓的露水情缘。
  听长喜叔说,聂九罗在这儿养伤的时候,炎拓甚至来陪过夜——关系都这么好了吗?炎拓瞒得可真紧啊,半点口风都没露。
  林伶很是失落,有一种自己并不太了解炎拓的感觉,还有一种被开除出了炎拓亲密朋友圈的感觉。
  她迟疑了会:“炎拓还没失踪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他聊天,不知怎么的,聊到了如果出事怎么办。当时他说,如果他出事了,可以找一个人给他帮忙,但具体是谁,他没说。”
  “聂小姐,我猜,这个人应该是你吧。”
  那一头,聂九罗好像轻轻笑了一下,没说话。
  林伶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她声音发抖:“聂小姐,炎拓这么久都没消息,一定……一定是出事了,你想想办法吧。”
  她哆嗦着抓起纸巾擦眼泪:“聂小姐,我是……很没用,我一直靠他。你事业做得好,一定很有主意,你帮帮他吧。”
  泪眼模糊中,她听到听筒里传来聂九罗的声音。
  “我很想帮他,也一直在找,可是实在没线索。林喜柔一伙人像蒸发了一样,邢深救你可以避开监控,她想消失也同样可以,消失了之后易装或者换车出行,这要怎么找呢?我们一直想通过‘换人’钓她出来,可是她很精,几次都临时取消了。”
  “或者林伶,你可以帮我,你在林喜柔身边生活了那么多年,听说过她有什么窝点吗?只要是你记得的,都可以给我。”
  窝点?
  林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嗫嚅着说了句:“没有啊。”
 
 
第98章 ①⑦
  冯蜜说,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
  那么,至多十天,一定还有下一次投喂。
  炎拓把这趟的六个馒头按照一掰五的原则,一共掰成了三十份,勒令自己一餐一份、一日三餐,说什么也要均衡着撑到那时候。
  然而,长时间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生物钟会渐渐紊乱。一般人晚上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知道要吃早饭,但炎拓没法判断:他不知道自己一觉睡了八小时、三小时,还是仅仅只半小时。
  十天六个馒头,于一个青壮年男子来说,本来就远远不够,再加上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在把提袋里的馒头碎屑都扫荡干净之后,他再一次陷入了断粮的境地。
  不过,他还是硬扛着,留下了一个小桔子。
  人说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这小桔子就是他留给自己的年夜饭大餐,重刑犯逢年过节还能吃口荤的呢,他相信自己的年饭即便很差,也绝对能比馒头和水袋强那么一点点。
  断粮后的第二天,他生病了。
  事实上,扛到现在才生病,已经算是很幸运了,他不知道是什么病,连阳光都见不到的人没资格谈生病,只知道上腹部钝痛,恶心想吐,脑袋烧得发烫。
  生病的人会特别怕冷,他哆哆嗦嗦蜷成一团,裹紧被子,恨不得被子能紧到皮肉里去,烧得迷迷糊糊,不断做梦。
  梦见一只白羽毛黄扁嘴的鸭子,在前头摇摇晃晃地跑,他拼命跟着追,一边追一边叫:“鸭子!鸭子!心心,追鸭子呀。”
  梦见在病床上瘫躺了二十多年的母亲林喜柔,慢慢坐了起来,她身子佝偻瘦小,脸盘削尖,显得一双眼睛奇大,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脑子里轰轰响,说:“妈,对不起啊,我输了。”
  梦见拼命地奔跑,仿佛被看不见的恶鬼狂追,跑着跑着,前方风沙漫卷处、黑云推涌间,出现了一座熟悉的小院。
  他一口气跑到小院门口,看着老木头纹路的门扇,迟迟不敢敲门。
  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门后,聂九罗笑着看他,说:“进来啊。”
  见到她了。
  炎拓紧绷着的身体松下来,只觉这一刻碧空如洗,无比平静。
  他跨进小院。
  小院还跟从前一样,青的砖,灰的瓦,檐角微微翘,任年月风一样来来去去涤荡。
  那曾经种了白梅的地方,长着一棵金桔树,枝丫上黄澄澄的,长了好多圆不溜丢的小桔子。
  炎拓一愣,问她:“怎么种金桔了?”
  聂九罗说:“季节变了嘛,当然种的花也变了。要不要尝一个?怪甜的。”
  说着走了过去,从枝梢上摘了一个,扬手扔了过来。
  炎拓抬手接住。
  多好啊,现在不用省了,他有一树的金桔,可以敞开吃了。
  炎拓剥开了桔皮,掰了一半送进嘴里,剩下的一半,正想递给聂九罗,忽然发现,她不见了。
  非但她不见了,小院也变了,檐瓦跌落、墙皮剥蚀,那棵盛放的金桔树在他眼前寸寸萎落变枯。
  炎拓突然清醒过来,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进脑海:我是在做梦吧?我现在吃的,不会是我仅剩的那个小金桔吧?
  他猛睁开眼睛。
  果然是,嘴里有干涩酸甜的滋味,他是连皮带瓣一起嚼了。
  炎拓气得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就这么没自制力呢!
  不过过了会,他就和自己和解了,安慰自己说:生病嘛,生病了就该吃点好的,都这处境了,自己就别苛待自己了。
  ……
  林喜柔来的那天,病痛刚发作过,他浑浑噩噩睡着,感觉有人在拿棍子戳他。
  来饭了!有吃的了!
  炎拓咽了口唾沫,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白雪花似的亮,他赶紧伸手遮住眼,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坐起来。
  站是站不起来了,没力气。
  仰头看来人时,是林喜柔和熊黑,林喜柔垂着眼,冷冷看他,脸上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呢,炎拓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满眼迷惑。
  林喜柔面上现出不屑的神情来,向着熊黑说了句:“你看他像不像个傻子?”
  熊黑说:“迟钝了吧,照我说,拿他去换蚂蚱得了。林姐,那是你亲生儿子,在别人手里活得跟狗似的,你为了让这个垃圾受罪,硬是不换,不值当啊。”
  炎拓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你的脸……”
  他没什么力气,话也省俭地只说半截,反正意思到了就行。
  林喜柔的左眼皮下头,有鸡蛋大小的一块,像暗褐色的胎记,他现在没力气,眼睛也干一阵涩一阵的,看不清楚。
  林喜柔说:“我的脸,这不是得谢谢你吗。”
  ***
  起初,只是被戳了一针,林喜柔没当回事,这种伤,在她眼里,连擦药都没必要。
  过了几天,针戳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芝麻大小的小红点。
  兴许是留下印了?她还是没在意:脸上本来就容易留下斑斑点点,普通人长个痘,痘印还得一两个月才消呢。
  可是,再往下去,就渐渐不大对劲了。
  红点在扩大,不紧不慢地,从芝麻大到黄豆大,又从黄豆大到蚕豆大,颜色也慢慢发暗,用手去摸,毫无感觉,好像那一块的神经已经坏死了、皮肉也不再属于她。
  她这才意识到,是那根针不对劲。
  那根针,都已经委托珠宝设计师镶整完毕了,设计师很有想法,用黄金和钻石做了个美杜莎的头像胸针,胸针就是微型的针匣,因为美杜莎的头发是蛇,其中一颗蛇头可以拧动,拧开了就是放针的地方。
  林喜柔很喜欢这个设计理念:和美杜莎之眼对视的人会石化,同样的,看到地枭“开眼”的人也会沦为伥鬼。
  她找出那根针,为求验证,让熊黑在被关押的李月英身上试了一下:然而,李月英中针之后,却毫无异状。
  看来,这针只能用一次。
  一次一用,难免让她想到疯刀的刀。
  脸上这么大一块,不可能瞒得住,有一次,熊黑忧心忡忡给她建议:“林姐,这是败血囊吧?你赶紧考虑剜了吧,要是放任它继续,可不得了啊。”
  败血囊,这个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地枭的补药,是血囊,但有极少的人,是它们的“败血囊”,这部分人的血,非但不能滋养它们,反而可以杀伤、杀死地枭,传说中,缠头军招揽了这些人,收编为“刀家”。
  是得剜了,而且,还得从好肉的地方剜起,这样,才有可能再长,只剜烂肉的话,那一块,永远是个窟窿了——除非,有新的血囊补充。
  ***
  林喜柔问炎拓:“那根针,是谁给你的?”
  她没法从老刀身上取血验证,老刀重伤昏迷,脑血管破裂,几轮手术都在靠输血和氧气维持心跳,这样的垃圾血,早就没什么意义了。
  炎拓垂着头,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邢深给的。”
  熊黑插了句:“林姐,我看他没力气,要么让他先吃点,不然问什么都这么半死不活的。”
  林喜柔嗯了一声,退开一步,熊黑过来,把手里的提袋放到栅栏口。
  炎拓注意到,这次的投喂真的多了点东西,熊黑手里不止一个提袋,其中一个,是带盖的打包餐盒。
  他怔了两秒,脱口问了句:“过年了?”
  熊黑冷笑:“是啊,过年了。冯蜜说,你想吃顿饺子,我起先说,吃个屁,没让你饿死就不错了。可林姐大度,让帮你搞一份,说是,一家团圆的日子,想吃就吃吧,还让多准备点,毕竟一家四口呢,怕不够吃。”
  炎拓没吭声,他学乖了,不跟熊黑顶,省得他脾气上来,把他的饺子也给踩了。
  他伸手出栅栏,把提袋挨个拎进来,盛饺子的餐盒还有点温度,这可太难得了,这些日子,冷水冷馒头,他就没咽下过什么带热气的。
  但他不想现在、当着他们的面吃,年夜饭,应该吃得舒适点。
  他掰了块馒头送进嘴里慢慢嚼,咽了之后,抬头看着林喜柔笑:“林姨大度。过年了,能不能给我安排洗个澡什么的?脏得没眼看了。”
  何止脏得没眼看了,头发胡子都长长了,尤其是头发,拉拉杂杂地遮眼。
  林喜柔语带讥诮:“有必要吗,这黑咕隆咚的,洗干净了给谁看啊,你又没访客,这么久了,也没人记得你了。”
  炎拓说:“没人记得我没关系,我记得我自己就行。”
  林喜柔蹲下身子,隔着栅栏看他,因着这一蹲,炎拓终于把她脸上的伤给看清楚了:也真是挺狠一女人,居然是剜掉了一大块脸颊肉的。
  “炎拓,不错啊,这么久了,人都像摊垃圾了,骨头还没垮呢?”
  “蚂蚱是我的儿子,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去换蚂蚱吗?”
  炎拓喉结微滚:“为什么?”
  “你们长在太阳底下,习惯了日头下的生活,一旦被长期禁锢在黑暗中,会得各种各样的疾病,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同样的道理,我们长在地下,习惯了黑暗中的一切,长期生活在阳光下,也会各种生病,加速畸形和衰亡。所以,上来之前,我们得先用药。”
  炎拓脊背发麻:“用药?血囊就是药吗?”
  林喜柔泰然自若:“是啊,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这世上,植物可以入药,动物可以入药,人也只不过是食物链上的一环,人为什么不能入药呢?血囊就是我们的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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