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定没接话,反倒按着眉心冷声回道:“我得罪了京中权贵,飞不起来了。”
“......”
桌上大家都不知该如何接话,表情各异地露出了些许尴尬。
刘定却没觉有什么不对,只是见方喻同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便还是举起了酒盏,和他轻轻碰了一下,而后一口闷掉。
还是陈爷爷轻咳一声,给方喻同掰了一只卤鸡腿,放到他碗里,“咱们小同年后就要去京城赶考了,多吃些鸡腿,到时候一路走得顺畅!”
阿桂也给他夹了块鱼腹上最软的肉,剔去鱼刺才放到他碗里,温声道:“也要多吃些鱼,补补脑子,到时候鱼跃龙门。”
姜淑鹞也意思了一下,将那肥嫩嫩的蹄髈往方喻同面前推了推,“小同,蹄髈也要吃些,到时候金榜题名。”
桌上几人都给方喻同说了吉祥话,只差刘定。
这会儿大家都看向他。
他放下木箸,清冷的眉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是不是在脑子里作诗作词。
良久,他才道:“京城的浑水深得很,就算你金榜题名,也要万分小心,别卷进漩涡中心。”
等待了半晌的大家:......
姜淑鹞睨他一眼,又伏到阿桂耳边,轻声埋怨道:“你瞧瞧他,最是扫兴,抱歉啊阿桂。”
“没什么的,刘大人也是说得实话,小心些总没错。”阿桂弯唇笑笑,给姜淑鹞夹了些蜜渍梅花,“你爱吃这个,多吃些,梅花可只有冬日里才有,我特意去城外给你摘的。”
“还是阿桂最好。”姜淑鹞亲昵地和她说笑着,也给阿桂夹了一块独黄酥,“你尝尝这个,我前不久托人从京城买回来的糕点,应当对你胃口。”
这是姜淑鹞刚刚带过来摆上桌的,阿桂还一口都未尝。
见这糕点这般玲珑雪白,倒是想不出会有什么味道,只是有些舍不得吃,觉得太过漂亮,赏心悦目。
不过既然姜淑鹞夹到了她碗里,那就却之不恭了。
阿桂用竹箸夹起,刚放进嘴里,就听到方才一直闷声不吭的刘定陡然开始吟诗。
他已放下木箸,坐得笔直端正,抑扬顿挫地念着,“雪翻夜钵截成玉,春化寒酥剪作金①。”
从这独黄酥被姜淑鹞买回来摆在家中就开始思索起,直到方才,终于灵机一动想出这句好诗,顿觉浑身舒泰,并且偷偷瞄了姜淑鹞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方喻同一边叹着“刘兄好文采”一边也夹了一块独黄酥尝味道。
姜淑鹞则:?
阿桂更是:......
一块独黄酥卡在喉咙里,差点儿没噎气。
......
一顿团年饭过后,收拾完桌椅板凳,阿桂和方喻同又打算一块去桥舟夜市看烟火。
因为阿桂喜欢看,所以这成了每年除夕夜的必备节目。
姜淑鹞以前都在姜府守岁团年,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从未见过阿桂口中那般绚烂璀璨的烟火,听着也是有些心动,便也忍不住去看。
至于刘定,仍脸色沉沉地在后头缀着。
心里还觉得奇怪,他刚刚做的诗难道不好吗?
不应该啊,连方喻同这新科解元都夸他。
那为何她没说一个好字,反而还奇奇怪怪看了他一眼呢?
桥舟夜市。
还是如往年一般热闹,灯火通明,烟火四放。
如今日子虽比以前好过,可阿桂是穷惯了的,仍舍不得买烟火来放。
只眼巴巴看着别人放的,笑得眸色温柔动人,映着那些璀璨烟火,也显得满足。
但姜淑鹞花钱惯是大手大脚的,见着这些热闹烟火,她也忍不住想要放。
直接掏了十两银子包下了一个小舟上的所有烟火,还叫那小贩将小舟开到远一些的水面上去,好敞开些赏玩。
阿桂也沾了姜淑鹞的光,可以亲手试试放烟火的滋味儿。
方喻同和刘定则是卖苦力的。
那几个大一些的烟火,是放在小船木板上往夜空中飞的,燃芯短,她们两个都不敢去放,便叫他们去点。
至于有些可以拿在手中甩着玩儿的,或是举着往斜前方头顶放的,阿桂都拿着爱不释手。
姜淑鹞也是,两人肩并肩挨着,背影窈窕娉婷,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的烟火也一刹那映亮了她们温软动人的眉眼。
一个赛一个的娴静娇美。
烟火像是划破长空,化成璀璨星辰,再落进她们的眸子里。
又放了一会儿,刘定不知要和姜淑鹞说什么,将她拉去了小舟的另一端。
方喻同眉眼温润噙着笑意,替阿桂将那些烟火长筒点燃,再递到阿桂手中。
“阿姐,以后每年,我都陪你来放烟火。”方喻同笑着许诺,“到时候我买一艘大船的烟火,放上一整夜都不停。”
阿桂失笑,“你呀,总是八字没一撇就开始做白日梦了。”
“阿姐,以后我可是要当大官的。”
“就算当了大官也不许这样挥霍。”
“哦。”
阿桂见他很听话乖巧的垂下眼,便往他手里也塞了根烟火长筒,对着天上放的,像是在乌沉的夜空里种上了一朵朵璀璨绚烂的花儿。
她最喜欢放的便是这个。
方喻同也举起来,陪她一块放。
唇角不自觉勾起来。
这熟悉的桥舟夜市,漫天烟火,他是见惯了的,只是不知道明年除夕又会在何处。
但愿,年年岁岁人相似。
阿桂放了好几支长筒烟火,手有些泛酸。
便倚在小舟栏杆旁歇着。
正巧不远处有艘小舟靠了过来,上头也有人在放烟火。
那身影,还隐约有些眼熟。
直到靠近了,她才发现,是姜淑鹞的阿弟,姜鸿斌。
姜鸿斌见着阿桂,也兴奋地朝她招手,身后一大堆烟火并放,晃得四周通明。
可就是因为他过于激动高兴,不小心绊倒了一个正燃着的金盏银台儿。
原本是迸到低空中的金光银火正对着阿桂她们的小舟,直冲过来。
姜鸿斌吓得惊慌失措,阿桂也有些发懵。
“阿姐小心!”还是方喻同反应最快,直接伸手将阿桂拉过来,双臂拢着,护在怀中。
肆虐的烟火星子擦过木板,在他身后灼出一股子焦味。
阿桂被他身上铺天盖地的桂花香包围,沁透鼻尖,脑子也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一瞬间,天地好像安静下来。
只能听到自个儿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直到消散在风里。
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夜色朦胧,烟火四射,他为她遮挡了所有的危险。
她被他拥在怀里,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同样扑通的心跳声。
终于明白自个儿之前那些奇奇怪怪的心跳脸红从何而来。
因为小同都长大了,已是可以遮风挡雨的男子汉。
他身上这灼热的男子气息,实在难以叫人忽视。
而她,就连和左晔春说话时,也是保持着几丈远的距离。
却独独和他,过分亲昵。
阿桂咬着唇,自叹不该。
她和他即便情同手足,可到底不是血缘上的亲生姐弟,合该保持肢体上的距离。
否则,难免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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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山家清供》诗云。
第62章 京城 【二更合一】感谢订阅……
姜淑鹞听到动静, 从另一侧匆匆赶来,自然免不了将姜鸿斌提溜过来好一阵训。
姜鸿斌也自知闯了大祸,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 只是偶尔瞄一眼阿桂那边, 想知道她有没有伤着。
阿桂耳尖泛红,推开方喻同的胸膛, 暗自庆幸这夜色深浓,能将她的心慌意乱遮掩一二。
方喻同眸色深得似这寂寂夜色,却将她的窘迫一口戳破。
“阿姐是不是吓坏了?脸怎红成这样?”
阿桂忙抬手捂着脸颊,用手背的凉意驱赶面庞上的滚烫。
她摇头, 轻声道:“我没事,倒是你,有没有受伤?”
她原是想用手去拉方喻同的胳膊,想看看他的后背。
方才他就是护着她, 将烟火星子全挡在了他的身后。
可是指尖刚触到手臂上略带寒意的布料, 又仿佛被烫到。
她缩回指尖,目光澄澈, 透着关怀,“你转过去让我瞧瞧。”
方喻同不在意地笑笑, 只道:“阿姐,顶多是衣袍燎了几个洞而已,没什么事, 只是可惜了你给我定制的这一身好衣裳。”
听他这语气, 好像还暗暗藏着开心。
毕竟,这不是阿桂做的,他才不稀罕穿,直接烧几个大口子才好。
感谢姜鸿斌。
方喻同没有阿桂这样节俭, 要不是阿桂管束着他,平日里口袋里的银钱有多少花多少。
但是阿桂不一样。
她心疼得再也顾不上保持什么距离,扯着方喻同的衣角左看右瞧,咬着唇瓣说道:“怎地燎出来这么多道口子?等回了家我给你缝起来,再绣几条云纹上去,应当瞧不出什么来,真是可惜,你才穿了一回而已。”
“说明老天爷都不让我穿这样的衣裳,只能穿阿姐做的。”方喻同没皮没脸的,什么事都往老天爷身上推。
阿桂啐他一口,拍拍他衣裳上沾着的爆竹灰,“不许瞎说,这衣裳难道不比我做的好?”
“阿姐做的衣裳才好。”方喻同肯定回答。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姜淑鹞也教训完了姜鸿斌,又拉着他过来给阿桂还有方喻同道歉。
夜色里,阿桂面庞朦胧而柔和,像是一场温柔的雾,嗓音舒泰,“没事,你也不是故意的,大家都没伤着就行。”
姜鸿斌连连点头,一脸“这是什么仙女”的痴痴望着阿桂。
方喻同脸色微愠地走到阿桂身前,挡住了姜鸿斌的视线,然后面色淡淡地说道:“但是我这衣裳,你总得赔吧?”
“赔,我赔!”姜鸿斌糊里糊涂的,将整个钱袋子都一并给了方喻同。
又伸着脑袋,想再多看阿桂几眼。
可是方喻同却收了银袋子,便揽着阿桂走了。
只留个后脑勺给他看。
姜鸿斌呆呆望着。
仙女真好看,背影都是那般叫人魂牵梦萦呐。
......
过完年,开春也就快了。
春三月就要在京城举办会试,而嘉宁城距离京城甚远,即便是车马也要走上大半个月。
于是等过完元宵,就要筹备着上京的各项事宜。
主要是凑好盘缠、联系车马以及收拾细软行囊。
这些虽繁琐,但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阿桂心里横了一道事儿,在方喻同出发的数日前,就缠得她夜里总睡不好。
才一两日,眼下就有了淡淡一圈青黑。
因她肌肤细腻白嫩,所以就愈发明显。
方喻同很快就察觉了她的不对,而后一语道破了她心中所想。
“阿姐,你可是想和我一块上京?”
阿桂抬起剪水双眸,长睫轻颤,却不知该如何应声。
方喻同也不着急,小口啜着茶,等着她酝酿好了情绪再说话。
阿桂沉默许久,直到手里捧着的茶渐渐凉下来,才开口轻声道:“我爹,在京城。”
这是她从来没有说起过的事。
方喻同也有些诧异地看着抬起眼,他没想到,她的爹还活着?
阿桂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暮冬的空气湿润寒凉,很快口中呼出的气便凝成了白茫茫的水雾,将她柔和温软的眉眼氤氲开。
她娓娓说道:“他被关押在京城重牢中,也不知过得如何。这些年,我是想着他的,可咱们无权无势,就算有银子也打探不到重牢中的犯人。”
“那阿姐和我同去京城吧。”方喻同一双眸子清凌凌地望着阿桂,“待我金榜题名,结识京中权贵,定想法子将咱爹救出来。”
阿桂听他这称呼,又是薄颊悄红,睨他一眼,“谁是你爹?”
居然就这么喊出口,也不害臊。
“你是我阿姐,他是你爹,自然不就是我爹?”方喻同勾勾唇角,脸颊线条生动起来,实在是好看得太过无可挑剔。
这话,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阿桂只要红着脸,啐他一口,“我爹可不一定会认你。”
说罢,她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很快又露出深深的担忧,“他如今是否还活着,也不一定。”
“阿姐,咱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方喻同俯身向前,想握着阿桂的手安慰一番。
却被阿桂躲开,“既如此,我去与陈爷爷商量一番。”
她确实想去京城。
一是放心不下她爹。
二是放心不下方喻同。
不知道她爹在京城重牢中到底受了多少磋磨,可她只是寻常百姓,连靠近那儿都会被官兵呵斥开,更莫提去打探消息见他。
也不知道方喻同离家后能不能照顾好他自个儿,他读书这些年,在家有她,在书院也是吃喝穿住都不必愁,只一心读书就是。
即便已经意识到方喻同已经不是小孩,可阿桂还是有着“儿行千里母担忧”的烦扰。
之前一直憋在心里,只是怕方喻同不想她去,嫌她碍事。
毕竟其他人上京赶考,可没有娘亲、阿姐跟着。
如今方喻同主动要她跟着一块,倒是让她心动不已。
陈爷爷也早看出阿桂的心快要跟着飞去京城,听到她主动提及,自然也不会阻拦。
只满脸笑容道:“你们都去吧,家里有我守着,不会出什么岔子,我还等着小同高中状元,接我去京城享福呢!”
这些年,陈爷爷的儿女一直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