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被窝里太黑,眼前又浮现出一帘帘沾着血光的画面。
姜淑鹞后背是血的倒下……黑衣人举着大刀眼角满是狰狞……
阿桂瑟瑟发抖,忽而后颈伸过来一只手。
那掌心温热、干燥。
她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又意识到这是方喻同的手,顿时心慌成了心安。
方喻同将阿桂从被窝里提出来,轻皱起眉,“他们到底如何欺负了阿姐,怎会吓成这样?”
他记得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她那时候,胆儿似比天大,一直护着他,从那么个破落的小山村一路到嘉宁城。
阿桂咬着唇角,眼角含泪道:“我、我不知道……”
她的声线发颤,光是这么几个字,就惹人怜。
方喻同忽而又觉得,她如今这样更好。
起码,他不再是当初那个百般无奈的少年,没有羽翼,不能护她,反而拖累她。
他知道,是因为如今他长大了,可以让她依靠。
她也不必再故作坚强。
所以,她也可以做一回胆小的小姑娘,有人为她遮风挡雨,什么都不必发愁,反而可以撒娇。
“你不是去温酒了么?”阿桂揪着他的衣袖,有点舍不得放开。
方喻同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嫩白的指尖上划过,略含了些笑意,淡声道:“温酒这事芦叶汀州都会,我怕你一人待着胡思乱想。”
他说得没错,她惯是最爱胡思乱想的一个人了。
阿桂被他说中,脸颊有些发烫,甩开他的衣袖,强自镇定道:“我、我才不怕。”
明显是在撒谎,因为连话都说不完整,尾音还是颤的。
阿桂说罢,也意识到自己装得不好,再对上方喻同殷殷含笑的目光,更是面上发烫。
她别开眼,故意扯开话题道:“芦叶汀州是你从哪儿寻来的,做事细致又熨帖,竟然还会功夫?”
方喻同不答反问道:“阿姐怎么不问问她们的名字有何寓意?”
“名字?”阿桂一怔,反而被方喻同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力,“她们的名字,是出自什么诗句吗?”
“自然。”方喻同背着手,温声念道,“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舟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是、少年游。①”
阿桂澄澈的琥珀双瞳里多了一丝亮光,“芦叶满汀州,很有意境,不过这诗却是有些凄美,尤其是最后那句,终不似,少年游,好生让人感慨。”
本是买花载酒,苦中作乐,可既都不是当初的少年,也就没有那番意气风发的滋味了。
“阿姐还没发现么?”方喻同重新坐回她的榻边,目光灼灼,看得阿桂心尖微震,“欲买桂花同载酒,桂,是你的字,欲(喻)、同,是我。”
这一首诗,写的是他们。
阿桂觉得凄美,但方喻同并不觉得。
不似少年,才是好事。
若他一直像以前那样无能,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少年,那又有什么用呢?
阿桂瞳眸微微放大,带着难以言说的神色,仿佛整个人都呆住了一般。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表明心迹?还是暗示她与他终究都是新愁?
阿桂被这番话搅得心底风起云涌,又是一阵复杂。
幸好这时芦叶端着温好的酒进来,阿桂忙端起酒盏,斟了一小口到白玉杯中,一饮而尽。
温热的酒液涌过喉间、心头,掀起另一番的风雨。
却不像方喻同的话那般,让她不知所措。
她自顾自小口抿着酒,不说话,似乎是铁了心要将自个儿灌醉,好逃避今夜他说过的这些话。
若醉了,便都忘了。
表明心迹,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但若要说她与他没有个好下场,她更不愿听,不愿想。
所以,醉了才好。
方喻同坐在榻边,没阻止她这灌酒的行为,也没说什么话。
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神色晦暗不明。
阿桂酒量好,所以芦叶进进出出送了三壶酒进来,她才略微有了微醺之意。
芦叶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方喻同,又看了看喝得醉眼酡红的阿桂,心中疑惑不已。
但很快,方喻同终于出声,“芦叶,你再送一壶酒进来,便退下吧。”
芦叶点点头,晕乎乎地送完酒,拉上门,终于意识到什么,然后冲到房里,抱着绣花儿的汀州说道:“汀州汀州!!!我好像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大秘密!你知不知道姑娘和大人他们俩......”
汀州温和地笑笑,替她捋了捋额边碎发,“嗯,早知道了。”
芦叶:......
房中。
阿桂闷完最后小半壶酒,才发觉喝闷酒并不舒坦,不过确实容易醉。
她如今再眯着眼看方喻同时,他好像有了重影儿。
两张脸影影绰绰,交叠在一块,便是双份的好看,直让人移不开眼。
她抬起指尖,想摸,又垂下手去,告诫自个儿,不能对阿弟有非分之想。
她这样想着,因醉了,竟不自觉喃喃说出口。
糯糯软软带着醉意的声线,全似小钩子一般,飘进了方喻同的耳朵里。
听得人有些把持不住,好像嗅着空气里淡淡的酒香,也要跟着醉了。
方喻同望着她醉意朦胧的双眼,似是嘉宁才有的山水雾气,柔美又温婉。
他绷着身子,将她在衾被上胡乱划动的指尖握住,提到他胸膛处,又放下。
弯起唇角,嗓子半哑,眸色深浓,“阿姐,对我有非分之想也没关系的。因为我对阿姐,也是一样。”
第98章 二更
阿桂隐有一愣, 琥珀色的眸子里水光流转,大概是因为醉了,脑子转不过来, 所以在勉强理解他说的话。
半晌, 她大概也没有理解得过来。
而是搭在他胸膛的指尖忍不住,动了动。
她似是在摸一堵墙壁, 碰了碰,贴了贴,然后半眯起眼,醉眼朦胧, “这是哪里?”
方喻同眸色变得喑暗难明,低哑着声音说道:“阿姐,这是我的心。”
阿桂鸦睫轻颤两下,又半歪起脑袋, 腰细腿长半倚在榻上, “我要睡了。”
“睡吧。”方喻同垂下眼,细长指尖替她拢好衾被, 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然后才道, “阿姐,快些睡。”
像哄小孩子那样。
阿桂眼睛阖上,不过须臾, 又睁开。
清澈透亮的眸子里映着他好看的脸, “为何你的嗓音哑了?是不是着凉了?”
就连醉了,也在关心他。
方喻同垂眸凝着她酡红的脸颊,还有那媚眼如丝水光流转的醉眼,别开眼, 僵着身子回道:“未曾。”
“你骗人。”阿桂的手不知何时从衾被中偷溜了出来,攥住他的衣袖,娇声道,“你骗我。”
方喻同脊背越发僵直,他没想到,阿姐喝醉酒会是这个样子。
像小孩,颇有些蛮不讲理,却又,可爱得要命。
他抿起唇角,微怔片刻,而后回转身子,弯腰在她身边坐下,“好,我不骗你,我是着凉了。”
阿桂仰着脸,注视着他,长睫扑闪,醉意熏酡。
她喝醉了,反应便迟钝,过了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忽而身子往床榻的里侧挪了挪,空出一大片位置出来。
“那...分你一半,你也好生歇息。”
方喻同挺拔的身影立在床侧,望着衾被之中,她腾挪出来的空处,好像还散着她身上幽幽的体香。
喉结颤动两下,方喻同攥着手掌,哑声道:“阿姐可知你如今在说什么?”
阿桂双瞳澄澈,醉意便像缭绕其中的浅浅迷雾,眼波流转,更显得柔婉娇媚。
她咬着唇角,半歪起脑袋,纤纤素手抱起自个儿的绣枕,也往空处扯了扯,“我的枕头也分你一半。”
方喻同轻轻蹙眉,忽而又轻笑出声,当真坐到了榻边,佯装要脱鞋,“阿姐,那我可真躺下了?”
阿桂脸蛋红扑,抱着衾被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就像是...对这一刻万分期待。
方喻同动作一顿,放下脚,重新站起来。
他当然不可能真脱,方才,只是试探她有没有真醉而已。
如今这样,看来是真醉了。
也不知道她平日里清醒的时候脑子里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才醉了一些,就不小心暴.露无遗,将那水面之下的冰山一角给迫不及待地抬了出来。
方喻同弯腰,复又替她掖了掖被角,“阿姐,你醉了,快些睡。”
阿桂原本眸子被醉意水光给洗得亮晶晶的,忽而见他起身,好似不打算躺下,那眸子顿时瞪圆,更加因为气愤而透亮。
“你为什么不躺下?”
“你这是看不起我?”
方喻同:......
“我知道了,你就是嫌我身上有味道,恨不得对我敬而远之。”阿桂说着说着,忽然小声啜泣起来。
泪珠儿颤颤从鼻梁滑落,身子在衾被里颤着,伤心得不能自已。
没想到她这泪说下就下,方喻同愣在原地,也是有些瞠目结舌,反应不过来。
见她哭,既心疼,又有些啼笑皆非。
若她明日醒来,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一面,只怕会钻到地底下去,再也不敢见人了吧。
方喻同忍不住勾起唇角,抬手替她抹脸上的泪痕,“好了,别哭,是我的错。”
“......可我已经沐浴,还用了干桂花,身上是香的。”阿桂还在抽抽搭搭,哭得眸子湿漉漉的,酡红小脸满是泪痕。
方喻同手足无措,声音却有些哑,他一面给她擦泪,一面安慰,总算让她止了泪。
不过泪是止住了,那阴阳怪气的语调,越更严重。
她指尖捏着衾被,半张脸都挡在那芙蓉绣纹缎面之下,只露出那双水光澈澈的琥珀色眸子,忿忿道:“你若是嫌我、厌我,直说便是,也不必装模作样说些好听的漂亮话来哄我开心。”
方喻同哭笑不得,无奈诉衷肠,“阿姐,我可都是肺腑之言,哪敢诓你。”
阿桂纤长的指尖稍稍松开,好似那指尖也染上了醉意,指甲粉润干净,又拍了拍她身边的空处,“既是真的,你为何不躺下?”
好吧,看来这醉酒的人都要有个较真的地方,她今儿是跟他躺不躺下这件事过不去了。
方喻同轻咳一声,然后又将她和着衾被往里头推了推,再和衣躺下。
就躺在床榻最旁边的地方,半边身子悬空,脊背抵着床榻最外侧的木板。
即便这样,他仍然心神不宁,目光飘忽,浑身像着了火似的,恨不得浸到冷水里头去冷静一下。
鼻尖全萦绕着她的味道,一勾手就能触到她的手臂。
这叫人如何冷静。
偏偏这时候,阿桂翻了个身,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了他的耳畔。
那琥珀色的眸子澄澈漂亮,就像会勾人的小钩子一般,要将他狂跳的那颗心给勾出来。
她抿着殷红的唇,嗓音轻飘飘又软乎乎,似嗔似娇道:“你快掉下去了呀。”
随着她话音落下,方喻同还真就翻了个身,直接掉了到床榻之下。
他甚至想装晕过去,不要再面对醉酒的她。
这实在,太难了。
比连中三元还难,真的。
可是喝醉了的阿桂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把他重新捞回了床榻之上。
还给他贴心的,盖了她身上一半的衾被。
“怎样?舒服些了吧?”阿桂轻眨了一下眼,朝他莞尔一笑。
方喻同双手捏成拳头,额角暴起隐约可见的青筋。
不舒服,要命。
阿桂又半眯起眼,疑惑道:“怎么了?还是不舒服么?起先嗓子是哑的,这会儿直接说不出话了。”
她敲敲脑袋,又摊手过来,想要摸摸他的额头。
那皓腕纤细盈白,宛如摄人心魄的妖精,一寸寸向他靠近。
方喻同身子僵得笔直,只能任由她滚烫柔软的掌心在他额间贴了贴,然后又贴了贴她自个儿的,再贴贴他的。
几番比较下来,铺天盖地好像都是她身上的味道。
桂花香,是染在她肌肤上的,清浅又馥郁,似乎闻着闻着,便能让人沉醉。
就着摇曳烛火,阿桂雾濛濛的醉眼抬起,带着不自知的妩媚,却又澄澈干净。
“小同,你怎的冒这么多的汗呀?”
她拿起榻旁的帕子,替他擦着额角,“千万莫要病了,会心疼的。”
方喻同望着她眸子里湿漉漉的水汽,心口好像是停跳了无数拍。
“阿姐知道我是谁?”
他好像说了个笑话。
阿桂“噗嗤”笑出声来,嗓音清脆,一头乌发在枕间缠绕,发香四溢,“你说什么呀?你是谁我还能不知道?又不是傻子。”
她言语清晰,双瞳澄澈,纤纤素手抵着他胸膛,指尖轻轻敲了几下,“你是小同呀。”
“嗯,我是。”方喻同弯起唇角,眸色深暗,将她几缕碎发拨到耳后,“阿姐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阿桂星眸朦胧,长睫轻颤,好像又在费力思索着这个问题。
半晌,纤白细指才重新轻轻点着他的颈窝,“很久了呀,我一直就喜欢你的。”
“不是小时候的那种喜欢。”方喻同也不确定她如今喝醉了,和她说这些她能不能听懂。
但让她思考问题,总比她无所事事,自由发挥起来要好得多。
“阿姐,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你能听懂吗?”方喻同嗓音低哑,耐心地教她。
阿桂轻哼一声,不高兴道:“这有什么不懂的,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