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月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一圈, 又到外头看了看, 她站在廊下,奇怪地问:“兰星,萱辰那丫头呢?”
兰星回道:“早晨美人刚出去,尚功局的人便来了。说是皇后口谕, 临至年节,各宫都额外发派一些香蜡炭火等物,命人去尚功局自行抬回来,萱辰就去了。”
莲月皱眉,萱辰虽说比起寻常宫娥要长得壮实一些,没有小女儿的风姿,但背炭火这种事,也不该令她去做。见荷光点完东西回来,她下意识指摘:“可是你打发萱辰去的?”
荷光嫌萱辰粗笨,一直有些看不上她,有粗活儿都爱交给萱辰做。
但这会儿没等荷光解释,兰星就先帮着说话道:“莲月姐姐误会了,是尚功局的人有令,道是各宫嫔御都去凰安宫了,怕派去领东西的人有差池,因此要求还是上月来领东西的人过去,他们拿了个簿子,上面登过名儿,所以只好叫萱辰去了。”
腊月初领薪炭香蜡时,是萱辰带着冯丰两人一起去的,因冯丰负责扛东西,便叫萱辰去登名字、按指纹,那边确实留得是她的名字。
荷光委屈地扁扁嘴,跺脚道:“姐姐怎如此想我?”
莲月虽觉得尚功局如此行事有点谨慎得蹊跷,但也知道是自己冤了荷光,赶紧拉着哄了两句。
谢小盈隐隐就听见她们在廊下说话,见莲月与荷光重新进来,不由问:“你们在外头嘀咕什么呢?”
莲月轻笑,“没什么,尚功局又发东西,萱辰去领了,奴问问情况。”
谢小盈没多心,取了荷光拿来的橘子,大家分剥着吃。
要说杨淑妃送的橘子,对谢小盈而言倒还真是稀罕物。虽然莲月一直拿钱打点着内膳司,鱼肉鲜菜在谢小盈的膳桌上一贯不缺,但穿越以来,她还真没怎么吃过正经的水果。
最多就是拿一两个梨,橘子也就吃过一回。
英国公府给杨淑妃送的乃是自家庄子上种的果儿,橘子个儿大又甜,吃起来果真爽口,可算给谢小盈解了馋。
她吃得满口生津,荷光在底下帮着剥,忍不住问:“娘子怎么与杨淑妃走得那么近?宫里不是都说陛下厌弃淑妃,娘子合该躲远着点儿嘛。”
莲月往常还会挑剔荷光说话轻佻,此刻却难免附和:“是啊娘子,上回便算了,今日淑妃延请,娘子怎么也一口答应,说去就去了?何况杨淑妃一向与皇后殿下作对,皇后殿下那般贤德,待娘子也是体恤非常,娘子怎么都不该帮着杨淑妃啊。”
谢小盈咬着橘子,摇了摇头,“就算没有杨淑妃,我同皇后,怕是也走不到一处去了。”
莲月惊道:“娘子何出此言?”
她简单地将皇后想要与她借腹生子的事说了说,又叮嘱莲月荷光二人千万保密,“人与人的交往,怕的不是客观地位的不平等,而是内心期许的不平等。皇后图我的肚皮,我却不能应她,且我于皇后,偏偏又别无所求。这般不平衡的关系,日后怎么可能走得近?”
莲月荷光俱是诧异,她们还头一回听说皇后这般打算,心绪都有些复杂,竟难以分辨出此事的好坏来。若说坏的,那自然是替谢小盈不舍,虽说还是没影的事儿,但一想到自家姑娘怀胎十月的孩子要抱去给别人养,莲月与荷光岂能不愤愤?然而,仔细一想,这个“别人”乃是中宫皇后,若谢小盈的孩子能记成嫡子,来日定然会飞黄腾达。
荷光这会儿倒比莲月反应快了一步,她向前倾身,压低声说:“即便娘子不愿忍受母子分离之苦,想躲着些皇后。可那位杨淑妃……也不是善茬儿啊?娘子你想,杨淑妃贵为夫人,又抚育大皇子,她唯独缺的不就是陛下的宠爱?而今娘子风头正盛,杨淑妃结交娘子,她自然是有利可图呀。”
“有什么利呢?”谢小盈笑着反问,她身子向后一靠,拿帕子擦了擦手指尖儿,不肯再接荷光递来的橘瓣儿,“就像你们说的,陛下讨厌杨淑妃,不喜欢她,这种局面岂是杨淑妃与我结交就能改变的。而且恰恰相反,人家杨淑妃也不稀罕陛下的宠爱。只要她把玉瑶宫的大门一关,自己就能当家做主说了算,哪稀罕去陛下那里低头讨好呢?有她母家英国公府上接济,人家在宫里的日子过得舒坦着呢……你看这鲜橘子,不托淑妃的福,我还吃不上嘞。”
莲月荷光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有点被谢小盈说懵了。
宫里的女人……不稀罕陛下的宠爱?
这表面上是在说杨淑妃,莲月与荷光却都觉得,谢小盈更像是在说自己。两人心里忍不住道一句糟了,自家娘子,该不会鬼迷心窍,也想走杨淑妃的路子,专和陛下对着干吧!
清云馆里人心惶惶。
凰安宫里的情况,此刻也不遑多让。
“那谢美人……真与玉瑶宫有来往?”顾言薇怔怔地望向宜茹,眼神里俱是不可置信,“她怎么想的啊?”
宜茹立在书案一侧,低声禀报:“娘子莫慌,她宫里的萱辰说了,拢共只去过一次。就算想结交什么,恐怕也来不及,最多是刚套上话。”
顾言薇撂了笔,她刚拟好的文字,险些适才手抖,就叫墨给污了。她索性不再写,净了手,折身往次间里去坐下。宜茹便趁这个机会,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说了。
今日顾言薇传召六宫,其实是一石二鸟的计划。除了想让谢小盈到诸妃嫔前亮相,平一平众人的毛躁,再也是要给宜茹制造个机会。
李尚宫给来的清云馆名册里,凑巧有一个宫女是从延京城本地卖进宫里的奴籍,她家一共卖进宫里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病殁了,二女儿做个粗使,三女儿便在清云馆里当差,如今赐名萱辰。至于她家里头,父母并一个独苗儿子,则在大理寺卿柴振荣庄户上做农事。巧就巧在,顾言薇的长嫂,便是大理寺卿柴振荣的女儿。
能拿捏住她外头的家人,再加上顾言薇中宫的身份,宜茹在尚功局里找上萱辰的时候,对方真是半点抵抗之力都没有,一句假话都不敢说,什么事都交代了。
凭着尚功局的事做由头,谁都发现不了萱辰和宜茹有过接触,这一次的询问,就会悄无声息的隐没下去,无人能查到脉络。
“胡婕妤奉杨淑妃命来寻谢美人那日,正是萱辰当值,她还见了陛下跟前儿的赵常侍去赐膳,谢美人表现得很殷切,特地留着胡婕妤一道吃的。就是第二日,谢美人便去拜会了杨淑妃。”
顾言薇沉默地听宜茹将事情经过说完,反倒松一口气,“这谢美人的性子,说好听些是纯善,说难听些那就是痴笨。她这样贸贸然去玉瑶宫里,痕迹明显,真要与杨淑妃算计什么,怕是反而没机会。杨淑妃也不是个有心机的,她顶多是想往谢美人身上泼点脏水,自己不得宠,就见不惯旁人得宠……这两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殿下说得是。”宜茹听萱辰讲完,也觉得二人来往没什么问题,毕竟杨淑妃先使胡婕妤搭得话,胡婕妤那种本分沉闷的性格,谢小盈不设防备,愿意亲近,倒情有可原。“不过从萱辰嘴里,奴倒是听闻了另一桩事。”
“什么?”
“谢美人邀宠的法子,十分稀奇。”宜茹微微皱眉,“萱辰说是谢美人自己琢磨的游戏,叫扑克牌,陛下每每去了都要带着常少监与他们玩上几局。”
顾言薇摇了摇头,不太往心里去,“左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东西,陛下镇日里忙着,她们这些嫔妾不就是供着陛下消散心情取个乐吗?这等事就不必往本宫面前报了,没的脏了耳朵。”
宜茹闻言,立即颔首称是,“是奴想左了,反正无论如何,这萱辰也算殿下在清云馆里插/下的眼了。日后倘若谢美人有什么异动,奴自然会去找萱辰打听,殿下放心。”
顾言薇定定地坐在窗下,唇角挑起淡然的笑,并没有应宜茹的话。
谢氏区区一个美人,能有什么异动?
即便眼下陛下爱宠几分,待到明年采选,宫里再进人,她于陛下而言,也就未必算得上是新鲜了。宫里的女子就像一季一开的花儿,再灿然耀眼,不过就是一季的风光。她嫁入东宫时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未来会登临大宝,坐享佳丽三千。为这一朝一夕的花儿计较,那她才是舍本逐末,徒增烦恼。
她如今唯一惦记渴求的,便是能如宗朔之愿,诞育一个真正的嫡子。
想到这里,顾言薇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宜茹,你使人去府上传个话,待过完年,再请母亲进宫一趟。”
……
崇明殿内。
宗朔与豫王等兄弟议过事,便一道在宫内用膳了。待诸王出宫,不知不觉戌时竟已过半。他抻了抻双臂,有些说不出的疲乏。宗朔下意识还想吩咐去清云馆,又难免有些犯懒。他定定地站在大殿内立了一会,想传谢小盈到金福宫侍候,心里终是不忍。
崇明殿只是前廷议政理事的大殿,虽也有供皇帝休息起居的寝间,但大晋皇帝正经的寝宫却是在一墙之隔的金福宫。
若有妃嫔传幸,照理就是在金福宫内侍寝伺候。只是先祖留下的宫规,女子入金福宫进御,一律不得留宿,侍奉完君王就须得收拾好退出去。
宗朔想着两人每次完事,谢小盈都软得化作水似的,哪里舍得让她为了侍候自己而吃这份苦。默了好半晌,宗朔还是深吸一口气,对常路道:“传辇,朕去清云馆。”
常路闻言就跪下了,“回禀陛下,您散了朝会之后,皇后殿下就命李尚宫来传过话……道是谢美人脸上有伤,这几日不便侍奉了。”
“脸上有伤?”宗朔一愣,脱口反问,“怎么会伤在脸上?”
常路便把皇后恢复晨省和谢小盈自称撞到柜子角的事一并说了,宗朔眉头拧紧,“今早上不是还好端端的,怎么……”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出门前在谢小盈脸上掐得那一把,怕是没收住力。谢小盈的胆子一向是时小时大,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嘴上没个把门的,等反应过来以后,立刻又缩成小鹌鹑。在皇后面前,谢小盈岂敢如实禀报?定是随口扯谎,被皇后当真了。
思及此处,宗朔脑海里又浮起谢小盈早晨说那句话时的娇.媚情状。他胸口有点发热,走出大殿,任北风萧瑟地吹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命谢小盈不得进御乃是皇后的意思,他再惦记谢小盈,总归不能拂了中宫的颜面。
深吸一口气,宗朔道:“罢了,就让她歇一天。摆驾凰安宫,朕去看看皇后吧。”
第29章 排斥深宫 谢小盈被莲月严厉的语气吓了……
宜茹进来报禀陛下至的时候, 顾言薇正立在书案前,悬臂拟文。
宗朔待皇后一向不见外,从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他径自解了大氅走进来, 稀奇道:“阿薇,这个时辰了, 你在写什么?”
顾言薇搁下笔,还没上前行礼,宗朔就摆手免了,几步走到桌案前, 但见白宣之上,皇后一笔极流畅的簪花小楷,写着六宫诸人的位分与姓氏等等。
“白天没想好,这会儿才有了主意。”顾言薇并不避忌皇帝, 侧身让了让位置, 令宗朔看得更清楚些,“倒是陛下, 怎么这个点儿突然来了?”
宗朔笑睨了一眼皇后,压低声道:“朕思念阿薇。”
“……陛下!”顾言薇果然红了脸, 她抬起头,殿内侍奉的宫娥听闻这话,正试图轻手轻脚地退出去。顾言薇忙轻咳一声, 止住大家动作, 对宜茹道:“去给陛下倒碗润肺的梨汤来。”
宗朔牵了顾言薇的手,给她认真揉了两下腕子,“到底在做什么?晚上写字最坏眼睛。朕过去读书时都不敢在晚上用功,你倒好, 净会作践自己身子。”
顾言薇用左手揭起那层纸,递给皇帝,解释说:“今日六宫姐妹来晨省,大家都在恭喜谢妹妹晋位,臣妾便想起来,明年宫里又要采选新人,是时候给如今这些人提一提位分了。臣妾原本想先拟个名单,再与陛下商量。没想到陛下与臣妾心有灵犀,这边刚写好,您就过来了。”
宗朔笑着接过,“你不说朕都忘了,要成元六年了。”
他低眉认真看向顾言薇写的人,但头一个就令他皱起眉头,“林修仪晋至林贤妃?这不可。”
“怎么?”顾言薇没料到宗朔竟会对林修仪的晋位有异议,立时解释道,“自陛下继位,林家姐姐就在修仪的位置上,如今也五年了。她一向循规蹈矩,侍奉陛下更是尽心。而且臣妾想着,明年宫里要进新人,臣妾这身子骨又不算多好,难免会有照顾不周的时候。若将林家姐姐提到贤妃的位置上,一来可以分担臣妾手中一些事务,再来也是彰显嫔御本分,只要能将陛下服侍得好,便有她们的荣耀。”
宗朔听完这一长串,却还是摇头,“不妥,絮娘没有子嗣,不宜升至四夫人。你若信得过她,现在也能叫她协理六宫,不必非要立她做贤妃。”
顾言薇闻言苦笑,“可是杨淑妃在前头,臣妾断然没有越过她,去叫旁人协理六宫的道理啊。”
“谁说的?”宗朔长眉一挑,随意道,“絮娘入宫早,单是一个年长、资深,就足够压住杨氏,况杨氏有抚育皇嗣的重任,这不是现成的借口?”
宗朔这样坚持,顾言薇自然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宗朔没多想,只低着头,继续看顾言薇这份名单,“胡氏也不必晋,朕看她做个婕妤就够了,唔,金美人可以一升,这个倒是朕疏忽了,孙美人……孙美人不动,陈宝林可以晋到才人,其他人都免了吧。”
吩咐完,他将纸还给顾言薇,“你照着这个拟旨就是,以你的名义晋,朕的阿薇贤惠,她们都该领你的情。”
顾言薇朝皇帝轻笑,欠身称是,用镇纸将这个名单压好,陪着皇帝往隔断的内室去了。
宗朔在前面背手走了几步,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道:“你那日同朕说,宫里该有第二个孩子了,朕回去是认真想过的。英国公这些日子为了大郎开蒙一事上蹿下跳,朕知道他盼着什么。皇长子与底下的兄弟比,已是出身高了,若年岁再差开了,确实不宜。朕已经决定了,明年先不叫皇长子开蒙进学,拖一拖再说。而且朕也考虑过,林氏谨慎规矩,不论侍奉朕还是侍奉你,那都是用心用诚……朕会命人停了她的汤药,若她有缘分,朕便允她诞育皇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