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安宫大殿内。
顾言薇只恨外面的太阳为何还不还落下去,明明该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却非留着这样灼目耀眼的光,刺得她眼珠生疼,险些在这样一个卑微的婢子面前落出泪。
她不动声色地深吸气,扭转视线,好半天才逼着自己挤出一个笑容,艰难地附和:“是了,是大喜事。”
顾言薇求助般地向宜茹伸出了手,宜茹耳聪目明,与皇后多年主仆默契,立刻端了一碗茶塞进皇后手中,站在旁边,替皇后道:“奴也要恭喜殿下,殿下为林婕妤盼了这样久,总算开花结果了。奴记得,当初还是殿下为林婕妤进言,陛下才破格开恩,允准婕妤有孕。婕妤真不愧是殿下跟前最诚心温顺的人,果然没叫殿下失望!”
宜茹巧舌如簧,既在林婕妤的宫婢面前强调了这是皇后的恩典,又把皇后不愿说、却必须说的那些场面话,一一道尽了。顾言薇低眉喝茶,茶水已是温凉,便显得十分苦涩。
她只饮了一口就放下了,再抬起头,笑容已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大度,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动荡,“宜茹说得是,本宫正盼着你们婕妤能有好消息呢……你们婕妤打发你来,还有什么别的话吗?”
锦书跪在下面,迟疑一瞬,摇了摇头,“回禀殿下,婕妤刚刚触怒陛下,此时正是羞惭万分,在静默思过,婕妤只交代奴来向殿下报喜,并没吩咐旁的。因陛下令婕妤今日就迁出飞霞宫正殿,是以奴还需早些返回飞霞宫,盯着下面的人归置东西,不敢耽搁。是以……倘若皇后殿下没有旨意,奴便请退了。”
她这样说,顾言薇亦是一怔。她与宜茹对了个眼色,因当时皇帝下旨时,飞霞宫殿内,除了宗朔,唯有林婕妤与常路二人。常路来去匆匆,皇后没顾得上问内情,眼下竟是两眼一抹黑,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顾言薇犹豫少顷,终究还是问:“你们婕妤,到底是为着什么触怒陛下了?”
锦书声音哽咽起来,叩首道:“殿下恕罪,当时婕妤不许奴们侍奉在跟前,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且婕妤自责内疚,眼瞧着晕了过去,奴一时慌忙,也没来得及问清原委,只顾侍奉婕妤了。”
“这……”顾言薇眉峰蹙起,骂不得,恼不得,最终只能一声长叹,“罢了,那你先回去侍奉婕妤,迁殿的事倒不必着急,她有了身子,皇嗣最大,她最该好好将养着,这时候没有折腾的道理。陛下那边也无须林婕妤忧心,自有本宫来解释。”
说完,顾言薇又吩咐宜茹:“你去传李尚宫过来,林婕妤有孕便是宫里的头等要事,本宫有话要吩咐一二,再去传侍御医高恕民,他最精妇人科,当初杨淑妃保产亦是高恕民伺候,叫他再去给林婕妤请一回脉,结束后来向本宫复命。”
中宫无嗣,内宫朝野,乃至民间,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她这个皇后身上。
她必须摆出最欣喜、最宽容、最大度的姿态来,才能坐得稳这后位,守得住凤印。
且,顾言薇内心里也是实实在在地祈祷着,林婕妤能平安无虞地诞下这个孩子,不计男女。
既然怀都了怀了,那这个孩子,定不能在她这个皇后诞育嫡子之前,成为她身上的一个污点!
安抚了锦书,打发了宜茹。
顾言薇一个人进到寝间里,卸下头上最终的一支百鸟朝凤的金冠,俯趴在床榻里,良久无声。
整个凰安宫大殿内都陷入前所未有的静谧,仿若无人。
太阳终于在顾言薇的期盼之下慢慢西斜垂落。
天色将暗未暗之时,顾言薇从大殿内走出。她换了一身大红洒金的罗裙,头戴十二花树金钗,额间贴了花钿,臂挽披帛,端的是雍容华贵,凤姿卓越。
顾言薇先与李尚宫交代了诸事,又候来了高恕民的回话,得知林婕妤身体还算康健,虽下午动了些胎气,但眼下已平静了,未有大碍,也算放了心。
她立在廊下命人传辇,很难得地吩咐:“本宫要去崇明殿。”
后宫女子无召不得入前廷——但这一例,向来是困不住皇后的。
不过顾言薇等闲不会使用这样的特权,她知皇帝忌惮世家,虽如今矛头都对在英国公杨守身上,但魏国公顾氏一族同样不容小觑。昔日助力东宫的“太子妃母族”,不知哪一日就会成为皇帝眼中掣肘的外戚。
她身为皇后,需要的是皇帝的信赖与尊重,与内宫嫔妾所期盼的爱宠大不相同。是以她没必要绞尽脑汁往皇帝跟前去凑,即便能光明正大地到前头来寻皇帝,顾言薇也不屑于将这份特权使用在邀宠之上。
今次她破格而来,为的非但不是自己,反而是林婕妤。
想到这里,坐在凤辇之上的顾言薇,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苦笑出来。
皇后仪驾还没到崇明殿后头的华章门,常路已得了消息。他一刻都不敢停,直接进到殿内向宗朔禀报。
宗朔正批阅奏章,闻言自然是大感意外。但他未多想,直接撂了笔去净手。待到顾言薇顺着华章门踏上丹陛,宗朔已亲自迎出了殿外。
顾言薇脚步微顿,毕竟内外廷不同,她只是犹豫一瞬,立时就要行大礼。
宗朔紧着走了几步,赶在顾言薇跪下前把人托住,嘴上道:“皇后不必多礼,你怎么突然来了?”
他扫了一眼顾言薇头上戴着唯有皇后可用的十二花树钗,便猜忖她定是有大事才会来此,宗朔正色起来,没等皇后开口,便抢前说了一句,“进殿再言。”
帝后二人相携入了崇明殿大殿内,宗朔本还想让人给皇后置座,他没来得及说话,顾言薇已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语气欣然道:“臣妾特来恭喜陛下,婕妤林氏有孕,臣妾来向陛下报喜。”
“……”
宗朔满腔的情绪滞涩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他对林氏能否有子,并不在意。但他刚下了罚诏,林氏就号出喜脉,实在是让他有些烦。皇后此来单只是为着报喜吗?宗朔使劲搓了一下自己的指腹,强压下了情绪。
顾言薇仰首望着他,似乎对皇帝此刻的反应有些不解。
宗朔脸色几乎无动于衷,但嘴上却说:“确然是大喜事,朕与皇后同喜。”
说完这句,他便伸手坚定把顾言薇从地上拉了起来,“好了好了,朕这就命常路把消息传出去,你身为中宫,最是贤惠大度,朕知道的。为着林氏,你不必这样大动干戈的折腾,身子刚将养好,没的再受了凉……常路,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皇后敬茶!”
顾言薇欲言又止地望着宗朔,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臣妾是真心为林姐姐高兴。”
“知道,朕知道。”宗朔语气里有些敷衍,按着皇后坐下,又摸了一下她头上戴的义髻与金冠。往常宗朔不太在意女子身上这些装饰品,因着每回去清云馆,谢小盈但凡精心装扮过,过不了半个时辰,就要跑回寝阁里把满头华簪拆个干净,说是绷得头皮也疼,坠得脑仁发紧。总之一句话,若不是为了让皇帝看两眼,她是断不会费这个功夫。
因谢小盈说得多了,宗朔便真认为,这是她为自己的一番心意。
见到皇后这般郑重其事的妆容,宗朔不由得问:“沉不沉?”
顾言薇觉得有些奇怪,她头上戴的金冠也好,花树也罢,俱是皇后品级方可用的贵重之物。正所谓荣膺加身,她珍视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沉重?她心里有些打鼓,但对上宗朔审视的双目,她还是坚毅地回答:“不沉,这都是臣妾的体面,臣妾虽体弱,但亦能撑得住。”
宗朔表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他盯着顾言薇看了一会,再开口时,说话的口吻已不如顾言薇刚来时那般亲近。他笃定道:“你是为了给林婕妤求情而来。”
顾言薇没否认,轻轻点了下头。
宗朔没忍住,冷笑了一声。
原来是为了劝诫君王,为了让他能听得进去她的谏言,所以特地穿戴了一身皇后的“体面”。
顾言薇知道皇帝会恼,并不意外。虽然这样的事还是头一遭,但顾言薇毕竟是宗朔元妻,宗朔做了多少年的皇帝,她就做了多少年的皇后。因此,她只是微微一笑,索性开门见山地说:“陛下,臣妾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陛下的孩子,不管林氏做了何等陛下不能容忍之事,林姐姐毕竟有了身孕,再过七八个月,她就能为陛下诞育皇嗣了。臣妾此来,所求有二,一则,迁殿不宜。臣妾问过了,她有孕尚不足三个月,仍不算稳定,为着安胎,也很不该挪动母体,让林姐姐平白受折腾。再则,降位不宜。林姐姐侍奉陛下这样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既有了身孕,不说晋位嘉奖,至少不该降她的名分。否则等孩子生下来,将来知晓这样许多事,孩子会怎么想呢?因此,臣妾求陛下收回成命。”
宗朔凝神望着皇后,他问:“你可知林氏犯了何罪?”
顾言薇一噎,坦诚回答:“臣妾不知,但臣妾想着,不管何等罪过,都敌不过她能为皇室绵延子嗣、开枝散叶的功绩。便算是功过相抵,陛下也理当恢复林氏原位。”
宗朔没立刻接话。
他转身,径直在宝座上坐下,皇后被他晾着,一时无处可坐,只能原地侍立。宗朔像是过了好半天才醒过神,随口喊了人,给皇后赐了一张寻常的座椅,在他下首坐下了。
顾言薇有些意外,她本以为自己一番说辞,应当是天衣无缝。她想不通宗朔为何会犹豫,会沉默。她与皇帝一贯是站在同一个立场上,皇嗣为重,即便林氏或许做了错事,但她既然怀有身孕,法外开恩并无不妥,就像当初,宗朔也是这样宽宥过杨淑妃。
宗朔缄默了许久才开口:“朕罚絮娘,是因为她故意挑拨你与谢美人的关系。朕已查明,谢美人之所以与杨淑妃来往,全是受了林氏挑唆。”
顾言薇闻言大震,她满面错愕,不可置信道:“……怎么会?林姐姐何必如此?”
宗朔这话其实有些以偏概全。
在他来看,谢小盈乃是赌气才与杨淑妃来往,哪怕谢小盈再三强调她二人是真投契,这其中也绕不过林氏的心机谋算。
皇后查清原委,向他禀报,虽然没有经过林氏搬弄,但这结果是由林氏而起,自然也是林氏之罪。
这件事里的三个女子,宗朔选择护住其中两人的清白,那剩下所有的罪过,自然都该归到林氏一人身上。这样总结出来,自然显得林氏罪孽深重,尤为可恨。
宗朔看出皇后眼神里的惊疑,他摆摆手,透着几分懒怠道:“女子算计,朕实不愿再费口舌与你解释。你是朕的皇后,朕不愿瞒你,所以才说上这样一句。其间详情,你若想知道,自管去审林氏。朕只想问你,林氏此等行径,你当真还希望朕恢复其位,善加对待吗?”
顾言薇立刻犹豫起来,她手指不自觉地绞住袖口,陷入思索。
宗朔看到皇后脸上昭然的为难,情绪才渐渐好转起来。他淡淡一笑,从容开口:“林氏因妒忌搬弄是非,挑拨朕的中宫与嫔御,朕觉着,她之罪,不亚于杨淑妃。朕对淑妃尚且不再宽纵,何况林氏呢?你与谢美人,都是受其牵连。你身子不好,反倒为她这点没用的算计费心劳神,朕实在不忍。谢美人一腔赤忱,最是天真,也要陷于林氏算计,朕更加不快。为着这两重,朕都认为没必要复她的位分了。不过你说得对,为着皇嗣考量,眼下令林氏迁殿,确实不妥。正殿就容她先住着,待到生产之后,再说迁殿也不迟。至于禁足,就改为三日吧,免得她心情淤堵,于皇嗣无益。”
皇后好半天才接受了皇帝这番话,皇帝这是把所有可能的罪过都从她与谢小盈的身上扒下来,然后压到了林婕妤一人身上,她缓慢起身,躬身道:“臣妾谨遵陛下旨意。”
宗朔总算霁颜,起身扶住了皇后,温声宽慰:“你与絮娘多年情分,朕是知道的。如今她既有身孕,只要往后安分守己,朕来日还会给她体面,不至于真就薄待了她,她守着位分与孩子,又能得你庇护关照,并非没有出路。朕此番必要罚得她懂得自省自悟,方是为你排忧解难。”
顾言薇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皇帝认为她与林婕妤有情分,实在是很滑稽的事。但皇帝在林氏有孕之时这般打压,又确确实实是为她这个皇后除心头患。她看得出来,皇帝是彻底对林氏没了情意,那自此之后,以林氏不起眼的出身,来日若想在宫内体面生存,便要全部仰赖自己这个皇后了。而今内宫两位有子嗣的嫔妃,皆已无宠。顾言薇尽可以去放心地表现自己的宽容仁爱,博得中宫的好名声。
只是……这其中如果不搅进一个谢美人就好了。
她很想问一问皇帝有没有处置谢美人,可观宗朔方才提起谢小盈的神色与语气,那都是没有任何迁怒与怪罪的口吻。细想一番便能猜到,谢美人已经平安无虞地度过了这一次风波。不仅平安,甚至还拽下了一位九嫔。
顾言薇低垂眉睫,任由皇帝与她双手交握,婉然回答:“陛下为臣妾顾虑,臣妾实在惭愧。”
“朕与你夫妻一体,皇后要这样说,就是与朕生份了。”宗朔带起笑来。
若非在崇明殿,他这时候定会温柔地喊一声阿薇,好叫皇后真正的宽心。不过……
宗朔默了须臾,又松开了握着皇后的手,“你既来了,朕今日本该是与你一道走才好。但是朕先前在清云馆,把谢氏好一番恐吓威胁,小姑娘应是吓坏了。她年纪小,不分轻重,朕有些不放心,晚上还是想过去瞧瞧她。”
顾言薇何等知情识趣,立刻假意嗔怪:“陛下怎可如此?这样也好,林婕妤有孕,臣妾那边还有诸多事要料理安顿,否则实在放不下心,今日确实无法侍奉陛下,唯有辛苦谢妹妹为臣妾分忧了。”
说完这些,顾言薇便郑重地在大殿内行礼告退,她一直走出华章门,才登上凤辇,重返凰安宫。
宗朔坐在崇明殿内,一时还有些不耐,他喊了常路:“皇后刚走,朕立刻去后头实在不好看。你亲自去清云馆传个话,让谢美人晚一点用膳,等朕过去一起。你再使个人,去尚食局吩咐一声,朕看谢美人中午光盯着朕筷子里的羊排不转眼珠,叫他们今晚进一份大的过去。”
第48章 自作多情 女子身形瘦削,因夜里起了些……
常路赶到清云馆的时候, 天色已彻底黑沉下去了。
他来得迟了一步。
冯丰把他领进次间时,谢小盈已坐在膳桌前,捧着一小碗米饭, 对着烤羊排大快朵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