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中午原本就没吃太饱, 所以特地打发赵思明早一些去内膳司传膳回来。天未黑的时候她就坐下来准备吃了,这会儿一小碗米饭已见了底。
羊肉被烤得外焦里嫩, 酥香流油,一丁点膻味没有,只余下浓郁的烤肉香气。中午内膳司进了胡饼,晚膳就改成了更合南方口味的蒸饭, 桌上还有冬瓜虾仁羹、莲藕烩三丝、青瓜鱼子、等各式爽口青菜,荤素相伴,这是宋福顾虑谢小盈是个南方人,吃多了羊肉上火气躁, 特地搭的几样。
谢小盈犹自吃着, 赵思明立在旁边侍候,顺便把从内膳司听来的消息有模有样地学给谢小盈。
今日的大晋后宫“热搜”是被林婕妤给屠榜了, 大概内容有#林修仪降位婕妤##林婕妤被吓晕##林婕妤有孕#,剧情目前已经更新到了#皇后为林婕妤求情#。
谢小盈很清楚今日的事, 多半因她而起。尽管林婕妤下场可怜,谢小盈难免还是生出几分快意。她虽然无心与林婕妤争宠,但宫里总有个女子在暗地里针尖麦芒地等着出手, 谢小盈终归无法心安。这下好了, 谢小盈猜想,林婕妤无论如何都没有能力再对她出手了。希望两人恩怨,能就此打住。
莲月还是有几分忧虑,她眉心轻颦, 压低声对谢小盈道:“林婕妤年纪大了才怀上这一胎,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诞下皇嗣。咱们与林婕妤算是彻底结下梁子了,日后若见了她,娘子千万躲着一些,别惹上麻烦。”
“嗯,我知道。”谢小盈夹着菜说,“不过林婕妤的年纪也还好,岁数大了,身体长成了,说不准生育还能顺利点,祝她好运吧。”
聊天聊到一半,冯丰躬身报,常路来了。
莲月赶紧住了嘴,避让到一旁。谢小盈也放下筷子,侧身漱了漱口,起身迎道:“常少监怎么这个钟点来了?陛下有吩咐?”
常路日益瞧出皇帝待这位谢美人的不同,在她跟前已渐渐不敢拿乔。他十分恭敬地行了个礼,但余光扫见谢小盈桌子上已经被吃得七七八八的菜,常路脸上的笑还是垮了下去,有些为难地说:“都怪奴脚程慢,来得迟了,这……陛下还想让美人稍待一会,他说要过来陪着谢美人一同用膳。”
……皇帝要来?
谢小盈眉梢无声地挑起,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诧异。她余光瞥了眼赵思明,不是说皇后亲自去找皇帝了?那皇帝怎么还会要到她这里来?
常路在宫内浸淫多年,何其机灵的一个人,他看着谢美人与底下的内宦打眼神机锋,立刻便想到谢美人兴许已是知道皇后去找皇帝求情的事了。于是他赶忙解释道:“皇后殿下为着林婕妤有孕的事忙碌,今日不便侍奉陛下,特请谢美人分忧。”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这是皇后的原话。
“噢。”谢小盈应了声,其实她都已经差不多吃饱了,等等皇帝倒是没什么,就是让皇帝过来吃自己的剩饭,实在有些不妥。她思忖片刻,安排道:“思明,你拿钱去内膳司,让宋福重新整一桌子膳来,再备点果子酒。一会把这些都撤出去,当我没吃过就是了。”
常路见谢美人故意当着自己的面如下吩咐,立刻感激道:“多谢美人体恤,奴这就往崇明殿去回话了。”
若要让陛下知道,谢美人没等他先已吃过饭,陛下未必舍得责怪谢美人,但定是要迁怒他来得迟,把美事给耽误了。常路冲着谢美人深深一揖,躬身退了出去。
常路一走,赵思明并莲月等人,赶紧上来就要收拾了。
谢小盈反倒伸手压住,重新又坐回原位,“我吃都吃了,不差最后这两口了,谁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来,我还是先吃饱了再说。”
赵思明向来胆子小,谢小盈话一出口,他立刻就退到了一旁。反倒是莲月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才退下去——这些时日,先有荷光自作主张受惩,后有宫人背叛,且这事还是被陛下点破的。莲月如今已没有什么底气在谢小盈面前托大劝诫,只能任由谢小盈很是恣意畅快地把最后几口饭吃完,方敢让赵思明上前收拾了残余端下去。
莲月亲自张罗着侍奉谢小盈漱口净手,从头至尾,半点多余的话都没说。
反倒是谢小盈收拾停当,主动吩咐莲月:“我去换一身衣裳,你让荷光与小丰备上灯笼,咱们往外走走,我消消食,顺便也能迎一迎陛下。”
莲月怔忡一刻,似乎有些意外谢小盈居然会主动逢迎皇帝 。
但只是转瞬,她便答应着吩咐下去,又赶忙叫上兰星一起,进到寝阁内侍候谢小盈更衣。
换了身凉快些的团花纹桃红衫子并黄裙,谢小盈随手扫眉描唇。莲月见她这架势,以为是专门为了皇帝妆扮,还拿了梳篦,想为谢小盈重新盘个漂亮的高髻。谢小盈忙阻了,语气轻快道:“为着出去走走,不必这样大动干戈,拢个团髻就行了。”
浓密的黑发绾在头顶,谢小盈连金钗都不愿意戴,两支长簪固定住头发,谢小盈随便挑了个珠花别上,轻装简从地出门了。
她是真·想遛弯。
人间四月天,天黑之后最是舒爽,不冷不热,还没多少蚊子,能否遇到皇帝反而是谢小盈心里最没所谓的事,不过是顺便而已。
自打彻底接受了皇帝前来,谢小盈心态已与从前大不相同。虽谈不上多高兴,但也确实是不烦了。这里头一半要归功于她自己主动决定随遇而安、顺其自然,心态变得疏阔起来,还有一半则要归功于宗朔每回来的表现。
年轻帝王看待后宫,不过是个舒适的销金窟。他来找谢小盈,所做的事也无非就是吃喝玩乐这四样。
吃香喝辣自不必细说,单论这玩,别管是打牌还是桌游,宗朔这个玩伴起码比奴仆要更有意思些。他自己从不对谢小盈端架子,谢小盈玩起来就上头,也想不起来要放低身段。牌桌上没有君臣主仆,只有敌我队友,这样玩起来当然过瘾。
再说这闺房之“乐”,大部分时候宗朔都是那个埋头出力的,谢小盈反倒成了躺平享受的。
这皇帝,虽然是个负分爱人,但实在是个高分炮.友。
谢小盈原本还想着,等到皇帝知道杨淑妃的事情之后,终归是会与她疏远。以对待露水情缘的态度,那自然是今宵有酒今宵醉,畅快一回算一回。然而观今日之事,她最后这桩打算也是落了空。
谢小盈手里也提着一个漂亮的四角宫灯,在宫径里闲散漫游。她有些好笑地想,亏她一直想推开皇帝躲清闲,但仔细想来,凭着皇帝这份不知从何而起的黏糊人的劲儿,她明明最应该好好利用才是。如果没有皇帝提醒,她恐怕迟迟不会意识到,清云馆里竟生了个叛徒。而皇帝何必告诉她呢?大约是为着两人之间,那点所谓的“情分”。
她想要的舒爽日子,吃喝用度算一样,帐中春事难道就不能也算一样吗?
何况她原本就是皇帝的“关系户”,既有关系在,何必非得把关系推得疏远了才能保全自己?
且看林婕妤就知道了。
宫斗这件事,不在于你出不出手。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宫里的女人自己一个人也能唱出独角戏来。光靠躲似乎没什么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她可不能让上司们忘了,自己好歹是个关系户啊!
谢小盈越想心情越开阔,只觉从前一味躲闪皇帝,反倒是想得狭隘了。她一句话不说地溜达,不知不觉绕着整个“九霄天”走了大半圈,人已到了六宫南端的秋裕门。
再往前走就要进到宫殿群内了,谢小盈停下脚步,对荷光道:“不走了,咱们回去吧,再走该给我走饿了。”
荷光私心里也觉得谢小盈是想早点见皇帝,才特地走出这么远。没迎到皇帝,说不准谢小盈心里多失望呢。于是她半分不敢提旁的,笑着附和:“是呢,且夜里凉下来了,若吹着风就不好了。”
两人正说话要往回走,隐隐的,谢小盈听见了整齐的槖橐靴声,伴随还有近乎于敲梆子的响动。这是皇帝仪驾进了永巷,尚辇局专有侍奉的人负责敲响静街,提醒无关宫人自行避退。若来不及避,遇上了皇帝仪驾,自然要跪地叩首,以示恭敬,为此要是耽搁了旁的活计,那就没地方说理了。
不过谢小盈很清楚,今天她并不算这里头的“无关人等”了。既凑巧遇上了皇帝,她索性也立在原地不动了。
御前的内宦专有在前头清人的,远远瞧见了谢小盈一行人,初还以为是哪个不知趣的宫嫔想要邀宠,正打算快走几步上前把人规劝走,没料想近前了发现,竟就是皇帝要去见的谢美人。那内宦扎腰一礼,又快步赶了回去,压低声对常路说了两句。
常路赶忙抬头告诉皇帝,“陛下,谢美人就在前头,特地出来迎着您了。”
宗朔一讶,当即脸上就浮出欣然之意,嘴上偏还埋怨:“何至于要迎呢?朕又不是头一回去,还走出这么远来!”
他指节敲了敲步辇,示意抬辇的人走快一些。果不其然,刚一出秋裕门,他就看到谢小盈提着一盏宫灯遥遥望向他。
女子身形瘦削,因夜里起了些风,裙袂与披帛都被吹得扬了起来,就更显得她有几分茕茕孑立之意。两侧侍奉的宫人都按着规矩跪在地上深深叩首下去,唯有谢小盈还握着灯,见了他的仪驾,仅叉手为礼,远远就唤了一声“陛下”。
然而只这一声唤,倒在宗朔心里抵过了磕千万个头。
他赶紧让人落了辇,从御辇上踏下来,迎着谢小盈走了过去,急切道:“怎么跑到这么远来迎朕?就算盼着朕,门口站一站也就是了,走出这样远,受了凉怎么办?早知道你这么会折腾自己,朕情愿不让常路去知会了!真是个傻子。”
谢小盈没想到皇帝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番教训,愣了半晌才回过味来,又忍不住笑。
男人这自作多情的本领,还真是由古至今、一以贯之。她很诚恳地解释:“倒不是特地来的,陛下多虑了。妾只是出来散散,正巧在这里遇上了陛下而已。”
“你这嘴硬的本领,朕今日算是领教了。这阖宫上下,还真就是你能与杨淑妃比上一比!”宗朔用那种“少糊弄朕”的表情斜了谢小盈一眼,随后便将谢小盈握着的宫灯接了过去,又转手塞给了常路。碍事的东西拿走,宗朔总算如愿握住了谢小盈双手,他压低声问:“白天的事,不恼朕了吧?”
宗朔之所以坚持要来清云馆看一回谢小盈,就是为着午晌的时候,谢小盈那猝然流露出来的疏冷之色。她那样坚定地开口,说要让他彻底“远了她去”,该是存着多大的失望呢?宗朔只要往细里一想,就有些说不上的慌乱之感。他不肯因为林氏有孕就松口将其复位,怕的就是真令谢小盈寒了心,从此之后,他再来清云馆,对上的便唯有一双冷湛湛的眼睛。
这一刻他在秋裕门上见到谢小盈,很是松一口气,甚至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悸动。
这还是谢小盈头一回走出这样远来迎他。
一定是因为谢小盈也听说了,即便是皇后来替林婕妤求情,还是被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这事他刻意没让常路压着,任由消息往后宫里传递了过去。
宗朔正是期盼谢小盈能明白他的用心,感动于他的维护之意。他不希望林氏的心机,会成为自己与谢小盈之间的芥蒂。
谢小盈虽然不知道皇帝心里的弯弯绕,但她还是选择坦然地表现出来自己对今日结果的满意,“陛下多虑了,妾原本就没有恼陛下。这事只是有些烦人,背后拿这丁点小事告黑状,手段无聊幼稚,全靠一张嘴编排,所以才令人难忍。妾已经听闻陛下惩戒林婕妤了,有您赏罚分明,妾就更不会着恼了,请陛下就让这件事过去吧。”
这话堪堪说到了宗朔心坎上,他闻言大悦,攥着谢小盈的手也忍不住用力,“小盈,朕素来知道你心思澄澈,今日才发觉你还是个心胸开阔,识大体的好姑娘,朕实在喜欢。”
谢小盈绷不住笑起来,实话说道:“哪就有陛下说都这么好?本就是丁点小事,不论是陛下还是妾,都不值当为这些事添堵嘛。”
殊不知,她愈是表现的心胸开阔,宗朔愈发觉得自己一腔柔情蜜意,真不知该往哪里使才好。他领着人直接上了御辇,吩咐往清云馆去。都说宫妃不得登御辇,可谢小盈实在坐了很多回,早忘了这上头的规矩,嘴上连推却都没有,跟着就踏踏实实坐了上去。皇帝怕她冷,还特地伸手将人揽住。
等起驾后,他又压低声音,对着谢小盈好一番细细解释:“朕其实早就想去寻你了,不过今日皇后来过前头,要是她前脚走,朕后脚就去嫔御处,未免有些落了中宫脸面,是以朕才拖延了几刻。让你等得苦了,朕向你赔个不是。”
谢小盈懒得和皇帝强调她不苦,于是任由皇帝对着她一番伏低做小,反复安慰。
男人与女子在御辇上喁喁私语,实在是一副亲密的恩爱景象。
第49章 端阳宫宴 宗朔滞了一息,有些无奈,“……
萱辰的事, 莲月很快就查出了结果。
这要亏得谢小盈如今风头无两,圣眷正隆。她亲自去太极堂找管事的内监问话,说要查萱辰与二姐姐有无来往。那内监一看到莲月示出的“清云馆”腰牌, 二话不说, 连赏钱都没要,直接命人押来了萱辰的二姐姐, 还道出了实情,“奴旁的不知道,只是从未见过萱辰姑娘来太极堂。”
一下就露了馅。
莲月毫不手软,让人去传宫正司的人来。倒没敢用叛主的由头, 因宫正司没有可靠之人,谢小盈与莲月都还不知萱辰到底是被谁收买,所以莲月只说萱辰姊妹二人串通撒谎,忤逆主上, 于是命宫正司的人把她姐妹提了, 押去宫正司受刑。
当宫正司的人被莲月领进清云馆时,萱辰正在前头院子里归置凉亭。莲月手一指, 宫正司的内宦冲上去就把萱辰给押住了。萱辰发出惊恐尖叫,把坐在二楼打斗地主的谢小盈吓了一跳。
她隔着窗看了一眼, 就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谢小盈牌也没心思玩了,与荷光兰星二人一并从二楼上下来。莲月知萱辰叛主,心里最是恨, 这几日她怕打草惊蛇, 还必须得装得和从前一样,对萱辰和颜悦色。时至今日,既然知道没有冤枉人,莲月走上前就干脆地赏了两个耳光, 痛骂道:“谢美人待你何其宽仁,你竟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谢小盈下来见到这一幕,终归有些不忍,她喊了莲月近前,小声问:“确定是她了?”
莲月颔首。
萱辰已知东窗事发,当即满面是泪。
她的目光隔着人望向了谢小盈,含着三分不甘,却还有七分悔恨。谢小盈被她这样一眼看得怔了,心里一下子有些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