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云殿看起来和崇明殿没什么区别,严肃,有秩序,桌案上甚至还累着不少奏章公文,谢小盈毫无兴趣。
下午宗朔就履行诺言,带着谢小盈去学骑马了。
因为跟着宗朔骑过一回,谢小盈已然知道在马上的感觉,并没多少畏惧,学起来也很快,仅仅是一个下午,她就敢让宗朔放手,自己骑在马上缓行了……但跑还不太控得住。
马算是这个时代最重要也最方便的交通工具了。
谢小盈虽是宫妃,真要出行肯定有车,但如今的车多是以牛拉车,相对更平稳,只是速度不行。比起来谢小盈还是更想像皇帝一样自己能骑马,而且据宗朔所言,长公主们都是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骑马,皇后出身武将世家,马术十分了得。便是连杨淑妃、尹昭容、杜婕妤等人也都会骑马,宗朔笑着说:“别看她们都是世家贵女,出阁前也常在京里胡闹。杨淑妃爱玩那是闻名的,朕在东宫的时候就听说过,她领着人去打马球,夺过好几回魁。”
谢小盈闻之震惊,“这么厉害??那妾怎么从没见她玩过啊!”
宗朔表情僵了须臾,眉峰不自觉地拧起,“照拂皇嗣为重,她是朕宫内唯一封至四夫人的妃嫔,岂可还像没出阁的时候那样疯?自然要重视起规矩体统,免得跌了朕长子的颜面。”
谢小盈却不以为然,下意识为杨淑妃争辩,“可淑妃姐姐年纪没多大嘛,若有机会,妾想跟着她学打马球。”
宗朔抿起唇,一时未语。
谢小盈半晌回过神来,意识到宗朔与杨淑的龃龉,恐怕是听不得这些。
她正想找点别的什么话题岔开来,宗朔却又开了口:“嗯,也不是不行。”
这回换谢小盈一怔。
宗朔像是沉思了片刻,才缓慢道:“朕回宫后找个地方让你们玩,其实淑妃也爱冰嬉,等到天冷了,朕若没时间陪你,你便去与淑妃玩吧。”
谢小盈大感诧异,“陛下不恼淑妃了?”
宗朔转头迎上谢小盈的目光,语气中透出几分无奈,“朕虽不喜她,可这宫里能合上你这份性子,陪你玩得了这些的人,也唯有杨淑妃了。朕没法子日日与你相伴,你能与杨淑妃快活一二,也算朕纳淑妃进宫,唯一的善果了。”
“……”谢小盈没想到自己这么重要,有点怀疑宗朔这话里是不是还藏着别的意图,她好半天才提醒,“还有大皇子,也是善果。”
宗朔没接这茬儿,不肯在这上面多说了。
谢小盈与宗朔这般肆无忌惮地一直玩到了七月,两人又是泡温泉又是游山行猎,还微服私访了几座小村落,吃了点乡野粗食,颇有种忆苦思甜的滋味。但皇帝终究是皇帝,宗朔还是被拽回了政务之中。
不过他见谢小盈学骑马很是认真上心,便从千牛卫中点了一人留给谢小盈,“朕不在的时候,就让佟四郎代朕教你,他骑术好,你大可放心学。”
谢小盈学倒是放心学,但看着这个明显比皇帝还年轻、且更为英俊的千牛卫,她有些不太敢接触。
这位佟四郎大名叫嘉越,乃是千牛备身之职。
宗朔身边一共只有十二位千牛备身,每日带刀贴身戍卫宗朔,还可执掌御刀。这十二人俱是显赫世家子弟,不仅出身清贵,更是风姿卓越、仪表堂堂。
佟嘉越便是其中佼佼者。
谢小盈很谨慎地想,她跟着此等年轻帅哥学骑马……宗朔难道不怕自己被绿吗?
还是说,皇帝想钓鱼执法?
第62章 书香世家 谢小盈倒吸一口气,她差点都……
谢小盈很快就发现自己实在是多虑了。
宗朔教她骑马的时候, 要么是亲自上马,坐在谢小盈身后教,要不然就是站在马下面, 一会抬手去摸谢小盈的腰, 提醒她坐直,一会又拍谢小盈的腿, 告诉她如何发力。
然而等轮到这位佟四郎,谢小盈学马的过程就变成了十分公式化的教学。
佟嘉越全程垂首肃穆,只是帮谢小盈牵牵缰绳,或是站到五米开外的地方, 光动嘴皮子讲述要领,连看都不敢看谢小盈。
如果谢小盈表现出任何不懂,佟嘉越就立刻单膝跪地,低声道:“请美人下马, 容臣上马示范。”
等谢小盈下来, 换佟嘉越上去。佟嘉越就一边说一边表演,但并不与谢小盈产生任何视线接触。只等谢小盈说“我明白了”或者“我会了”, 佟嘉越才敢停下来,翻身跃下, 然后让到三步之外的距离,再恭请谢小盈上马。
这样折腾半天,谢小盈感觉自己压根没学会什么。因她就算眼睛看懂了, 真到自己骑到马背上, 再想学佟嘉越那些动作,她就又不敢了。这跟上网课学骑马有啥区别?
宗朔在的时候,即便她身子有一丁点不稳,男人的手就会立刻扶上来牢牢帮她控住。
谢小盈对这种流于表面的肢体接触原本是没什么感觉的, 直到有了佟嘉越这个对照组,谢小盈才意识到,她要想彻底学会骑马,恐怕只能指望皇帝了。
她低声叹气,失了骑马的兴致,喊赵思明挪了个圈椅来,大大咧咧地坐下休息,莲月随身带着纸伞,见状忙帮谢小盈撑起,遮蔽阳光。随侍的还有香浮,在一旁端茶倒水,送了湿帕子供谢小盈净手。
谢小盈这般舒服,佟嘉越则只能牵着马立在不远处,连话都不敢说。谢小盈视线坦然地落到佟嘉越身上打量,男子身上是浓绿的花钿绣服,端的华贵精致,这是千牛卫独有的袍服,白日里随侍在皇帝左右,英姿威武,既好看,又能宿卫皇帝安全。
女人目光直白,佟嘉越却把头低得更深了,仿佛生怕不小心撞上谢小盈的眼睛,就会治他大不敬之罪。谢小盈毫不怀疑,别说让两人产生什么暧昧之情了,佟嘉越恐怕连她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呢。
隔过今日,就算她再有机会与佟嘉越迎面遇见,佟嘉越都未必能认出她来。
思至此处,谢小盈禁不住一笑,她不忍看着对方这么拘谨地站着,到底是有志儿郎,被压在这里陪她一个后妃学骑马,估计心里很不痛快呢。她爽朗道:“佟郎君,今日耽搁你功夫了,很不好意思。但我已然累了,不打算学了。你回去找陛下复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佟嘉越立刻单膝跪地,紧张地回答:“启禀珍美人,臣今日之职,就是教导美人习马,臣不敢先行告退。”
“没事,你去你的,陛下若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嫌太阳晒,不乐意动弹,所以才把你赶走的。”谢小盈笑吟吟的,“放心去吧,本就不该因为我误了你们正事的。”
她这番话说得漂亮,且很执着。佟嘉越犹豫须臾,终究是不敢不从,躬身退出去了。
等佟嘉越离开,谢小盈这才重新上马,自己骑着马溜达了一圈,实在不敢跑,便折返回了韶音楼。
宗朔正为中书省斗法焦头烂额,若要新制税法,首要大事就是重新查籍。此事须得派皇帝最信重的人往各州郡去才行,光是拟定人选,其中牵涉便有无数。如今世家重臣都被他丢在了城内,诏至别苑来见的都是信僚。
众人商议间,宗朔余光一扫,发现本该陪着谢小盈的佟嘉越,却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御前,抱刀侍立在了殿外。
……
即便是住在离宫,谢小盈依旧秉持着天黑就睡觉的习惯。主要是夜里的灯实在不够亮,想要亮度就得增加灯烛,谢小盈总是害怕这些木质建筑被火燎起来自己跑不掉,因此情愿早点休息。
这一日,她刚换了寝衣坐到床上,正准备让莲月帮她放下帐子。寝阁外一阵窸窣动静,香云在屏风后头小声通禀:“陛下至。”
谢小盈意外地起身,刚想伸手去拿挂在一旁的大袖衫,皇帝已从外头绕了进来。谢小盈来不及换衣服,只能这样上前叉手行礼:“拜见陛下。”
宗朔摆手:“朕紧赶慢赶,就怕你已经歇下了,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不是说上头有事情忙吗?怎么陛下还是过来了?”谢小盈看出宗朔脚步紧张,夜里山间都凉了,宗朔居然还能走出一头的汗,她示意莲月倒杯水进来,递给了皇帝,“陛下用过晚膳了吧?”
宗朔痛快地喝下一大杯水,“用了,朕就是想过来和你说几句话……你先去躺着,朕更衣后再过来。”
谢小盈扬声喊了赵思明和香云,让他二人伺候宗朔沐洗更衣,自己悠悠然去床上躺着了。谢小盈除了陪宗朔睡觉,几乎从不在这种真正意义上需要“伺候”的环节里搭手。她很闲适地倚在床头,任由外头的人把皇帝拾掇好了送进来,然后才肯履行属于她自己那一部分的义务。
看着宗朔坐到床边,谢小盈在心里默默掐日子,这个月的大姨妈怎么还不来呢?因为在离宫的缘故,她和皇帝亲密的次数实在有些超标了。
宗朔见女孩捂着被子若有所思,以为她没兴致,主动说:“朕今日乏了,咱们直接睡就是。”
“诶?”谢小盈眉梢微扬,她往后挪了挪屁股,给皇帝让出躺下的位置,有些意外地问:“陛下……单纯过来睡个觉?”
主要是这么晚了,皇帝还特地赶过来,谢小盈以为他有需求呢。
宗朔失笑,放了帐子,挨着谢小盈躺下,“你这话说得奇怪,朕难道每回来都是冲着那事?你也把朕看得太轻薄了。”
一边说,宗朔一边给谢小盈压了压被角。山中夜里冷,谢小盈这边已经换了充棉絮的被子,盖在身上还有点重量的。宗朔没那么怕冷,双臂抽出来,隔着被子搂住谢小盈的肩,压低声问:“怎么今日骑马只学了那么一会儿?朕见佟四郎早早就回了值上,他待你不尊重吗?”
“怎么会?”原来皇帝是特地来问这个的,谢小盈明白了,帐子里她偷偷笑,委婉地解释:“佟郎君很守礼,见了妾还下跪磕头,没有半点儿不敬。但就是太敬了,不适合教后宫女子学骑马。与其耽搁人家的时间,还不如放他回去戍卫陛下,那好歹是个正经事。”
宗朔这才反应过来,抬手拍了拍谢小盈的肩头,安慰道: “那是朕想左了,佟四郎是出身清贵,朕还以为他是看不起你,因此慢待了,不肯好好教授来着。”
谢小盈有些意外,“妾出身再低,如今也是陛下正四品的美人了,若说宫妃看不起妾就算了……他一个外臣,哪会想这么多?”
即便宗朔一贯知道谢小盈心大,听她这么说还是笑了,“佟四郎的祖父可是当朝御史大夫,他父亲则在国子监做直讲,此等书香世家,对你们这等商人门户什么看法,你想不到吗?不过你说得也有理,佟家的门风朕还是清楚的。他家儿郎,无一不忠君敬主。他大兄先前可是进士及第的出身,如今在秘书省,很是个嘴巴牢靠,做事恭谨的人……”
宗朔仰面望着帐子,思绪发散,一时有的没的对着谢小盈说了一大堆。
谢小盈起先当个八卦还听得挺认真,然而皇帝越说越远,又扯上了什么昌南伯,武昌侯……谢小盈一个人都不认识,还有什么户部侍郎,刺史……不知不觉,谢小盈就听睡着了。
宗朔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竟对着一个后宫女眷说起了朝政用人,他顷刻间一个激灵,浑身都冒了冷汗。宗朔下意识抽出手臂,想要教训谢小盈两句。一扭头,他却发现谢小盈早就闭着眼,沉入梦乡了。
女孩贴着他的胳膊睡得十分安静,他这样一动作,谢小盈也仅仅是不安地在枕头上蹭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
宗朔的心慢慢放松回去,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
他这些话,若是要皇后或杨淑妃等人听见,只怕隔不了几日,就要想方设法传递给自家父兄知晓,好令他们能在朝政中更加如鱼得水,揣测圣意,及时做出应对。
唯独谢小盈,一个商人之女,家族里连半个做官读书的兄弟都没有。莫说往外传递消息了,见谢小盈这个姿态宗朔便知道,连她自己都是根本听不懂,甚至连其中重要性都听不出来的。
否则,谢小盈怎会睡得如此酣甜?
想到这里,宗朔重新伸手将人搂住,自己也闭上了眼。
一夜无梦。
七月的延京城内其实还热得很,只是早晚天凉快了一些。
仰峰山虽然就在延京城郊,但因为地势高,气候与城内截然不同。过了中旬,山上忽然毫无预兆地下了两天雨,整个养珍别苑的气温一下降了下来,谢小盈带的衣服大多都是夏装,虽也预备了略厚重的大袖衫,坐在屋里不出去尚可凑合,若要在回廊里行走,穿堂风吹上来,谢小盈还是有点受不住。
好在皇帝终于宣布避暑结束,要回宫去了。
谢小盈很是松了一口气。
七月初她的大姨妈就推迟了几天,害得她紧张的够呛。算着日子安全期又要结束了,宗朔朝政似乎没那么忙,接连几日都是来韶音楼留宿,谢小盈虽然推拒了一两回,但皇帝真要亲热,她还是没法抵抗。
谢小盈只能盼着赶紧回宫,起码有皇后在,她能理直气壮地把宗朔往外推。
然而回宫的动作俨然没有来时那么快,真到谢小盈坐着皇帝的玉辂车摇摇晃晃回到大晋内廷,已然是七月底的事了。
宗朔不耐烦坐车,他自己一路策马先行回去了。
但皇帝出行是有规制与仪驾的,玉辂车总不能空着回到延京。
于是谢小盈被宗朔要求给他当替身,反正她也不会骑马,玉辂车外垂着一层层彩纱,外头的人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瞧着个模糊的人影。
谢小盈被迫答应,毕竟皇帝的玉辂车算是最舒服的一种车舆,相对平稳宽敞,也更透气。
只她没想到,从别苑坐车回宫,居然花费了足足三个时辰。
她在车上还没法躺着,只能保持坐姿,一路迷迷瞪瞪,昏昏欲睡,勉强支撑,整个人都累得散了架。
然而她刚进晋廷,又遇到常路候在宫门口,“陛下怕美人不知晓回宫的规矩,因此特地命奴在此提醒,美人须得先去向皇后谢恩,方能回清云馆休憩。”
谢小盈确实不知道,她一瞬间如遭雷劈,内心里大骂了宗朔几百句,但还是不敢违逆,老老实实地去了凰安宫。
她立在凰安宫外候见时,外头的天已经快黑了。凰安宫的内宦悄无声息地给大殿内外上灯,谢小盈等了好半天,才有一个女官出来说:“有劳珍美人久候,殿下说美人侍奉陛下辛苦,一路颠簸,今日就不必进来磕头了。珍美人自管回去休息,有什么要回禀的,明日晨省再报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