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充仪倒也能理解皇后的顾虑,她点了点头,“是,谢修媛表面虽看着恭谨,今日不就露出了马脚?想来陛下也颇震惊。臣妾旁的倒是不怕,就怕殿下与陛下为了这等小人起龃龉,平白让旁人得了便宜。”
顾言薇知道胡充仪想的是什么,她原本许胡氏掌宫之权,却没想到尹氏孤兵乍起,被封了贤妃。好在胡充仪并不是有多少贪念之人,她昔日在玉瑶宫受尽杨淑妃磋磨,如今能自管一宫,已是得了自在。她心中无怨,是个很平和的性子。两人又聊了几句,因元日辛劳,顾言薇露了疲色,胡充仪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大年初一,虽为着谢小盈闹了些不愉快,但皇后情绪还算得上顺畅。
起码她证明了,在宗朔心中,自己仍是那个无可取代的嫡妻。
顾言薇昨日总共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却不知从哪儿来的精神,她还亲自张罗安排了晚膳,等着皇帝天黑后前来凰安宫,与她共度一宵。
大年初一,她再令谢氏委屈、惹宗朔不豫,为着皇家体面,顾言薇有信心盼到宗朔过来。她甚至很周密地思考过了,皇帝若来为谢氏张目、打抱不平,她就再跪下来认一回错就是。
皇帝的申饬固然令人难堪,但那都是私底下的事,是夫妻间的事。正如宜茹说的,民间夫妻不是也一样争执拌嘴,床头吵架床尾和么?
然而,顾言薇坐在明间,从傍晚等到天黑,也没能等到皇帝御驾。
她无端有些慌,让宜茹传来了李尚宫,“你去替本宫寻常少监问一问,看陛下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什么时辰过来。”
顾言薇自我安慰地想,最多也就是谢氏在使小性儿,把皇帝拘在了颐芳宫。她令李尚宫去问,也算是提醒皇帝一句今儿的日子不同。
却不想,李尚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回来,面露迟疑,“回禀殿下,奴在金福宫遇上了常少监,少监说……”
顾言薇一听说皇帝是在金福宫,当下已是松了口气,她微微一笑,“不妨事,你只管与本宫直言。”
李尚宫垂首跪了下去,紧张道:“少监说,陛下今日不来凰安宫了。”
“……什么?”顾言薇失声。
元月元日,皇帝不至凰安宫。
李尚宫屏息跪在地上,一言不敢发。她虽问了常少监缘故,可常少监三缄其口,并不肯说,李尚宫只能这样回禀给皇后知道。
顾言薇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她所有的思绪一瞬间搅在一起,纷乱如麻,抓不住一丁点的头绪去思考皇帝何故如此!
她不知觉中,手已捂住了胸口,颤声追问:“李尚宫,你可确定,陛下是在金福宫吗?”
旁人听了这样一问,或许不知道皇后何意。但李尚宫自顾氏由太子妃被册封为皇后时就已侍奉左右,她十分清楚,皇后这是怕皇帝与谢修媛共度元夜。李尚宫以额点手,头也不敢抬地回答:“回禀殿下,奴未能得见陛下,但……金福宫里确实点着灯,常少监侍立在外,陛下……应当是在里头的。”
顾言薇闭了闭眼,她喉头腥甜,因此一时缄默。
她脑海里俱是皇帝今日离开凰安宫时投掷来的那一眼,初时她本没觉得有什么,只这一刻回想起来,方觉得那一眼竟是至冷,至寒。
她有些怕了。
皇帝纵然给了她一时的体面,可……在宗朔心中,她还是他的妻吗?
中宫皇后的位置,他又是否真的能容许她继续坐下去呢?
……
颐芳宫内。
谢小盈的膝伤并不重,她养了两天膝盖上的淤青就尽化开了,虽确实受了点寒气,但谢小盈顽强地灌了几天姜汤,也并没有发作出任何病症。然而,没隔几日她就来了月事,她便索性卧床休养。
其间皇帝来了一次,被谢小盈借着身体不适给劝走了。
她那日态度显得冷淡,宗朔到底倨傲,只认定她没有消气,便没多纠缠。
荷光原本不知道凰安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后听了香云转述才惊怒起来,她压着声向谢小盈抱怨:“皇后怎能这么对我们?她竟敢抢咱们的公主!”
谢小盈已过了最生气的阶段,看荷光这样愤愤不平,还觉得有些好笑。
看看,仔细算来宗朔待她当真是不错了。连荷光这样土生土长的古人都被皇帝纵得有了脾气,认为皇后的举动不妥。
谢小盈自己想通了,她便反过来开解荷光,“皇后不过是试探我而已,是我太轻易落进她的圈套,理当受罚。”
荷光被谢小盈这样说得有点发懵,“那……娘子何故冷淡陛下呢?昨日您没瞧见,陛下从正殿出去以后,站在外头的老松树下,一个人发了好久的呆。”
谢小盈低下头,摸了摸裙子上的绣纹,好半天才说:“我求自保罢了。”
荷光以为谢小盈的意思是想用欲迎还拒的手段在皇帝面前自保,便没多说什么。
然而,谢小盈想的自保,却不是为了保全皇帝恩宠。她是想保全这具躯壳里,属于她自己的灵魂。
宗朔的真心固然可贵,可如果回报他的真心,就要以无数次任人折辱为代价,谢小盈选择先捍卫她自己的尊严。
宗朔虽被谢小盈赶走了一次,但没过几日,他又登上门来。
彼时临近十五,宗朔提了个兔儿灯来,说是要送给无忧。
谢小盈披了件雪氅立在殿外迎接宗朔,听他这样说,便点点头,领着宗朔去了东侧殿。
无忧看到宗朔颇高兴,一边喊爹爹,一边歪歪摇摇晃着身子迎上来。宗朔几日来心中的沉闷,被无忧这一喊,喊散了泰半。他蹲下来,把兔儿灯交给了无忧,让无忧拿着玩。
父女两个颇亲热,谢小盈看了一会,便沉默地退了出去,自己立在廊下等候。
宗朔陪无忧玩了少顷,正回头想说话,才发现谢小盈没在殿内。他一怔,起了身,让乳母陪着无忧,自己则走了出去。
见谢小盈裹着披风茕茕孑立,宗朔心里一阵酸楚。他走上前,从后面轻轻拥着谢小盈,低声问:“盈盈,你可是还在怪朕?”
谢小盈侧首看了皇帝一眼,退开半步,“臣妾不敢。”
宗朔呼吸一滞,他怀里落空,连心口都有点被人擂击似的隐痛。宗朔的脸上浮起些急迫之意,焦躁道:“盈盈,你分明就是怪朕!朕说了,你有什么脾气大可以同朕发出来,但不要做这样拒朕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而谢小盈只是缓慢地抬头,平静地迎上了宗朔的目光,她再次重复,“臣妾,不敢。”
宗朔气堵,死死盯着谢小盈,好半天说不出话。
他不懂,明明他没有准许皇后抱养无忧,明明他已经三番五次向谢小盈赔罪,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原谅自己?难道他的一片真心,在谢小盈眼中竟就这样不值一提吗?
他深深吸气,却不愿真与谢小盈撕破脸。他不能忍受谢小盈再多哪怕一点的疏离了,单是现在这样,宗朔都觉得内心闷苦,无处消散。
两人沉默对峙片刻,终是宗朔向前走了几步,抵到了谢小盈的面前。他压低声,用一种哀求的语气询问:“盈盈,你要朕怎样做才能解气?只要能让你原谅,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许给你。你告诉朕,教一教朕,好不好?”
这一刻,两人距离极近。
谢小盈甚至能闻到宗朔衣袖上熟悉的气息,是他惯用的某一种香……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尹贤妃赠的。
她闭了闭眼,半晌,回忆起来。
哦,叫雪中春信。
倒正适合如今的季节。
皇帝身边的软玉温香从来不少,如今是皇后容不下她,时日久了,这后宫里的旁人难道就能容得下她吗?
谢小盈微微笑起来,对皇帝诚恳道:“陛下,臣妾真的没有再生气了。只要能让无忧在臣妾的身边平安长大,臣妾向来是别无所求。”
宗朔盯着谢小盈,他被这“别无所求”四个字深深刺伤,怫然问道:“谢小盈,你就只要女儿,不要朕了吗?”
谢小盈仰首,反问道:“臣妾又何曾拥有过陛下呢?”
宗朔被问得一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身为皇帝,自然无法被人拥有。
可……
他脑海里忽然变得一片空白,因太空了,竟令他耳边响起阵阵嗡鸣。
谢小盈往后倒退了两步,低垂下首,保持了一个极恭敬守礼的姿态。
宗朔答不上她、舍不得她,却又不敢面对这样一个漠然疏远的她。
“朕……”宗朔试探地开了口,终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少顷,谢小盈但见眼前滑过一道明黄。
再抬头,宗朔已是拂袖而去。
第116章 【收藏9k加更】 “……什么?”杨淑……
六宫之中人人都知道皇后身体不佳, 每逢冬春交加之际,由于大宴辛劳,皇后常会病一阵子。
但谁都想不到, 成元九年, 皇后正月还未出,竟就病倒了。
初时仅仅是低烧缠绵, 人并无大碍。正月十五,皇后还强撑着身体主持了内宫的宫宴。
高恕民多年照顾皇后的身体,已颇有些心得,施针用药, 徐徐将养,他自信必能于回暖之际好转起来。
然而,十五那日,宫宴毕, 皇帝竟当众从凰安宫散席离开。众妃嫔垂首默然, 无人敢发一声。
梁上万灯光彩,也敌不过宗朔颀长身影落下的那一道阴翳。
十五之后, 皇后便病得重了。
胡充仪自觉前来侍疾,殷勤地照顾皇后于病榻前。然而, 皇后却攥着她的手,带着几分哀求的意思说:“胡妹妹……你替本宫,去请陛下来好不好?本宫病了, 陛下该来看一看的……”
皇后这个要求令胡充仪感到有些意外。
每年皇后卧病, 陛下倒是都会过来看望。但皇后自觉病容憔悴,又怕过了病气给皇帝,往往都是隔窗说两句话,便急切地赶走皇帝。今年还是第一次, 皇后主动要求,想让皇帝来看一看。
胡充仪隐隐能猜到什么,只她不敢深思,紧张地低头道:“殿下,臣妾不得陛下欢心,恐不能为殿下分忧……殿下不如换个人去请陛下?”
“不,你去。”皇后死死扣着胡充仪的手,她不信旁人,只信胡氏。因情绪起伏,顾言薇不由得呛咳了几声,胡充仪不敢再推拒,连忙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片刻后,她从凰安宫里退了出来,却不知该怎么求见皇帝。
胡充仪与御前的内侍素无交情,直接使人去求见,只怕当场就会被人堵回来。何况皇帝累日来都是在崇明殿议政,不往内宫来,她身为内宫嫔御,哪敢亲自到前廷去求见呢?胡充仪没办法,便决定守在金福宫外,想碰一碰运气。
遇到了皇帝,那便是帝后间的缘分;若遇不到皇帝,她这样虔诚久候,至少也是对皇后的一片忠心。
然而,胡充仪并没料到,她没有等来皇帝,竟是在金福宫外,遇上了尹贤妃。
贤妃坐在肩舆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天寒风大,胡充仪何故立在此处?”
胡充仪敛裙一礼,垂首道:“回禀贤妃夫人,臣妾想要求见陛下。”
尹贤妃轻轻扬起纤眉,她知道胡充仪在为皇后侍疾,仔细一想便猜出其中三分缘故。她原以为冰嬉事败,无从挑拨皇后那颗愚蠢又慌乱的性子,但不知皇后受了什么刺激,元日里竟直接找起谢修媛的麻烦,果不其然触怒了陛下。
上元宴,皇帝虽来了凰安宫,却对皇后不假辞色,反倒在席间频频去看谢修媛。皇帝十五没在凰安宫内留宿,更是出乎尹贤妃的意料,也令她暗中窃喜。
胡充仪多年无宠,哪里会有胆量求见皇帝?定是皇后有什么吩咐罢了。可惜皇后这一次,当真成了“病急乱投医”。哪怕她让林氏代为求见皇帝,都要比胡充仪多几分胜算。胡氏最不入宗朔的眼,这等关头,胡氏来求,无非是多碰一次壁罢了。
思及此,尹贤妃决定顺水推舟,助胡氏一次。
她开口说:“充仪这样等,如何能等得到陛下?念先,你去崇明殿一趟,替胡充仪传话吧。”
胡充仪有些意外。
尹贤妃虽管宫务,但依旧是从前不爱多事的性格。她管宫风格简洁直白,宫人若犯事,向来不问人情,直接押去宫正司受罚。这大半年过来,六局二十四司无不敬畏贤妃,暗地里也颇盼着皇后凤体康健,能回来掌理。
只她突然让身边近侍帮忙,胡充仪不由感到点奇怪。
尹贤妃似乎看出她眼底的疑惑,勾唇一笑,令宫人降下肩舆,从容道:“胡充仪,你我自东宫便相识,本宫知道你是什么性子。旁人若求见陛下,或是为一己之私。而充仪至此,定是为了皇后殿下。本宫敬佩充仪的忠心,愿意略尽绵力,但求皇后殿下早日痊愈。”
说完这话,尹贤妃便施施然踏进了金福宫中。胡充仪留意到尹贤妃手中抱着三层螺钿匣子,她能这样昭然踏入金福宫,定是得了皇帝圣旨,胡充仪不敢多问。
尹贤妃虽离开,她方才吩咐的那个内侍却还在原地。
何念先弓腰道:“奴这就去前头为充仪带话,不知充仪求见陛下,可还有什么旁的吩咐要奴代为转达?”
胡充仪咬了咬牙,凭她自己,定是没法请动皇帝了,于是她对何念先道:“有劳贵人为我跑腿,我……其实是皇后娘娘凤体不谐,盼见陛下,是以请陛下施恩。”
何念先态度十分恭顺,“奴记住了,请充仪放心,奴定将此话带给常少监,充仪只管静候佳音。”
然而,半个时辰后,何念先去而复返,与他同行的还有常路。
尹贤妃彼时已然乘肩舆回了平乐宫,独留胡充仪一人不安的等候。看见何念先与常路一同过来,胡充仪不免生出几分期盼,“常少监!”
常路走到她面前,先施一礼,随即道:“奴奉旨代陛下探望皇后殿下。”
胡充仪微愣,“那……那陛下呢?”
常路抬起头,“回禀充仪,陛下政务繁忙,脱不开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