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无忧闻言竟摇了摇头,悄悄趴在宗朔耳边,很小声道:“不能说。”
宗朔一愣,“什么不能说?”
“想爹爹,不能说。”无忧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只她还记得乳母教过的事情,把声音压得十分低,“说了,娘娘伤心,无忧不能让娘娘伤心。”
女儿懂事得让宗朔感到一阵心疼,父母疏远离心,受伤得定是孩子。他与谢小盈固然可以彼此置气,但他怎么能让无忧夹在中间,平白受这样多的委屈?
宗朔心里衍起坚定,他必不能再与谢小盈这样生分下去。便是为着女儿,他们也该像从前一样亲密,令无忧自此无忧。
……
两个人一左一右陪着无忧吃了晚饭,无忧眼下会拿着勺子自己吃了,她吃得一直很乖,虽掉些饭粒,形状稍狼狈了一点,但吃饭不走神、不闹,实在是小孩子中难得的省心。
宗朔一点都不嫌弃女儿吃得满身菜油,一直坐在旁边拿着手绢,三五不时地伸过去帮着擦两下。
哄着无忧吃饱饭,宗朔才起身与谢小盈离开。
他原本下意识地想去正殿,可往外走了几步宗朔才察觉有些不对。
以往他与谢小盈在颐芳宫中漫步时,两人都是并肩而行,如今谢小盈却是同寻常嫔妃那样,主动落后他一步。他刚站住脚,谢小盈便立刻定在了原地,低眉顺目地候着,宗朔恍然间,还以为自己是去了林氏宫里。
他有些颓丧,谢小盈竟还是在怪他。
“盈盈……”宗朔长长叹气,“你就非要与朕这般吗?”
谢小盈头都不抬,“臣妾只是恪守宫规,不知哪里还令陛下不满?”
宗朔往前迈了一步,不管谢小盈怎么想,强势地去抓起谢小盈的手,“朕让莲月进宫,都不能令你开心一二,叫你原谅朕的一时之过吗?”
“臣妾没有怨怼陛下,但陛下今日圣恩开赦,臣妾确实是十分感激。”
宗朔被生疏的口吻激得又有些着恼,然而谢小盈这样的把戏实在重复了太多次,宗朔怒意刚生出半点,他便忽然反应过来。谢小盈这是明知自己不想听什么,故意用这种口吻来刺激他。宗朔索性不再与谢小盈兜圈子,他直白道:“朕今日要留下来。”
谢小盈愣了一瞬,抬起头,宗朔果不其然从中捉到了女人的三分惊愕。
但只是须臾,谢小盈便收回目光,温和地应道:“当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要留宿颐芳宫,臣妾定谨慎侍奉。”
说完,谢小盈就同从前一样,喊了赵思明去传膳,自己陪着宗朔回到了正殿之中。
谢小盈看到宗朔身上沾了些陪无忧用膳的饭点子,甚至还主动道:“陛下可要更衣?臣妾喊人进来伺候。”
宗朔不置可否,谢小盈就立刻传了香云香浮。
两人短暂分隔开,谢小盈兀自去喝了口水,平了平心情。
早晚还是会有这样一天,她是皇帝的妃嫔,宗朔要传幸,为着保命,谢小盈也不可能拒绝。然而她如今的心境却与从前大不相同,谢小盈终于领会了近乎灵魂出窍的感觉,她完全可以接纳这具躯壳的卑微与臣服。
一枚硬币,掷到半空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要的是灵魂的尊严,孩子都生过了,这具身体,便随便拿去给宗朔糟蹋就是。
两人用了晚膳,宗朔没话找话地说了几句,见谢小盈兴致缺缺,果不其然他就说要就寝。宗朔眼神里的试探几乎令谢小盈想要笑出声了,他以为她有多大的胆子?皇帝御幸,她难道还会誓死不从吗?
谢小盈洗沐后很平静地躺在了床上,提前就闭上了眼。
不多时,她听到宗朔缓慢地靠近。
“盈盈……”宗朔大约是看到了她死鱼一样躺在床上的姿态,声音里透着点心虚。
谢小盈一动没动地躺着,见宗朔半天不过来,才睁开眼。
宗朔就立在床畔,他换了寝衣,神情复杂地望着床上的谢小盈。
谢小盈故作懵懂,“陛下,怎么了?”
宗朔不自觉地将手攥成拳。
再没有比这样更能羞辱一个男人的时刻了,他心悦的女人,用一种沉默的方式对抗他的亲近。宗朔甚至情愿谢小盈直接将他推出去,也好过让他看到自己在谢小盈心中,竟是这样的低劣之人。
他不是没与谢小盈感受过抵死缠绵的兴奋与巅峰,她快活时、喜欢时、想要时,都不是这样的姿态。
她会用期待的目光等待他,会用鼓励的话语在他耳边反复呢喃,像某种咒语,令宗朔情不自禁地去配合她的节奏,满足她的需求。
可如今,她不肯,却不明白地拒绝他。她故意把自己放到这样被动的姿态里,好让他知道,她已剥夺了那些他曾拥有的亲密缱绻。
宗朔鼓起勇气,才能迎上谢小盈的目光,“盈盈,你若不愿,朕……不会强迫你的。”
谢小盈笑了,只她笑得让宗朔更慌张。
“哪有愿与不愿?”谢小盈轻声说,“伺候陛下,原就是臣妾的本分。”
宗朔沉默下去,他当然知道什么是本分,可比起本分,他更在意的是与谢小盈之间……曾经的情分。
大约是软话说得多了,赔礼也赔得多了。宗朔只觉自己没什么话不能与谢小盈直言,他索性掀起被子,挨着谢小盈坐了下来,“盈盈,朕知道你是想惩罚朕,没关系,你再冷着朕,朕也都受得住。”
说完,他吹熄了帐子外的灯。黑暗之中,他摸索着靠近,伸臂将谢小盈揽进了怀里。
谢小盈没有挣扎,但也没像从前那样紧紧贴上来,就这样僵硬地任他抱了一会。
片刻,大约是确定了宗朔没有任何想要进一步的打算。谢小盈很轻地翻了个身,改为背对宗朔。
宗朔并没恼,他的下巴自然而然地抵在了谢小盈的头顶,将人抱得更结实了一些,“盈盈……等你再为朕诞育一个孩子,朕就封你做贵妃,好不好?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朕都会喜欢。皇后的身体不大成了,朕若废她,只会对你无益。你且屈居贵妃之位几年,朕会好好维护你,必不令你再受从前之辱。”
这时的谢小盈,并没听出宗朔这番话里尚有几分未竟之意。她只说:“陛下,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臣妾忝居九嫔,已是感激不尽,请陛下不必再为臣妾谋划这些了。”
而这时宗朔也并没想到,皇后的寿数已不长了。
他低头吻在谢小盈的脑后,执着道:“原谅朕吧,盈盈,朕真的知道错了。”
第120章 父女情分 女儿哭声响在耳边,仿佛千刀……
宗朔低语乞饶, 谢小盈却狠心未应,两人一夜无话,沉默入眠, 又沉默醒来。
皇帝近日朝务繁忙并非托词, 天蒙蒙亮,谢小盈就察觉身边人有动静, 她从睡梦里睁开眼,发现宗朔已起身在更衣了。她刚一翻过身,宗朔便说:“你歇着,朕晚上再过来。”
若搁在以往, 谢小盈定不会推搪,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回笼觉。可如今她心里已不把宗朔再视作“自己人”,他是国家公器,是封建核心, 宗朔手中的权柄, 既可锋刃向外,更能随时向里。
谢小盈掀开被子下了榻, 没接皇帝的茬儿,只问:“陛下可要在这里用早膳?”
“不, 来不及了。”宗朔整冠,“朕去崇明殿用,就不陪你了。”
谢小盈点头, 一边让荷光入内为自己更衣, 一边吩咐香平,“去让薛妈妈抱无忧过来,叫公主送一送陛下。”
宗朔闻言愕然,“这么早, 别惊动无忧了。”
谢小盈反倒冲他笑,“无忧既是思念陛下,也该对陛下表一表孝心,做女儿的,送爹爹去朝议,乃是无忧的本分。”
本分。
又是这两个字。
宗朔并没立刻反应过来谢小盈的意思,他只觉心头微刺,却也挑不出什么谢小盈的理。
两人目光交错,谢小盈没多解释,催促着宫人为她更衣束发。宗朔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由得常路继续侍奉他更衣佩袋。
皇帝为着朝议,其实颇着急,谢小盈便没多费工夫修饰妆容,简单挽了个髻子,换了能出门的裙衫,就跟着皇帝出了正殿。
乳母薛氏根本没想到谢小盈这样早会传见公主,她匆忙地把无忧从床上抱起来,无忧没睡足,被乳母喊醒自然是要闹觉,整个人哭哒哒的,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饶是如此,薛氏也不敢违抗修媛之命,当真把无忧用斗篷裹着抱出殿来,迎到了皇帝面前。
宗朔一看到女儿,便是无忧哭得皱巴巴的小脸。无忧见是爹爹,伸出手就要抱,宗朔想接,但他一身朝服,终归不便。谢小盈及时将女儿拦下,抱进了自己怀里,“爹爹要去视朝,无忧乖,不要闹你爹爹。”
无忧泪汪汪地看着宗朔,还想叫宗朔抱,可她刚伸手,就被谢小盈按了下去。无忧一向听话,只能用胳膊抱住谢小盈的脖子,赖在母亲身上,望着宗朔,声腔软绵绵地问:“爹爹今日还来吗?”
宗朔想应她,谢小盈却道:“你爹爹忙的是国家大事,无忧不可打扰爹爹。”
无忧本就闹觉,听到这一句终于忍不住,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薛氏尴尬不已,赶忙跪在地上,替公主赔罪道:“陛下恕罪,公主实在年幼,这样早起来难免不舒服,并非有意冒犯陛下。”
女儿哭声响在耳边,仿佛千刀万剐割在宗朔心头。
宗朔看着紧紧抱着女儿的谢小盈,终于明白谢小盈究竟是何用意。
她看出了自己对无忧的父女情分,竟是用这份情来伤他!她口口声声说的本分,便是为了提醒他,若他日后再来颐芳宫留宿,谢小盈就会每一日这样,像无数内宫嫔御一般,将父女亲情、男女之爱,化作冷冰冰的君臣之仪。
这一刻实在太残酷了。
宗朔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步,顾不得无忧还在,咬牙问道:“盈盈,你用无忧伤朕,纵使你不怜惜朕待你们母女的真心,你就忍心要无忧夹在朕与你之间,受这份苦吗?”
无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小盈自然不忍。她眼眶微红,望向宗朔的目光却十分坚定,“臣妾不懂陛下什么意思,臣妾恪守宫规,谨遵礼数,何处伤及陛下?”
宗朔被气个倒仰,他还欲说些什么,幸而赵良翰瞧着两人状态不对,大胆上前打断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请陛下移驾视朝。”
谢小盈立刻抱着女儿直接跪地,“臣妾与无忧恭送陛下。”
这是她第一次送驾时行跪地之礼,膝头磕在青砖上,尖锐的痛反倒令谢小盈冷静许多。
宗朔不可思议地看着跪下去的女儿,短暂的惊愕又化作充满胸臆的震怒,他猛一震袖,拔腿便走。
谢小盈跪在颐芳宫内,看着宫墙外缓缓移走的卤簿,缓慢地松一口气。
宗朔一走,无忧也渐渐收了哭声,因她发现,母亲的脸上竟也满是泪。
她抬起手,轻轻地摸上谢小盈的脸颊,“娘娘……娘娘不哭。”
谢小盈将脸藏进无忧小小的掌心,她垂首呢喃,“宝宝,对不起。”
……
这一日,前廷的气氛被皇帝压得十分紧张。
本是商议税改之事,不知谁言辞里透出几分不敬,皇帝勃然大怒,竟将朝臣拖出大殿,赐了廷仗。还好御史台的人及时求情,没能真的罚下去,但众臣都被皇帝突然的冷厉吓得心有戚戚。
不少臣子都反应过来,这已是成元九年的春了。
座上真龙,已非九年前初登大宝、掌权不稳的太子,而是一位浴火淬炼,意志坚定的帝王。
临至傍午,御前有个内宦在皇帝批阅奏文时磕碰了桌角,直接被皇帝贬出了宫廷,罚去荒野离宫做了苦役。常路亲自带人将他押了出去,把人送到掖庭局的时候,常路还十分感叹地说:“咱家是不是提醒了你们?今日陛下龙颜不悦,叫你们仔细伺候。怎还干出了这样蠢的事?大罗神仙也是救不了你了。”
天色将暗,宗朔一个人幽坐在龙椅之上。
他看着窗外余晖散尽,浮云孤零,内心竟有种千疮百孔之感。
他忽然想起自己母亲薨逝那一年,有一日他来崇明殿拜见先帝,先帝就是这样坐在龙椅上发着呆。那时候他还不懂,以为先帝是为朝政烦忧,他跪在地上行礼问安后,先帝却问他想不想娘娘。
宗朔始终记得,先帝一生固然杀伐果决,但就是在懿德皇后薨逝后,方渐渐显露出嗜血恋战的兆头。他原以为是母亲贤德,曾私底下劝谏过先帝。如今想来,他的母亲是最谨慎不过的女人,怎么可能干涉朝政。但他的父亲,身为帝王,定是有内心空洞无助,需要发泄的时刻。
先帝称不上荒淫,后宫女子虽常有以宠晋身之人,但先帝待女色始终有度。反倒是他后半生执迷于征战沙场,几度投身开疆辟土,一身伤病混不在乎,未尝不是需要用鲜血来祭内心之恸。
宗朔今日发怒时,一瞬间感到自己懂得了先帝。
因他也想杀几个人,好能泄掉从颐芳宫离开时,那种无力的愤懑。
常路送走了被罚的内宦,正欲回到崇明殿,却见华章门处,赵良翰正与尹贤妃身边的内宦何念先不知在勾搭什么。常路皱了皱眉,这赵良翰攀过谢修媛的高枝儿还不够,如今是想见风使舵,转投尹贤妃门下不成?
他沉默地走过去,两人竟是在低声争执。
何念先大约是奉贤妃之命,欲要求见皇帝。今日皇帝心情不睦,赵良翰不肯为了贤妃去御前触霉头,因此不肯收何念先的好处。
常路听了个明白,倒也不怪赵良翰。别说是尹贤妃了,今日有几个朝臣想求见皇帝,都被常路委婉地规劝走了。若不是紧急的军政大事,何至于非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自讨苦吃呢?御前的人这般行事,不但是为了自己,也是顾虑着大家伙儿。
想到这里,他走到跟前去,替赵良翰解释了一句,“小先啊,咱们都知道你当差不容易,贤妃有吩咐,你想替你的主人把差事办美了。只今日决不是咱们做哥哥的不给你这个面子,实是陛下今日圣心不豫,便是咱家去替你们传话,也怕被陛下迁怒呢。”
何念先眼神微动,叉着手,作出一副苦笑,“常少监,若当真如此,少监能不能给奴透个话?陛下到底是为着什么事恼成这样?奴回了平乐宫,也好给贤妃夫人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