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朕为何召你们进京吗?”李绩坐在上头,声音威严摄人,上来先抛出个问题,却是将底下之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卓东升趴伏在地:“草民不知——”
“民妇知道,”王氏收敛了没一会儿
,就忍不住出声了,她打断卓东升的话,语气里含着笑意,“陛下是想让卓家人入京壮大门庭,将来好为皇后娘娘撑腰!”
这话说得着实太过大胆,就算真是这么回事,也没人敢说得如此露骨,卓东升显然吓了一跳,他扯了扯王氏袖子,王氏不理。
容卿眯了眯眼,她扭头看向李绩,李绩倒是没有发火,他正微倾身子,脸上反而还浮现出几分兴致:“怎么个撑腰法?”
“便是在京中站住脚,让卓家成为经久不衰的大族,为陛下效力,为娘娘争光!”
她声音有些兴奋,仿佛真的这样描绘将来美好蓝图似的,只是话说得发飘,没有一句在实处上,李绩笑了笑,低沉的嗓音如空谷传音,震得人心一颤一颤的:“那你说说,为了给朕效力,为朕的皇后争光,你们该怎么做呢?”
王氏一怔。
如想在京城里成为别人不可忽视的存在,要么有权,要么有势,他们初来乍到,自然无权无势,还要借着汝阳王府的名号才能继续在京中过活,现在他们可什么都干不了。
王氏话说得那么好听,也不过是她觉得陛下召他们进京是给他们加官进爵的,直接授了官职有了实权,那不就壮大卓家门庭了吗?然而陛下这话一问出口,显然就是没这个意思。
是她想多了?
王氏垂下头,后背几乎被汗水浸透了,磕磕巴巴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总不能直接告诉李绩,让他给卓家人捐点官做吧,胆子再大也没有这般离谱。
“陛下恕罪,内子见识短浅,没见过什么世面,说话难免口不对心不经大脑,还望陛下莫要怪罪。”卓东升忽然出声。
他扯了下王氏,这次王氏没有反驳,后知后觉地磕了个响头,附和道:“民妇知罪,民妇不该大言不惭……”
李绩笑意不改:“你说的没错,何罪之有?朕召你们进京,本就是这么想的。”
“卓家曾遭逢打乱而致人丁稀薄,尔等虽身居儋州,但终归和他们同出一脉,将来卓家的兴旺也要靠你们。”
“罪臣惶恐!”卓东升立马换了个自称。
李绩微微抬眉,他面色变化不大,只是看着卓东升的时候眸中多了几层深意:“你在儋州教书,想
必也读过许多书,朕已传旨意下去,今后你便跟着太傅做事吧,无官无职,你可愿意?”
卓东升虽然才入京一天,可也知道太傅是何人,楚克廉乃当世大儒,德高望重,学富五车,如能跟在他后面学习,是许多读书人一辈子也修不来的造化!他急忙领旨谢恩,激动高昂的声音响彻大殿,然而一旁的王氏却有些不高兴。
无官无职,那有什么前途?
“如今族中小辈都有在读书吗?”
卓东升激动难掩,正努力平复内心呢,就听到上头传来温柔的女声,他是听过皇后娘娘说话的,可今日跟昨日听着,又有不同。
“回娘娘话,族中小辈原来都在罪臣的虹庐书院读书,即便是在家务农种地,也不曾荒废了学业。”
容卿再看卓东升时眼中便多了一份赏识,单看他那几个兄弟,为人坦诚老实,却不一定对读书的执念有这般深,乡间偏僻,大多数人都奉行读书无用的准则,而儋州卓氏族中小辈不曾荒废学业,这一定是家主卓东升的功劳。
容卿心里正想着接下来话该怎么说,那边李绩已经开口了:“你若跟着太傅,想必没时间为族中小辈教授知识了,既如此,就让他们进国子监读书吧。”
国子监乃大盛最高学府,虽然也有寒门子弟得以入学,可名额终究有限,对儋州卓氏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能入国子监,基本上也算半只脚踏入了官场,只要用心读书,那半只脚就不会收回来。
容卿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但儋州卓氏还背着罪名,入国子监于理不合,这话让李绩亲口说出来,却不会有人再多嘴多舌了。
“罪臣替卓氏子弟谢恩!”卓东升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年轻族人永远是家族未来的希望,就算他们兄弟几个一辈子翻不了身,只要下一代有出头之日,总能盼得个东山再起。
陛下,还是看重他们卓家的!
卓东升忍不住抬头偷偷看了看高处端坐着的皇后娘娘,陛下对他们如此开恩,莫非真是因为娘娘吗?
“朕没什么事了,魏桁,带他们下去吧。”李绩摆摆手,先前领他们入殿的那个太监恭声应是,行至那些人身前,比了个请的手势。
王氏还
有些茫茫然,这就完了?
等魏公公带他们出了宫门,她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的相公在一旁乐不可支,从来没这般高兴过,她心中更加不解了。
“你笑什么呢!我们瞧着陛下不怎么待见咱们啊?”
“大嫂,慎言!咱可还在宫门口!”黝黑的汉子好心提醒她,王氏不理,她向来看不起自己相公这些亲兄弟,粗鄙不堪不说,毫无远见,胆小如鼠,一点也不像世家大族的后代。
“你不要这么目光短浅了,陛下今日之举,恰恰说明他看重我们!”
王氏心中刚腹诽逼视完那几个小叔子,卓东升就将她骂过的那些话说按到她身上,王氏自认见过的世面比他们都多,目光比他们都长远,怎么经得住他这般说,便来了气:“好啊,进宫面了次圣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是吧,我目光短浅,我看是你得点小恩小惠就阳光灿烂!”
卓东升见她这么无所顾忌,急忙把她拽上宫门口角落里的马车,上去之后就甩开她的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里是京城,不要这么口无遮拦,你想害死我们吗?”
他鲜少这般狂怒,王氏见了也心生害怕,气势到底消减了几分,声音也弱了许多:“如你所说,陛下若真是看重咱们,何不直接给咱们几个官做做,京官那么多,不差这几个吧。”
“说你目光短浅你还不听,官位哪里是那么简单就能得到的,我给你一个尚书职位你敢做吗?”卓东升厉声反驳她,王氏抿了抿嘴,小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什么官嘛……”
卓东升好像没听到她这句话,继续道:“让我跟着楚太傅是何用意姑且不说,单是让族中小辈入国子监,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入学便有科考的资格,有科考的资格便可入官场,只要他们肯上进,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王氏似乎也被他说动了,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可仍觉得有些不满:“何必这么麻烦,还要科考……要是咱们家里那些孩子都学不出名堂来呢,还不是功亏一篑。”
卓东升毫不客气地呛了一句:“如此无能之人,陛下又为何要起用!”
王氏这次不说话了,心里也多少明白些,原本抱着那些奢
望,是她觉得皇家对卓家有那份人情在,可以平白无故就将他们捧起来,捧成从前的那般世家大族的模样,可是现在她知道了,那份人情根本就不存在,李绩召他们入京,只是给卓家一个机会。
能不能光耀门楣,还要看他们自己的努力。
那她的如意算盘可就打不响了,她还指望着夫唱妇随,跟着卓东升加官进爵当官夫人呢,如今一切都成空。
再想当今的皇后,东福客栈初见,她以为她不过就是个仗势欺人的官老爷的侧室,那般娇媚貌美,不像个贤良端庄的正经官太太,可今儿她在陛下身边一坐,果真有了母仪天下的气势,清冷淡漠的姿态,好像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
这也是因为陛下的极盛宠爱吗?
宠爱……
一路上王氏都没有再说话,她垂着眼,陷入沉思,马车一直驶回到汝阳王府。
卓家人走之后,容卿便坐在那里入定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李绩翻开堆积的奏折开始批阅,却并非把心思都放在政务上,时不时悄悄瞥她一眼,又急忙收回视线,如此循环往复多次。
李绩心里敲着鼓,今日他的表现,应是值得一夸吧。
怎么都不见她有反应呢?
容卿却是在想着别的事,李绩未授卓东升任何官职,却让他追随楚克廉,这其中用意他参不透。
但她也不太想问李绩。
两个人都如此端着,时间便悄然走过,不知何时,李绩案头的奏折堆得没有那么高了,昏黄的日光透过门窗洒到殿内,铺就一片金黄,窗影斜斜,落在案头的光亮稀疏,李绩松开毛笔,掐了掐眉心,看了这么久他眼睛也有些发涩了。
闭目休息一会儿,他恍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急忙转身,就看到旁边的椅子上,容卿手抵着侧脸,已经歪在软垫上睡着了,绵长的呼吸声在空荡的大殿中消散,好像将自己隐匿在一方天地里,不曾打扰谁,也不曾走近谁。
李绩站起身,走到她身边,高大的身影遮住稀疏日光,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应是睡得很熟。
李绩蹲下身,伸手握住她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指尖轻轻抚摸那份柔软,想起她昨日因为李准无礼而发脾气的模样,嘴边不经意露出一抹
笑。
就是这丁点的变化,也让他雀跃不已。
焐暖一个人的心到底有多难,李绩如今算是明白了,但他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你睡着的时候最爱我,”李绩看着她的睡颜,又开始说那句他已经说过无数遍的话,在她睡着的时候,这样窃窃私语,“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反驳。”
容卿不曾知道。
李绩长叹一声,弯身将她拦腰抱起,动作小心翼翼,入了怀,容卿紧着眉,微微睁开眼睛,辨认那人是谁,看清楚了,又松展了眉头,手臂扒到他脖子上,似乎是怕自己摔下去,然后又闭上眼睛。
李绩看到她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着了,忍不住扬起嘴角。
“给我把四四抱回宫去……”
容卿在他怀里咕哝一句,李绩的脚步停顿,微微一愣。
四四?
“喂它食儿……驯养它……让它只跟我一人亲……”
李绩皱紧眉,似乎听懂她在说什么了,脸色逐渐变得黑沉,四四,大概是指那只狗,可是怎么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你醒着呢?”李绩问。
没有声音,也不再呓语了。
李绩看着怀中人,想着自己被当做狗一样看待,自负如他这般,自然没有什么好心情,可是,可是……
偏偏拿她没办法。
“让它只跟你一人亲?”李绩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满脸写着不高兴,“那我呢?”
他理直气壮地问了一遍。
“那我呢!”
怀里的人还是没声音。
李绩迈开步子,本来是向着殿门的方向,此时却调转身子,向后殿走去,匆匆走近内殿,他把容卿放到自己龙床上,刚给她盖好被子,床榻底下就钻出个小脑袋,李准带来的那只狗正仰头看着他。
李绩顿时气结,冲着那狗压低声音横道:“你敢抢朕的人?”
“嗷!”
“绝无可能!”
“嗷!”
“凭你也敢称‘四’?”
“嗷!”
床上的人忽然翻了个身,脸对着床里,又咕哝说了句梦话,色厉内荏的皇帝陛下不出声了,他给她掖了掖被子,起身走了出去。
人走了,空寂的大殿内忽然响起一声笑,可见是忍不住了。
“无聊!”
入夜,清风微凉,聿国公府的马车停在
宫门前,马车上下来一人,身上穿着入宫觐见的官袍,脚步匆忙,没有阻挡地进了宫门,有太监正在等他,他走过去:“有劳魏公公。”
“公爷言重了,陛下在紫宸殿,请随我来。”魏桁给他引路。
路上,陆十宴打探道:“萧统领可在?”
魏桁点头:“在。”
“陛下心情如何?”
魏桁笑了笑:“可不敢妄议陛下。”
陆十宴看他笑里藏刀的模样,便不再问话,到了紫宸殿,魏桁便停在外面:“公爷进去罢。”
陆十宴点了点头,推门而入,殿中掌着灯,倒是比外面还亮堂,萧文风正跪在地上,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冲他挤眉弄眼,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他先去跪地行礼。
李绩坐在上头,手中拿着笔正写着什么,听见陆十宴行礼却头也不抬,没让他平身。
陆十宴又觉得有人在掐着自己脖子。
时间一点一点溜走,陆十宴跪得膝盖有些疼了,龙椅上的人仍是一言不发,终于,他听到“啪”地一声,奏章合上,李绩抬头。
“陆爱卿,你亲口跟朕承诺过的话,自己可还记得?”
陆十宴脊背一僵,几乎是瞬间就想起,那次陛下因陆清苒跟他问罪之时,对他说过的话,上次是最后一次机会,再有下次……
“微臣记得……”
“你是怎么说的?”李绩笑意森凉,说出的话如绕颈蛇蝎。
陆十宴叩首哀呼:“臣教女无方,任凭陛下处置!”
李绩冷笑:“你果然知道。朕信任你才把自己性命都交托到你手上,单靠金翎卫都已查出幕后真凶,你身为督办此案之人却迟迟不来报,朕若不召你进宫,你还打算瞒朕瞒到几时?”
他说着,手中掷出一物,东西正好砸到陆十宴头顶上,他微微挪动视线,掉落在身前的是一个折子,上面写着案情综述。
“朕记得,已经给过她一次机会,再有一次,陆爱卿说过会自行解决,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自行解决!”
陆十宴伸手拿过那个折子,摊开后,逐字逐句地看着上面的话,一行行,一页页,说得甚是清楚,陆清苒如何与人谋划,如何拿到毒/药,如何下的毒,又如何害得陛下中毒,条理清晰,思维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