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卿睁大了眼睛,觉得那句话有些耳熟。
他曾经也那么对她说过,他说,从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做一个好人。
容卿曾经看他时,只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温暖的手,宽厚的肩,宠溺的纵容,之后是他横亘的眉,冰冷的眼,静默的疏离,她那时喜欢他,不止于兄长的喜欢,愈沉浸而愈无可自拔,但他一直说“从来”,可见他从来都是一个这样的人,薄情寡幸,不近人情,冷硬如石。
并非是她看错了,她只是未看全。
问她时至今日了解她的四哥吗,容卿这三天里搜肠刮肚,拼尽全力去回忆,竟然不敢确切地说一声“了解”。
不了解,哪敢言真正的喜欢。
李绩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呼吸也牵着伤口疼,他轻皱着眉,靠着身后软垫。
“这些天在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场景,是那年雪天里,你穿着单薄的衣服从凤翔宫里追着我跑出来,在冰天雪地里轻轻扯住我的袖子,我应该片刻不犹豫就答应你的。”
容卿也想起那天,皇姑母走投无路,打算将她托付给四哥那天。
“你还记得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李绩忽然问。
容卿摇了摇头:“过太久了,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但我很清楚,”李绩顿了顿,“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问你出来做什么,语气……不是很好。”
李绩抬起头看着她:“但我那时想说的,其实是想问你冷不冷,出来为什么也不披一件衣裳。”
容卿微怔,她也许能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却不会想起更多细节,这么平常的一句话,她未过脑就忘了,更不会放在心上,但看他的神色,那大抵说的都是真的。
而如此细微之事也记到了今天,可能是真的后悔那日的口是心非吧。
容卿忽然伸出手,掌心平张,慢慢搁到李绩心口上,搁着衣物,那轻轻的触碰依然压到了伤口,李绩轻哼一声,呼吸微颤,似在压抑疼痛。
但他没躲,也没有伸手阻挡她的触碰。
“那时候没学会,现在学会了吗?”
她将掌心放在他心口上,就像拿捏着它的命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经意间就带了一丝威胁。
仿佛只要他说了不对的答案,心上的力道就会加重一样。
但他知道,她其实只是在感受他的心跳。
每次都是这样,一听,就知道他没有说谎。
李绩握上容卿的手腕,将她的手拉得更近些,虚浮的碰触变为紧紧相贴,掌心温热,咚咚的心跳声如响在耳畔,容卿一怔,抬头看向他。
“没有,还很笨拙。”
“但只有你能教会我。”
“我给过你一次机会,永远地摆脱我,是你错过了。”李绩声音里颇有几分得意,像拿回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容卿就知道那一刀是有赌的成分在里面,但他的确算是个很优秀的赌徒,对她来说。
“我就知道,四哥横竖都不会输。”她看着自己的手,心上
有块石头慢慢落地,也不知是她让它落地的,还是那块石头总有落地的时候,而现在就是那个时候。
李绩突然拉过她的手,双臂环过她的肩膀,将她紧紧锁在自己怀里。
受伤了还这般折腾,好像伤口都不会疼一样,但他就是仗着自己有伤在身,笃定了容卿不会挣扎推开他,才敢这么放心大胆。
“我做任何事都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赢面才大,”李绩抚着她的头发,沉敛的嗓音如香醇醉酿,将人一点点带离现实,“但这次,只能算我运气好。”
容卿靠在他怀里,听着他长长的喟叹,眼睛却清明一片。
“四哥是个理智的人,知道外朝的那些大臣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打算怎么办?”
李绩知道她问的是废除后宫的事。
果然还是很冷静啊,这么温情的时候,偏要问他最为棘手的情况,李绩无声叹一口气,下巴蹭了蹭她头顶,有清新的茉莉香。
“把心力都放在朕的后宫里,定是因为他们太闲了!”李绩沉声说道,连自称都不知不觉地变了。
为此还扯到了伤口,李绩皱起眉头,忍着疼,也不舍得松开手。
怀里的人并不知道,还在同他打商量:“若四哥以后忘了今天的话,一定要再给我一次机会。”
“嗯?”
容卿从他怀中抬头,一双柔媚双眸却含着一丝阴寒狠毒来,只不过稍纵即逝,在李绩略微怔忪的目光下,她重新搂住他的腰。
“但愿吧,”她轻叹一声,“但愿四哥送我的礼物,没有再用的那天。”
那副混不在意的语气直让人背后一凉,李绩霎时就懂了她的意思。
打算再捅他一刀吗?
他的卿儿何时变得这么心狠手辣了……李绩忽然觉得,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姑娘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但他还是喜欢。
李绩紧了紧双臂:“行,命给你了。”
——
李绩的身体调养了十来天才能勉强下地,这些日子积压的政务都是由楚克廉代理的,处理的奏章会送到紫宸殿,李绩还是坚持自己亲自批复,虽然公务未停,他却没接见任何一位大臣。
大家也心知肚明,怕是陛下也不想听他们劝谏的话,所以尽量躲着呢。
李
绩清醒之后李准便不再施针,后面就由太医署全盘接手了,李准这两日看李绩时总是闪闪躲躲地,更不敢遇见容卿,就怕那天说的大话容卿真信了,跑过来跟他说求他带他走,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本想以退为进,给亲亲四哥助攻一下,谁知道搭好戏台没戏唱了,而且就算他信守承诺真带人走了,那……那四哥非得将他大卸八块不可!
李准一想到这就浑身难受,皇宫里是绝对住不下去了,为躲二人,他住进了楚王府……准确的说,是到楚王府蹭吃蹭喝。
李缜倒是不赶他,而且自他来之后,府上各屋里都多了一盘瓜子,晚上独坐月下的时候,旁边也多放一个酒杯。
第一天李准装作没看到,第二天李准还是装作没看到,第三天……
“三哥,你这是哪买的酒啊,吃着真香!”李准没皮没脸地端着酒杯,仰头灌下一口,末了还咂咂嘴回味。
“是宫中御酒沉牙,怎么,四弟没请你喝吗?”
“什么!有这么好的酒四哥居然还私藏,我真看错他了!”
李缜看着他,好笑地摇了摇头,然后给他满上酒杯。
李准看他这么殷勤,受宠若惊地端起酒杯,只是这次没有痛快地喝下,反而是戒备地看着他:“你莫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小院里青草芬芳,淡淡夜色沐浴月光,轻风微拂,将那一袭白衣衬得更加萧索了,李缜眸中不加掩饰,坦坦荡荡。
“那天你回去,宫里是不是还发生了别的事?”
李准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去过寿宴上的人描述了当日的情形,卿儿是个女子,也没那么大力气,四弟当是不止于三天不理朝政。”
“那天晚上是不是还发生别的事了?”李缜看着他,虽是问话,语气却十分笃定。
李准放下酒杯,摸了摸鼻子:“她都是皇后了,三哥若为她着想,别总‘卿儿卿儿’地叫,不好……”
“这里又没有外人。”
“我这不是……”李准好似很纠结,“你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心,这让我到四哥跟前,是告发你还是告发你还是告发你?”
李缜被他逗笑了:“只有一种结果?”
李准扶额:“好兄弟夹在中间
实在难做啊!”
“不用这么纠结,”李缜垂下眼帘,在玉盘里拿了一颗葡萄,仔细地扒去皮,“四弟什么都知道,你说不说他也知道。”
李准看着他的样子,像是生闷气似的把头偏到一旁:“人呐,总是不珍惜得到手的,又放不下得不到的。”
“那你说,哪一种比较可怜?”
李准扭头看他,想说“我看你比较可怜”,话在嘴里一捣鼓,就变成了回答他最初的问话,将他知道的,那天夜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李缜。
李缜沉默很久,久到风都凉了,虫儿都睡觉了,李准开始打起呵欠,正犹豫着要不要推他回房的时候,听到他浅浅地叹了一句。
“真狠啊。”
李准看了看他的腿,最后收回视线,起身走到他身后,给他一路推回到房间,最后也没头没脑地附和一声:“是啊。”
也不知是说谁。
给李缜安顿好了,李准也要回去睡觉,临走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看他:“你那个身手不错的护卫,今天不在?”
“韩适。”
“对,是他。”
“在暗处。”
李准摸了摸后脑勺:“好吧。”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夜色渐深,有人睡得香甜,有人辗转反侧,兰香殿里点着灯,昏黄的灯火映照着人的脸,衬得犹如鬼魅。
服侍的宫人来劝了几次,那人都像没听到一般,静静呆坐着,一动不动。
第二日上午,容卿夜里睡得很好,是被渴醒的,刚跟烟洛要水,就听到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点砸着窗户,听着声音很响,雨势应该不小,她咽下一杯水,将杯子递给烟洛,看了看外面:“又下雨了?”
“是……”烟洛接过水杯,声音顿了顿,“昨儿夜里就下起来了。”
容卿听着她话音有些不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烟洛将水杯放回到桌子上,随手摆了摆桌上的摆件,状似不经意地说着:“奴婢听人说,今天一早,兰香殿的那个跑到陛下门前跪着去了,现在好像也没离开。”
容卿扶着帷帘的手一顿,她坐正了身子,两脚踏在脚踏上:“今天?这么大的雨?”
烟洛回身伺候她穿衣,语气几多不屑:“是,就得赶这么大雨
,才惹人心疼不是?”
容卿没说话,她醒得晚,再过一会儿就该吃午饭了,这一个月只去了紫宸殿一次,本想着今天要去看看那人的,一见下雨就打消了几分这个念头,现在又听见这样的事。
她是不太想撞到萧芷茹。
想了想,她便让人直接传膳了,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碗半的白饭,还吃了许多肉,胃口可见很好,并没有受那件事的影响,烟洛在一旁看着,隐隐有些着急。
“陛下都下旨要肃清后宫了,她却还是这样赖着不走,现在终于找到了机会,该是到陛下那里扮可怜去了。”
容卿吃完漱口,用手帕擦了擦嘴,抬头看了看烟洛:“以前不见你这么多话。”
屋里没有外人,烟洛总是大胆一些:“娘娘,我只是……你说,陛下会不会看她可怜,就反悔了?”
容卿神色漠然,偏头看着窗外淅沥的雨:“她本来就可怜。”
烟洛一怔。
“虽是可怜,但就如四哥说的,世间安得双全法,总要有对不起的人。”
烟洛紧了紧手心,她走到容卿身前,蹲下身去,抚上她的手:“奴婢在玉照宫的时间不长,可在沈在先的府邸里,这样的事却是见多了,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希望夫君这辈子只宠爱自己一个,无一例外。”
“嗯,我知道。”容卿拍了拍她手背。
烟洛还是那样望着她:“所以,如果现在紫宸殿外边跪着的是您,萧昭仪也只会背地里偷笑,不会觉得您可惜的。”
她说得是个很浅显的道理,权利和爱都是极为私密的东西,不容他人染指,人在守护这两样东西的时候会变得自私,而在后宫里,这又恰恰女人们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都是这样,无一例外吗?
容卿忽然站起身:“收拾一下,我要出去一趟。”
“去紫宸殿吗?”
“不是,”容卿看着门外的雨,“去锦鸣堂。”
自从寿宴发生那件事之后,陆家一落千丈,原来门庭若市的聿国公府大门,如今无人问津,陆清苒的尸身停完灵后就入葬了,前去吊唁的人十个手指头数的过来。
宫中的太后陆宛瑜自请要入佛门出家,李绩并非要借这件事把陆家一锅端了,自然不同意,
折中之后,就在后宫的锦鸣堂里请了燕还寺的佛像,当作佛堂,陆宛瑜搬到里面,两耳不闻窗外事。
容卿踩着雨水过去的时候,发现这锦鸣堂位置幽静偏僻,其实对喜静的人来说算是个好去处,烟洛收起雨伞,容卿让她们守在外面。
推门进去,里面点着明灯,外面阴雨连绵,里面却灯火通明,阵阵的木鱼声似要荡涤人的心灵,听着便觉心中澄澈。
推门的动静不小,却没惊扰那一方静谧。
她转身关上门,走到陆宛瑜身后。
陆宛瑜口中念完那段经之后才停了木鱼声:“你来了。”
“母后知道我会来?”
陆宛瑜始终背对着她,声音听着比从前要苍老许多,她还是很疼陆清苒的,她的死,对她的打击应该很大,否则也不会连陆家今后都不顾,自请入了这佛堂来。
她叹了口气:“你不必喊我母后了,我知道你也非真心。”
说完,她拄着身子站起身,将木鱼搁到地上,径直往偏殿走去,容卿便跟在她身后,直到她跪坐在一方案几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水还冒着热气,应该是才摆上不久的。
容卿坐到她对面去,模样就像在玉照宫一样,丝毫不见外,看了看热气腾腾的茶水,她又问了一遍:“您知道我会来?”
陆宛瑜摆了摆手:“只不过猜到,你终有一日会过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