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睡一会儿。”
烟洛和玉竹不明所以, 去了一趟锦鸣堂见过太后娘娘就变成了这样,里面发生了什么她们也不知道。
往常遇到心事,容卿就算心中郁结也会劝劝烟洛让她不要担心, 今日却连这样的话都懒得说了。
自进宫以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烟洛心上绷着一根弦, 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容卿会变成那只断了线的风筝, 玉竹本要转身退下了, 她却走一步向前,小声问道:“娘娘,要不要……让奴婢点上往生香?”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只有锦被上绣着的鸳鸯神采奕奕,殿中静逸无声,良久之后才有人浅浅应了一句。
“点上吧。”
烟洛皱了皱眉,虽得到了答复,心中却更加惶惶不安,这往生香已经很久不曾点过了,只有以前她无法控制理智,想逃避所有令人生厌的情绪时才会点香,安神助眠,只不过是睡着了。
睡着了却总会醒的。
以前她觉得往生香是个顶神奇的东西,能让人忘却一切烦恼,现在却觉得这东西太过危险,它不过是欺瞒人心的一个障眼法而已,于事实并无半点用处。烟洛应是,转身去香龛里拿出往生香,不一会儿,大殿里就飘起朦胧烟色,异香铺开,麒麟兽吞云吐雾,虚幻如仙界。
烟洛悄悄退了出去。
室内不散风,久而久之就变得闷热,床上之人也不知睡了多久,鬓角有些汗湿,攥紧的掌心却冰凉,她朦胧间寻着被子,直到缩进一个满身雨气的冰凉怀抱里。
梦里似乎也变得更冷了……
孟冬十月北风徊,天地萧肃繁霜霏。飞花雪满时,堪堪琼枝受不住
劲风,被压得低不堪重负,萎靡地垂了头。
一量身影正飞奔而过,身材不大,步子却迈得实,他走得很急,肩膀划到了树枝,将枝头的雪拂落,啪嗒一下摔到地上,他也毫无所觉。
后面追着的人气喘吁吁。
“殿下!你慢点,地上太滑了,别摔着!”
那人托着衣摆,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内侍,紧张地从后面撵着前面人跑,又跑不过,又怕贵人摔倒,急得快要哭出来。
前面的人身量更小,瞧着只有七八岁的年纪,他听着后面传来大喊大叫的声音,脚步总算慢下一些,回过头时一双漆黑眉峰竖立,倒是有超脱他年纪的凌厉。
“我说了要你早些叫醒我。”
小内侍终于追上那人,闻言颇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五官挤成一个包子:“奴婢看殿下昨夜看书看得太晚了……而且自殿下另居曜稚宫后,日日按时到皇后娘娘宫里请安,从未间断过,殿下今日迟些也不怕什么的,娘娘定然会体谅。”
昨日皇子们学习,太子答错了一道题,年纪最小的四皇子紧接着就一番长篇大论,将之前太子的一套驳斥地不留情面,陛下正好闲来无事去观堂,偏巧将那一幕看到了,他却没因太子愚钝而惩罚他,反而当着所有人的面呵斥了四皇子妄自尊大目无长兄,还说他好为人师,罚他抄写整本《萧子训》。四皇子拒不认错,陛下大怒,又让太傅打了他二十下手板。
手都要打出血了,四皇子愣是咬牙没吭声,一整晚将那《萧子训》默完了,早上蒙蒙亮才趴在桌案上睡过去。
王安十二岁跟着四皇子,虽然只有两个年头,却对他忠心耿耿,看着这样的殿下实在心疼得紧,就想派人告知皇后娘娘,免了今早的请安,谁知道没多会儿殿下就醒了,知道他自作主张做的事之后,紧接着就追了出去,终于将传话的人拦下,此时正匆匆往过赶,就怕误了请安的时辰。
“母后不言,是她宽厚,做儿臣的却不可兀自放纵。”李绩一板一眼说完,已背过手继续向前走去。
王安看他那模样,活脱脱像一个克己复礼的大人,可分明又不过是个比他还小的孩童,若不是天家的人,哪能这么早就成熟稳重。
可越是这般懂事,就越让人觉得心中酸涩。
皇四子生于冷宫,生母是罪妃,临死都不得陛下宽宥,后来虽被皇后抱到凤翔宫,却并不受陛下爱重,因为性子孤僻,太子殿下常常欺负他。陛下偏心,十次必有九次都是他家主子受伤挨罚。
世人都说殿下是皇后膝下唯一的皇子,肯定受娘娘疼爱,可王安跟在四皇子身边久了,却觉得皇后并无想象中那么看重他,反而处处显露出疏离,虽然那只是他自己的猜测。
四皇子母族势力低微,几乎都在赢州,只能仰靠皇后背后的卓家,可能是因为心里清楚他和皇后之间并无血缘关系,所以才处处谨小慎微,不敢出一丝差错,所以才这般诚惶诚恐地想要做到最好,连请安少一天都不肯。
两人紧赶慢赶到了凤翔宫,诺大的宫殿还如往常一样,仿佛永远也不会被撼动,李绩抬头看了一眼天,到底还是来迟了,宫门口的人进去通传,没多久就让他进去。
来传话的人也小心翼翼,跟在李绩旁边嘱咐着:“娘娘夜里发了噩梦,心情不是很好,殿下在娘娘跟前说话千万小心些!”
默了片刻,李绩轻轻“嗯”了一声,两人踏进门槛走进去,卓闵君正在擦拭嘴角,李绩飞快地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虽未动多少,但看样子是已经吃完了。
没有等他。
李绩六岁搬去曜稚宫后每日早晨都要过来用饭,两年,没有一天断过,卓闵君对他不咸不淡,可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吃完早膳,也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和谐,李绩觉得那也是一种接纳。
今日叫他看到母后若无其事地一个人用完早膳,才知道他真的就是可有可无的那一个。
李绩慢慢走过去,抱起两个小拳头,像模像样地垂下身:“儿臣给母后请安,来得迟了,请母后降罚。”
卓闵君一怔,偏头看了看窗外,诧异地问了一句:“迟了?”
那语气是真心没察觉,李绩身子微微一顿,刚想再说什么,卓闵君已是挥挥手:“无碍,只是来迟一些。”
说完,她让人将桌上的饭菜收拾下去,自始至终没问李绩吃没吃。
李绩偷偷看着桌上的饭菜一盘一盘被端下去,越发觉得腹中空空,饥
饿的滋味太难忍。
好不容易挨到宫人收拾完了,卓闵君坐着喝茶解咸,李绩不必再被那些东西吊着馋虫,也乖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他身量小,两脚离地,手心微攒成拳头放在双膝上,低垂着头不说话。
他来请安,每日都是要这样沉默一段时间的,母子两人没什么话说,卓闵君也从来不会关心他在曜稚宫过得怎么样,不问生活,也不问课业,知道什么事都是她从皇帝那里听来的,昨夜父皇没来凤翔宫,所以母后也一定不知道他遭了惩罚。
卓闵君喝茶时手上捧了一卷书,李绩匆匆一瞥,发现是前朝的诗词集,李绩也看过,但大都是辞藻堆砌的无病□□,他不喜欢。
“听说,母后昨夜里睡得不好。”李绩突然开口,跟长辈说话时,虽然还是冷声冷语,该有恭敬却丝毫不少,他说着,抓紧了膝头的衣服,转过头看着卓闵君。
卓闵君眉头一皱,握着书卷的手,将那页纸抓出一个褶皱。
“是。”
“母后若是心里有什么不快,可以和儿臣说说……”
“不必。”卓闵君很快就打断他,但是打断他之后,却是转头看了他好久好久,眼中情绪几经流转,最后归于漠然,那漠然里,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李绩心中一震。
他很清楚那种眼神,看他如看恶魔,可是李绩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会让母后这么害怕他。
怕到疏远他,不愿靠近他。
没有苛待他责骂他,却更让人难以接受。
“跟你没什么关系。”卓闵君挪回眼神,又放到书上,淡漠的话语脱口而出,就只是很正常的一句话,她说来时没打算伤人,也没觉得会伤人,可偏偏,李绩面色一白。
她依然没看到,她不想看他。
很多年前她以为自己夺了别人的孩子,在后宫就会有个寄托,就会有个倚仗,能让她牢牢坐稳这个位子,只要她把那个孩子当亲生孩儿一样看待。
可是,看着那孩子越来越肖似萧氏的眉眼,她退却了,也害怕了。
心中莫名生出的抵触让她没办法和这个孩子亲近起来,甚至只要一看到他的眼睛,她就总是能想到,在某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她把手中的鸩酒亲手递给那个女人,
看她哭着蜷缩着,绝望地离开这个世界。
她夺了她的孩子,她求她善待自己的骨血……然后那个夜晚就成为这么多年来将她困在铁笼里的噩梦,梦里的冤魂索她的命,日日夜夜折磨她。
卓闵君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她按了按眉心,撑着额头顺了顺越发困难的呼吸,一闭眼睛耳边就响起那女人的声音,哭嚎着,搅得人心烦。
为什么死了都不死得干净一点?还要来折磨她……
“母后——母后——”
卓闵君被两声叫喊惊得一怔,低头一看,就看到那张稚嫩的脸……天真无邪的眼眸,纯洁无暇的神情,像她一样!
那杯端在手中的茶水还没有递上前,卓闵君犹如见到洪水猛兽一般,飞快地扬起胳膊将那个小身影推开,双手被打飞,滚烫的热茶倾泻而下,洒了李绩满袖。
热水顺着袖子流到手上,伤口传来阵阵疼痛,但他只是张大了眼睛看着他的母后,好像还停留在刚才那莫名奇妙的嫌恶里……
容卿身子激灵一下,嗖一下抽回手,突然的实感让她找到自己的身体,还不等她睁开眼,忽然一阵温暖包裹了她的手,那人将她拉回到怀抱里,紧紧拥着她,蹭了蹭额角的发丝,低沉的嗓音里带了几分笑意:“做噩梦了?”
他好像刚要睡着,被她的动静惊醒了,声音有些慵懒。
容卿被抱得神思恍惚,缓了好一会儿才认清当前的状况,她伸手将身前人推开一些,扬起头去看他的脸:“你什么时候来的?”
殿里只点了一根烛,怕太亮了她睡得不好,微弱的光只能看到那人的轮廓,背光的脸隐匿在阴影里,有些不真切,李绩闭了闭眼,将她的头按到怀里。
“你睡着之后就来了。”
容卿又从他怀里钻出来,一双秋水眸终于驱走睡意,透亮得似夜空繁星,非要看着他的脸说话:“我睡了多久?”
“这会儿要四更天了。”
竟睡了那么久……
容卿眨了眨眼睛,继续问:“你一直在这吗?”
“是啊,”李绩往里挪了挪身子,势必要将她摁到怀里,“所以再陪我睡会吧,快要到早朝的时间了。”
容卿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还睡得下去,而且她不想跟李
绩挨得这么近,还没心情和时间好好梳理烦乱的心绪,她需要更多的距离保持冷静细细想清楚,然而这次她再推李绩时,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绵长的吸气声。
“嘶……疼。”
碰到伤口了。
容卿立刻收回手,不仅收回手,还一动也不敢动。
“你一直在这待着,没睡吗?”容卿的声音闷闷的,热气透过衣服喷到李绩心口上,痒痒的。
火烧火燎的感觉一飞而上,温度霎时间就升高了,可他面上像没事人一样,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兀自忍着,嘴上生硬道:“我在等你醒过来。”
“做什么噩梦了?”李绩忽然低头问她。
容卿一怔,埋头沉默了一会儿,随意答了句:“忘了。”
烛火幽幽,那人那面却印刻在心里,李绩甚至能想象到她此时的神情,总是让他魂牵梦萦无可自拔,铁石心肠化作柔情春水,就这样将她困在自己的天地里。
修长的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一下一下地替她抚顺:“忘了吧,忘了也好,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何必要记得。”
他好像在说这件事,又好像意有所指。
容卿却想得出神了,她确实记不太清梦里都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被烫了一下,烫得手疼,直接把她吓醒了。
“你不困了?”李绩问她。
容卿没吭声,好似没听见,在他怀里皱着眉,十分严肃。
李绩听着没动静,以为人又睡着了,便向后撤了撤,却看到容卿缩在被窝里,瞪着大眼睛不知道正想着什么。
室内幽香浮动,昏黄灯光半遮半掩,跳动的火光在心头跃动,李绩有些恍惚,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看着她了,她也很久没有这样毫无戒备之心地让他看着。
虽然还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但只要能靠近,一切就还有余地。
李绩想着,忽然觉得心口一疼,他闷哼一声,伸手覆上心口,床上的人立刻回过神来,两手紧紧扣在一起,皱着眉看他:“我没碰你!”
看着她立刻撇清关系的模样,李绩失笑一声,突然绷住脸色,握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心口处:“你之前不是挺厉害的吗?”
容卿想要抽回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她立眉看去,眸中像烧
了一团火,偏偏看在李绩眼里像泅了一滩水,水无形缠绕,将他整个困住,无法挣脱,甘愿沉浮。
李绩忽然低头,温唇相贴,撷一室幽香,怀里娇躯微微一颤,霎时忘记了该作何反应,只是怔怔地眨着眼,等她回过神来,李绩已经心满意足地从她唇上离开,然后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在额头上又留下一吻。
李绩惬意地笑笑:“我喜欢你跟我发脾气使性子,那是个活脱脱的你。”
那话普普通通,一点也不好听,却没由来地说得容卿心里一酸。
可能他们都太过浅薄,一生只有一次活着的机会,都未曾学会怎么去爱一个人,也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
就像她永远也想不到那么一个心如铁石的四哥原也有那么渴望被爱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步一步地试探,最后学会的是竖起高墙封闭内心活成一个伤人伤己的刺猬。
那刺猬只对她亮出腹上软肉,一身最脆弱的地方。
“四哥。”
李绩微怔,应声:“恩?”
“五年前,在皇姑母自缢的尸首前,你跪下时,心里在想什么?”
她一字一句地问出来,有些艰难,那些她极不情愿回忆的过去,原来在别人眼里,是更加复杂折磨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