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神色一顿,环着她的手臂明显变得僵硬了,猝不及防的一击,伤到他时根本毫无防备。
良久之后,李绩才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既然这么问我,当年的事应是都知道了。我没想到你会去锦鸣堂,更没想到你会问那件事,她跟你说完之后,你头又疼了吗?”
他绕了半圈,最后问了这么一句话。
容卿轻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着他:“你只关心这个?”
“我只关心这个,”李绩闭了闭眼,“以前心中多有郁结,而今只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
“可我知道了。”
“你是个心中永远不会替他人愧疚的冷心肠,我是个明知是错也不肯放过别人的人渣,岂不相配?”
容卿被他理直气壮的语气问得一怔,最后挑起尾音颇有几分痞气,不像个正儿八经的皇帝。
“可是……”
“没有可是。”李绩忽然皱紧眉坐起身,将她也从床上拽起来。
两人相
对而坐,看着对方的眼睛。
“我已经从鬼门关都走过一圈了,事到如今,你别说要因为些什么陈年旧事再躲起我来,我可再没有一条命给你打开心结。”李绩咬牙切齿道。
虽是咬牙切齿,但语气并不严苛,好像只是吓唬她。
情和意从来没有可堪相抵的时候,他欠她的是他欠她的,因皇姑母而生出的仇怨又是另说,永远不能混为一谈,心里清楚,但这恩怨缠绕在一起,总让人喘不过气来。
李绩却偏过头去:“那时,四哥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容卿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刚才那个问题。
李绩回过头,漆黑双眸将她包裹,认真的神色不容她闪躲。
“虽然你听着,可能会伤心,但我看到她的尸首时,心中只觉松了口气,只要她死了,那些前尘往事就都可烟消云散,我就能……”
他忽然不说了,语气太过激动牵动了伤口,他低低咳嗽两声,伸手擦拭嘴角,笑了出来:“忽然想起,原来我那时就想让你成为我的人了。”
容卿看他笑得太过恶劣,心里涌出一股火来,拳头狠狠砸到他肩膀上,李绩挨了一下,还要挨第二下的时候,他握住容卿的手腕:“对,你看,我当时就那么坏,所以你不必觉得抱歉。”
他闭了闭眼,好像在想着什么,也好像只是在平息心中的那点郁气,良久后,他又道:“你姑母的事,与你无关。”
容卿抬着胳膊,眼睛紧紧盯着他的神情,但即便不看他神情,只听声音,也知道他那句话好像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怎么可能真的无关呢?
在他保护自己竖起尖刺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露出不解的神情,埋怨他不顾养恩,不近人情。
她不知者无罪,可往往最意难平的就是不知者无罪。
“萧文石脸上的伤。”
“他恨你,”李绩没停顿,似是猜到她早晚会问到这件事,“所以几次都想置你于死地,小秋那次是,后来在佛缘寺,他将我救走时,故意把你们丢在那里。”
李绩笑笑:“但他脸上的伤,是因为我气他违抗我的命令,如果不是李准挡了一下,他现在已经死了。”
“那他现在还想杀了我吗?
”
“想,”李绩答得干脆,“但没有我的命令,他也只能想想。”
容卿不说话了,李绩看她闭口不言的模样,稍稍前倾了身子:“怎么,你害怕?”
话中的挑衅听着人心里十分不舒服,容卿秋娘眉半挑,骄横地看着他。
“犯过的错如果再犯第二次,那就是我蠢,”李绩忽然抱住她肩膀,忍不住在她肩头轻笑出声,笑了很久才继续道,“我真是很久没看到你这么鲜活的样子了,心里喜欢得紧,不然你再冲我发发脾气?”
“现在是说笑的时候吗?”见李绩突然变脸,容卿拱了一股火,虚虚实实的,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一个顶冷漠的人,今日怎么看着她笑这么多次。
“是,四哥恨不得天天跟你说笑。”
李绩拉着她的手,下巴搭在她肩膀上,那张她看不到的脸,在无人处变得晦暗莫测。
他该怎么跟她说,只要能跟她相守余生,山海皆可逾越。
他该怎么跟她说,只要能让她恢复如初,刀山皆可硬闯。
他该怎么说?
不知何时天已亮了,李绩一夜未眠,双眼皮都变得更大些。卯时刚过,烟洛匆匆进来,说外面王椽求见,李绩刚沾上枕头,无奈又坐起身:“让他进来。”
王椽迈着小碎步进来后,手上拿着两封蓝色密折,着急忙慌地,李绩盘腿坐在床上,皱着眉把密折接过来。
“夜里急报就过来了,奴婢怕打搅陛下安睡,所以等到了此时。”
李绩将两封密折上的内容都看过一遍,神色没什么变化,看完后将东西递回给王椽。
“传旨下去,今日休朝。”
王椽一怔,抬头看了看李绩,以为他糊涂了:“陛下,今日不是开朝第一日吗?”
“是,让衡元殿等着的大臣都离开吧。”
陛下心里在想什么,王椽完全猜不到,猜到了也管不了,只得硬着头皮问:“那……理由呢?”
“朕的皇后不慎摔倒,小产了。”
旁边被不慎摔倒的人愣了愣,看向李绩。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月更新跟狗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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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皇后七十三课!!
火光冲天, 滚滚浓烟席卷而去,烟云纠缠不休,热浪不及处, 枝繁叶茂的林木下,有人眼里映出彤彤焰火。
山上微风清凉, 雨后山路泥泞,黑靴上沾了污脏,那人也浑然不顾,只是直愣愣地看着远处的火势, 脸上阴晴不定。不多时, 他身后突然出现一道黑影, 披着融入夜色的斗篷, 踏进凉亭里坐下,一言不发。
“拿到了?”
远眺的人似是知道有人来了, 他没回头,在寂静中等了等,等到他眉头皱起, 黑衣人还是不说话, 他才终于有些按捺不住, 低声问了一句。
黑衣人轻声笑了笑, 搭在石桌上的手好像在把玩着什么东西:“你好像还在犹豫……不过现在可没有机会退出了, 东西已经在咱们手里,接下来就看大人出手了。”
陆十宴转过身去,背对着火光, 笼罩在黑暗中的脸看不分明,他走过去,伸手要去拿黑衣人手中的东西,黑衣人却收回了手,两人双目相对。
“大人这是不相信在下?”
陆十宴还维持着那个动作,手搁置在空中,声音阴狠可怖:“我总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空气中有一瞬的凝滞,冰冷的眼刀飞射而出,陆十宴丝毫没有要退步的意思,黑衣人看了他半晌,才轻声笑出来,然后将手里的东西按在陆十宴掌心上:“大人可亲自过目,在下绝没有骗你。”
陆十宴攥住拳头,黑衣人陡然站起身,同他擦肩而过,而后站在山巅处,看着燕还寺的方向,声音里都是兴奋:“一步步棋都下好了,如今正是收整棋局的时候,陛下蛰伏这么久,绝不容许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陆大人,你可别叫人失望啊!”
他一身黑袍,在无边黑夜里,像丛林中的巨兽亮出的獠牙,全是看到猎物的亢奋,可他身后的陆十宴,脸上却没有半分表情。他只是握紧了手里的东西,其实自始至终也没看一眼掌心,风吹过,不过散两三声树叶沙沙的轻响而已,他好像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过。
“我一直不知道,你掩盖自己,沉寂多年,所求到底是什么。”
黑衣人怔了怔,扭头看他,声音错愕:“所求?”
随后轻笑一声:“哪有
什么所求,主子所求,就是我心之所向,唯此而已。”
陆十宴听到这个答案,眼中有淡淡的失望:“有人终其一生,就为了做好一把刀,到最后,刀刃更锋利了,杀人如麻,负命累累,可却什么都得不到,终究不过一个趁手的兵器,毫无人情可言。”
“哦?”黑衣人听了他那一番话,不自觉地疑问出声,颇有些好奇地转过身去,正对着他笑了笑,“今夜一把火,倒是勾起了大人许多感慨?”
见陆十宴没应声,他端起手来抖了下袖子:“那依大人看,该做有情的兵刃好,还是无情的兵刃好?”
人一生所求太多,为人为己,有时候会渐渐活成自己都讨厌的样子,因为总要有东西舍弃。
有人舍弃得多了,便不觉得什么,已倾尽所有,若不赌到最后一刻,前面的付出都将付诸东流。
所求是个无底深渊,你望着它,它终将把你吞噬。
陆十宴把手中的东西毫不留恋地搁到石桌上,背手转身离去,形单影只的模样看着有些可怜,他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又洒脱得如一个世外方客。
“无所谓了。”
他的声音飘荡在山间,转瞬消散。
黑衣人盯着那背影看了半晌,总觉得他离开的样子像是在奔赴身后的火焰,亦如飞蛾扑火一般决绝。
至于飞蛾扑火所求是为什么,黑衣人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了。
一骑漆火飞书入城,带来边境战报,南境边界的贲州受到十三部骚扰,坐镇边境的卓承榭却不知所踪,不及天亮,消息就传遍了丰京,震惊朝野,边境开战是大盛人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战火消歇才半年而已,休养生息只开了个头就要戛然而止,开朝第一日,大臣们在衡元殿外等得心急如焚,谁知最后却等来陛下罢朝不开的旨意,仔细询问之,才知是皇后娘娘小产了。
也许是在边境战报和燕还寺大火的双重重击下,皇后娘娘小产的消息就显得没那么惊骇,可到底也是事关皇族兴衰的大事,不管是装模作样还是真心,衡元殿前总要痛心疾首一番的。
无奈,重臣最后只得回去。
第二日早朝依旧没开,李绩只是召见了几个大臣,磨刀霍霍的言官们本来攒了一股
劲却有劲没处使,因这罢朝太久,递上的折子也石沉大海,都快要泄了气了,眼下陛下又因皇后迟迟不开朝,瞬间让他们又来了精神。
皇上痛失龙嗣无心上朝可以理解,可南境事出紧急,稍有不慎就会让边境将士白白丢掉性命,百姓流离失所,贲州若是失陷,让十三部打开中州大门,刚得太平的大盛便又会沦落回战火狼烟里。
孰轻孰重,陛下该当掂量出来才是!
决心要把陛下唤醒的言官们展现了前所未有的默契,第三日,孟章门前跪了整整齐齐一排,托着自己的顶戴花翎来请陛下开朝,大有不开朝就跪到地老天荒的架势,连乌纱帽也不在乎了。
孟章门前发生的事,寻常百姓也能看到的。
朝臣以皇族声名裹挟,是断定李绩不会让他们在孟章门跪太久丢他的脸,又因之前发生的寿宴刺伤陛下和肃清后宫的事,朝臣对这个未受过天庙祭礼的皇后娘娘更是没半分好感,此时正是借题发挥的好时机。
为首那个在孟章门前慷慨陈词,希望陛下莫要耽于后宫误了国家大事,一心要将事情闹大,绝口不提一句皇后却又将她推至风口浪尖,相信不用一日,丰京里又会谣言四起。
将陛下都逼到这个份上了,没理由不理他们了吧,谁知道言官们这一跪,就跪了一天。
日落西沉,夕阳晕染天际,几朵浮云同远山相得益彰,李绩正坐在凉亭里,手里拿着一个蓝封信件,不时地咳嗽两声。
“从楚王府搬出来吧,别在那蹭吃蹭喝了。”李绩看着手里的信笺,一边低声说了一句,旁边逗鸟的人立马就知道说得是自己,手里的羽毛被他扔到一边,转身义愤填膺地看着李绩,没好气道:“还说呢,我在三哥那被好吃好喝地供着,跟活菩萨似的,三哥连御赐的沉牙都给我喝了,结果这皇宫里我却什么都捞不到,四哥,你不够意思。”
李绩抬头看他:“你要喝沉牙,何不来跟我说?”
“陛下——要是有诚意,合该递到我跟前来!”
看他那理直气壮的样子,李绩自觉好笑,他把信笺折好,放回蓝封里,整个放在烛火上烧着了,火光之下,脸色晦暗莫测,半晌后他才开口:“宫里
的沉牙够你喝到下辈子了,暂时先别去楚王府。”
后面那句话俨然已没有玩笑的语气,李准也板正了脸色。
“怎么?”
“得给他们点空间施展。”
李绩面无表情地说着,看到刚才那封信已烧得差不多了,便让一旁的王椽将铁盘中的烟灰端走,他不说话时那张脸冷得有些可怕,加之伤病初愈,脸上还有些苍白,在黑夜将至的黄昏时分,他看起来更加难以接近了。
没有追问下去,李准似是知道他的意思,默默点点头,弯腰把地上的羽毛捡起来继续逗鸟。
凉亭四周的灯都点起了,黄昏最后一丝微光隐没在边际,氤氲灯火照耀,几声虫鸣绕耳,静谧安详。
李准突然开口,好像在自言自语:“我父王不恋权位,打我下生就想把王位让给我,他毕生梦想就是陪我娘遍寻名山大川游历天下,然后在一个远离纷争的小村寨里度过余生,燕地那么与世无争的地方他都嫌吵。我大概是随了他俩,也不喜那些阴谋阳谋精心算计,父王说太过聪明的人自伤,四哥,你凡事想那么多,不累吗?”
他偏头看了看李绩:“虽然看似一切都尽在掌握,但难免事出偏差,你也不怕吗?”
他一连问了李绩两个问题,像是憋在心里许久,早有疑问,李绩抬眼看了看他,虽还看不出神情,但凝滞的气息似乎表现出他几分迟疑。
寻常是不敢有人问他这样的话的,只有李准敢这么做。
李绩收回视线,看到不远处的花圃里升起点点荧光,有些失神地开了口:“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是算无遗策,有时候千方百计地铺了无数条路,总会有一些人或事是我算计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