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卿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不曾漱洗,身上带了些成熟妩媚的慵懒,嘴上却不肯饶人,一定要骂痛快了才肯罢休。
“男人使些勾人的小手段来那也是不遑多让的,真叫我小看了,可我偏偏着了他的套!谁听过女人还有坐怀不乱的时候的?任是谁也受不了这般,可见错不在我,是那人手段太高深了,就是要故意诱我上钩,可恶!可恨!”
她翻来覆去骂骂
咧咧说了几句,烟洛也就听明白了,原来这“贱人”“祸种”说的都是陛下……
全天下大概也只有她一人敢这般大言不惭地辱骂陛下了吧?
但主子说的话一点没错,烟洛自知身份,无法陪着容卿一起骂,只能乖巧着听,然后把她按到妆台旁,替她梳妆。
寿宴过后,这是李绩第一次上朝,神清气爽地从玉照宫里走出来,王椽急得满头大汗,催他赶紧去衡元殿,大臣们早就等着了,偏就他不紧不慢地信步游庭,自出来时嘴角那抹笑容就没落下。
这还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等到了衡元殿,李绩姗姗来迟,在众臣的彤彤目光下坐到龙椅上,王椽久违地扬起嗓子高喊,大臣们山呼万岁。
暴风雨来之前总要有片刻宁静,大臣们等了这么久,如今终于等到面见陛下了,积压的事情太多,竟然不知道该先说什么。
“陛下,南域发来的战报已示边境告急,南境战事十万火急,刻不容缓,可主帅不知所踪,绝对是临阵大忌,臣请陛下即刻新任一名主帅赶往南境,同时将身在虞州的岭南节度使派往贲州,虞州距离贲州最近,可解燃眉之急。”
说话的是楚克廉楚太傅,他所说的也的确是当前最为紧要的事情,一时间没有大臣插话,楚克廉已提出最好对策。
李绩前倾身子,看了一眼楚克廉问道:“依太傅看,朕派谁去比较好?”
楚克廉手握玉笏,弯腰回道:“朝中有过军功,又战功赫赫的,当属陆大人,此去南域志在守住南境,保卫我朝边民,威望不能差,能力也不能差,陆大人最为适合。”
之前朝中商议谁任大元帅时,卓承榭和陆十宴就为此相争过,现在卓承榭失踪,几乎是老天爷的安排,命定了要陆十宴去南域,有臣子已经站出来附议,眼看着李绩也要应准了,没想到陆十宴自己走了出来。
“陛下,请容老臣说几句。”他颤颤巍巍地弓着身,下身似乎都要受不住上身的重量,飘飘欲倒。
李绩急忙抬手:“陆爱卿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谢陛下。不是臣不肯受命,故作推拒,这南境主帅的位子,还请陛下另觅贤人,臣恐受不起,陛下/体谅,臣近来
身子大不如前,上下马车都要人搀扶,战马……臣怕是这辈子也爬不上去了,这样去南境,只能是徒添麻烦,不仅救不了急,还会加重南境焦灼局势,还望陛下三思。”他说着说着已经跪了下去,一番慷慨陈词,尽力推拒,已叫那些出头推举他的人面色尴尬,纷纷对视,又挪开眼去,最后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队列里,不再说话。
李绩沉着脸想了许久,最后挥挥手:“陆爱卿身体要紧,朕自当不会让你带病出征。”
“先下令,让岭南节度使张成玉暂代南境主帅一职,至于到底派谁去,还要诸位爱卿细细商议过再做决定。”
“是。”楚克廉领命退了回来,朝堂之上一时无人说话了,那些摩拳擦掌早就按捺不住的言官们互相使着眼色,还在交流谁该当这个出头鸟。
正在此时,萧文石突然出列了。
“陛下,南域十三部大举进攻我朝边境,为防此种情况出现,朝中才早先派了汝阳王领军压境,可是最终十三部还是打过来了,汝阳王也失了踪迹,臣觉得此事有蹊跷,而边境损失,汝阳王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还望陛下明察!”
萧文石一开口便是针对卓承榭的言论,这让一些早早写了弹劾奏章的大臣们偷偷松了一口气,既然有人提出来了,就不用他们当这个出头鸟了,众人皆低垂了头等待陛下回话。
李绩先是皱紧眉头,目露不快。
“来京信函上写着我军突遭伏击,汝阳王在混乱之中失去踪迹,大有可能是被十三部的人暗算了,如今生死难明,南域距离丰京路途遥远,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清楚,听你的意思,是说汝阳王里通外敌,故意葬送边军性命吗?”
萧文石未曾言明的事,也是许多大臣心中猜测的事,如今被李绩直言不讳地说出来,朝堂之上一片寂静,而沉默便代表了默认。
“陛下也说了,南域距离丰京路途遥远,具体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不清楚,那么汝阳王是不是里通外敌,是不是意图谋逆,有无此种可能,都没有人能下定论,臣只是觉得,万不可放过这个猜测。”
“倘若汝阳王忠心耿耿,这等猜测岂不是寒了他的心?”
“倘若汝阳王忠心
耿耿!他必定会体恤陛下,理解陛下!”
萧文石气势不甘示弱,即便面对陛下,在衡元殿上也敢这般叫板,若不是仗着他和陛下有几分血缘关系在,是没人觉得他会有此胆量的。
李绩黑眸暗沉,脸上已现几分怒火,只是还压抑着,平复心情后,他才轻言问道:“依你看,应该怎么做才合适?”
萧文石弯下腰去:“不管汝阳王是否有异心,陛下都该早做打算,臣的意思,是先将汝阳王府控制起来,任何人都不可随意进出,更不能传递消息,再有,就是皇后娘娘……”
“闭嘴吧。”李绩骤然打断他的话,语气里已逼出无数威胁,直捣人心,萧文石也果真就听话地闭嘴了。
可后面那句没说出来的话更加引人遐想,就算是再傻再笨的人,也知道萧文石的意思了,那些本打算上奏弹劾皇后的言官们互相使眼色,都庆幸自己没先出列上奏。
萧文石明显比他们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他们本想揪着陛下肃清后宫的事不放,弹劾卓容卿狐媚惑主,致使陛下违背祖训不顾理法,话说得是没错,可若是陛下真心疼爱卓氏,被她迷了心神,就是不废后,不理会他们的奏请,他们也没辙。
可萧文石的进言就完全不同了,他切切实实的把宫围之事跟朝堂联系在一起,若陛下再想袒护卓氏,那就是要弃大盛朝局而不顾,因此产生的风言风语绝对是人们难以想象的。
狐媚惑主,惑的也只是主君一人,惑乱朝纲,那就祸害的就是整个天下,倘若他还想做稳这个位子,还想当个名扬天下的明君,就不该为一己私情置诸臣请愿于不顾!
他们心里想得慷慨激昂,期盼这样的“威胁”能让陛下清醒,朝堂上却鸦雀无声,没有人真的能如他们心中所想一般正大光明毫不畏惧地指责出来。
李绩当然也不怕。
他只是笑笑,站起身,一只手按在奏折上,是他一贯自负的姿态。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朕之前下的旨意太过惊世骇俗,你们还没回过味来。”
“卓氏是朕的皇后,朕既许下承诺就自然不会食言,你们也不要千方百计地将她推至风口浪尖上,和十恶不赦的大罪绑到
一起。汝阳王的事,朕已派人去查了,是非黑白总会有个定论,最好别让朕再听到那些无端的猜测,若还有人挑拨离间,也不用再来告知朕,谁想以死进谏,尽可去柱上碰,没人会拦着。”
李绩扫了一眼,无人敢回一句话,他冷笑一声,挥袖转身:“退朝!”
这一声“退朝”就是强硬地“无需再议”,有人心有不甘可终究力不从心,心中失望的时候,就看到言官那里有个人突然跪下,磕头呼喊:“陛下万不可被人迷惑了心智!先皇是如何宠信妖妃坏了纲常,被沈氏逆贼覆了这天下的难道陛下忘了吗?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陛下三思!还望陛下三思啊!”
他不停叩首哀嚎,眨眼间额头就磕出血来了,可见是真的用了力气,御史台的人虽看起来文弱不堪,但到底有血性,他们只是接受不了陛下因为一个女子而和祖宗礼法对抗,陛下说什么,他们都觉得是被卓氏美色蒙蔽了双眼才会这样。
李绩豁然转过身去。
“周则旭。”
是那个言官的名字。
“臣在!”
李绩笑看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说兰氏兄妹,这名字犹在耳畔,当年他们做了什么事,世人皆知,你问朕记不记得,朕却还要问你记不记得。”
“记不记得是谁被诬陷谋逆,举族被屠?记不记得奸人是挑拨了谁,迎合了谁?记不记得落得那般下场的人是因为什么才束手就擒不曾抵抗的!”
周则旭哑口无言,他垂着头,满面通红,跟他一起的,还有那些想要以此进谏的大臣,每个人脸上都有些羞愧。
兰氏兄妹祸害的,是卓家。
不是因为老汝阳王死了,卓氏三兄弟含冤被斩,早已不在这世上,就可以割裂卓容卿卓承榭与他们的亲缘关系的。
他们是卓家之后,满门忠烈,唯余二人而已。
谁都可以质疑,可以猜测,可以以最坏的心如揣度千里之外的卓承榭是何居心,但拿出旧事压迫,就实在是没必要了吧。
简直让人汗颜。
李绩径直走了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次无人再拦,王椽慢了半拍,急忙喊“退朝”,才笨手笨脚地跟上前去,回到紫宸殿的时候,王椽忽然听到前面一声
叹息。
“周则旭是个贤臣。”
李绩转过身冲王椽招了招手:“让影卫盯着点,别真叫他们碰柱了,得不偿失。”
刚才义正辞严的模样还犹在眼前,此时陛下突然如此小心,倒是让他没反应过来。
“还不快去!”李绩皱皱眉。
“是,是。”王椽手忙脚乱地跑开了。
下朝之后,萧文石脸色黑沉,一副生人勿近地模样,他性格孤僻,在朝中没什么朋友,因此常常是这样独来独往的,今日却不停有人凑过去,假言安慰。
“萧大人莫要生气,今日的是大家有目共睹,错不在你,且萧大人的提议也非空穴来风,未雨绸缪有什么不好,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孟大人到底想要说什么?”
萧文石抬眼,眸中冷光乍现,吓得孟邵赶紧闭上了嘴,不是他胆小,实在是对面那人脸上的伤疤太过狰狞。
孟邵稳了稳心神,跟在萧文石身侧,小声道:“萧大人的意思大臣们都懂,只是陛下此时想不开,咱们做臣子的自然要时时叮嘱着陛下,咱们有这样的责任,所以萧大人,这件事,你可千万别放弃啊。”
萧文石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眼风如刀,可并不伤人,孟邵依然笑意浅浅。
“不劳你费心。”萧文石说完,加快脚步离开了。
人一走,后面的陆十宴就上前来,孟邵急忙哈腰:“大人。”
“怎么样?”
“萧大人为人您也是知道的,油盐不进,但您大可放心,萧文石自来就看不上卓氏,恐怕不用咱们在后面推波助澜,他也会死磕到底,”孟邵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不过,下官实在是好奇,卓承榭到底怎么了?”
陆十宴睇了他一眼:“不该多问的事,最好闭嘴。”
“是。”孟邵急忙垂头。
良久之后,陆十宴才笑了笑:“也没怎么样,只是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而已。”
低沉的笑声飘飘荡荡,最终消散在空气中,只余仇恨无处安放。
萧文石回到了萧府,难得看到萧文风也在府上,两兄弟一见面,后者就总是要跑,谁知这次萧文石没有像往常一样当他是透明人,而是在他逃跑之前叫住他。
“萧文风。”
萧文风的脚像钉在地上似的,这世间他就怕两个人,一个是李绩,一个就是他亲大哥,两个人生起气来都能吓死人。
人在他身前越过,就留下一句话:“跟我来。”
“哦。”萧文风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跟在大哥身后,进了书房,书房偏僻幽静,无人打搅,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去,萧文石端坐在椅子上,抬眼看他。
“最近都干什么了?”
“金翎卫的事呗,还能干什么,我是一卫统领。”萧文风嘿嘿笑笑。
“别打岔,我知道你最近请了假,没去当值。”
萧文石的脸色不太好,萧文风一眼就看出来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虽说用请假的方式跟陛下赌气是他不对,可是萧芷茹的事,大哥心里也是生气的,应当不会因为这件事向他发火才是……
正想着,萧文石已经又开口了,只是这次声音多有迟疑。
“你最近,是不是护在那人身侧来着?”
萧文风眉头一挑:“是啊。”
“陛下从来没有阻拦过你接近她?”
“是啊。”
“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萧文风抱臂想了想:“娘娘身边的那个叫烟洛的女官应是知道的。”
说完,他低头去看他大哥,眼里充满怀疑:“大哥突然问这件事干什么?”
萧文石却是垂着眼,目光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之后他才低声道:“我记得,陛下寿宴的时候,皇后带着她去了,当时楚克廉也在。”
“是,”萧文风点了点头,却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可是他们没有交谈,而且萱儿戴着面具,朝中就算有人认识她,也绝对猜不到戴面具的那个萱儿姑娘就是柔嘉公主——”
“谁!”
萧文风话音刚落,萧文石就冲门外的方向大喝一声。
两人齐齐看向门口,萧文风急忙推开门向外望望,却并没发现有任何人,刚听到大哥那声“谁”,他头皮都要炸了,两个人说的事可是宫围秘辛,要是被人听了去,不仅他会殃及池鱼,最重要的是沈采萱的安危。
没看到可疑之人,萧文风心里松了口气,把门关上,他走回去:“大哥是不是看错了,外面没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