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似是恢复了正常,却完全沉下脸去,之前好言好语不过是给儋州卓氏留有几分薄面,但看王氏的模样,也不像把他的卿儿放在眼里,他就更没必要再假仁假义了。
再放纵下去,岂不是要骑到容卿头上去?
“朕念你们是皇后远亲,凡事才网开一面,”李绩声音沉似铁,称得人心凉凉,王氏两人生生止住了哭声,抽噎地吸了口凉气。
李绩双唇轻阖,齿间冒着森森杀意:“不要得寸进尺。”
那声音像从水中拎起一柄寒芒摄人的刀,架在脖颈上,瞬间让王氏二人大气都不敢出了,李绩的模样跟之前全然不同,目中如视蝼蚁,当真要在这里杀了她们二人,怕是一点也不会含糊。
“妾身……民妇知错!民妇知错!”王氏吓得手足无措,拉扯着王子燕俯下身去求饶,什么都不再肖想了,是她不知天高地厚,单凭见过陛下两面就觉得他宅心仁厚,相公曾说过,伴君如伴虎,高位者最是喜怒无常,她今日才切身感受到。
眼下之景,若她再不服软,恐怕马上就会被拉出去砍了!
她有什么身份地位?她充其量就是一个山野村妇而已,背后无任何倚仗,夫君身上连正经官名都没有!王氏万分后悔,千不该万不该在没摸清李绩脾性时就来打他的主意。
侄女眼儿媚媚,跟皇后比起来却是云泥之别,她怎么就那么笃定皇上会看上他侄女呢?
“儋州卓氏在京中人微言轻,你应该多把心思放在族中才是,燕儿这等如花似玉的姑娘,将来父兄显赫起来,未必寻不到一个好姻缘,你何必将她送到宫里受苦呢?”
容卿忽然开口,声音淡淡,听不出是讽刺还是真心实意的规劝。
王氏纵然心里诸多不服,这时也不敢再横生枝节,较忙磕头应是。在她眼里,能攀得高枝便是好姻缘,宫里生活苦,那都是贵人们蒙骗她们的说辞,再苦,难道还能苦过儋州清贫困顿的日子?卓容卿稳坐后位,她当然可以这么说,谁听了信了,那才是真傻!
李绩瞥了王氏一眼,视线相撞时,王氏犹如被看透了一般陡然闪开,低着头,连腹诽都不敢腹诽了。
李绩皱了皱眉:“朕可以从穷乡僻壤里把你们调回京来,也可以把你们再贬回去。”
王氏立刻跪直了身子。
“皇后娘家无人,朕大费周章地把你们从儋州召回来,是为了让你们兴门望族,做她今后的倚靠,而非贪得无厌地沾着她的光,想着如何鸠占鹊巢。”
将她的心事洞悉得一丝不差!王氏背后生了冷汗,衣服都贴在身上,十分难受,王子燕还低低啜泣着,被王氏一个眼刀吓止。
“娘娘,该喝药了。”烟洛旁若无人地走上前来,手上端了个托盘,莲花玉碗里盛着红棕色汤水,容卿抬眼看了看,有些茫然。
李绩却面不改色地接过来:“给朕吧。”
然后用汤匙盛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再小心翼翼地递到容卿嘴边,温声哄她:“不烫了,喝吧。”
她没病,自然是不用喝药的,但是烟洛端上来的东西,总不会害她,容卿迟疑地张开小口,“汤药”入口,竟是甜的。
李绩看她咽下去,继续吹走热气,喂了她一勺又一勺,殿中只剩啜汤的声音,莫名和谐又安静,容卿喝到一般便懂了,这是李绩在陪着她做戏,可看他眸中滟滟温情,又不像在作假,更像在借着这偶然一刻才有的靠近在弥补什么,或是贪恋什么。
王氏有些不敢相信,她才见识过了陛下的无情,转眼他就待皇后那么温柔。
王子燕也有些不甘,将她无情推开的人,此时这般低微地哄着别人喝药。
但无论那边景色如何,她们进不去,在这里呆了不足一刻钟,竟然自心底里觉得此刻她们非常多余。
“朕今日说的话,你不妨都说给卓东升听。”玉碗见底,李绩放回去,从托盘里拿过手帕,蹭了蹭容卿嘴角。
王氏意识到这是在跟自己说话,急忙回答:“民妇遵旨!”她像奉了旨意似的,谨慎到有些夸张。
李绩不想再看到她们:“以后不得召见,就别入宫了。”
“是!”
李绩摆摆手,王氏便拉着王子燕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直到人走了,烟洛才忍不住噗嗤一笑,又想起陛下还在,急忙装作不知地清了清嗓子。
容卿终于不必病怏怏地躺着了,夏日里盖着被子着实难耐,身上起了一层汗,方才又喝了满满一碗热汤,如今跟在火炉里烤似的。
她坐正身子,把被子往旁边一扔,看向烟洛:“刚你端上来的是什么?”
烟洛却是偷偷瞄了一眼李绩:“是补药,补身子的,娘娘最近不注意,贪凉,过两日该不好受了。”
她虽然说得隐晦,可明白人都能听懂,容卿面上发热,多吃贪凉确实不该,加上她月事来时经常小腹胀痛,应该长记性才是,这般让四哥听去了,恐怕会怪她小孩脾气,以往的淡漠沉稳又会大打折扣。
容卿这边默默摇着头,冲烟洛使了使眼色,命人退下去,不若一会再口无遮拦地在四哥面前揭她老底,她颜面该一分不剩。
李绩看她脸上有羞赧之色,心中无声笑笑,手刚伸出去,快要碰到容卿的手背时,他下意识又往回缩了缩。
容卿注意到他的异样:“怎么了?”
李绩顿了顿,轻轻覆上她手背,这次未再闪躲,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却说起旁的事:“身子还舒服吗?”
他掌心宽厚,不似她一样,指尖总是冰冷的。
他握着她的手时,连力度都分外克制,更从前那般霸道占有一点也不一样,就像旁若无人时,他问出这句话也谨慎又小心似的,仿佛怕她生气,也怕她躲开。
容卿试着往回收手,李绩果然如惊弓之鸟一般恍惚间松开了她。
两人目光对上。
“你既然这么害怕,做事前怎么不顾及后果?”容卿好笑地看着他,李绩那一瞬间也知道了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怕是心里早就被她窥探了,他忽然放松许多,伸手将她捞过来,整个人抱在自己腿上,蹙眉回想起来,轻道:“我若是那时还存有理智,就不是个男人了。”
容卿许是太轻了,竟被他轻而易举抱在怀里,容卿顾不得暧昧的姿势,神色骤然一变。
诚然她昨夜也没把持住,但这并不是她乐意听到的答案,因此眉目顿时清冷下来,声音也寒凉无温:“这么说,四哥遇上个人,就都会如昨夜那样?”
她的掌心贴着他心口,指甲上到丹蔻红艳灼目,危险又迷人。
李绩闷哼一声,附耳轻言:“只有你……”
他应是察觉到疼了,低沉嗓音撩人,也没有责怪她压他伤口时的狠心,容卿放下手,眼里一片清明:“你怎么就这么笃定不会?我可不相信。”
李绩将头埋进她颈窝里,张嘴轻轻咬了一口。
“你对我说的那句话,我时时记得,未敢忘记。”
耳后湿湿热热的,她怕痒,下意识闪躲,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她没功夫问出口,便被细细密密的吻点燃了欲/火,沉沦在烫人的体温里。
只是这次,二人都未曾得逞。
四四叼着李绩的龙袍不停撕扯,誓要以弱小之躯护得主人周全,床上那事向来不容打搅,旖旎的氛围马上被打破了,李绩从床上做起来,先是重重出了一口气,再看地上的狗子时,越发不顺眼。
容卿从意乱情迷中走出来倒是快,尽管还水眸氤氲,眨眼间她已经下地抱着四四玩去了。
李绩万般无奈。
透明人似的李绩在玉照宫待了一个时辰,四四着实比他要受宠得多,李绩在容卿跟前没一点说话的机会。
“卿儿,我先回紫宸殿批阅奏章去了……”
“卿儿,我……”
“唉,算了。”
李绩得不到回应,像失落的老父亲一般拖着沉重的身躯离开了。
等人走了,容卿才回身望了望,看到李绩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处,低笑着亲了亲四四的额头:“今日多亏了你!”
沈采萱一进来,就看到她的卿姐姐正开开心心逗狗,脸上也不禁露出一抹笑意,她摘下面具,走过去蹲到一旁。
“什么事呀这么开心?”
她一出声,把容卿吓一大跳,险些坐到地上,幸好被沈采萱眼疾手快地给拉住了。
“你怎的进来也不出声?”
“没想到卿姐姐跟小狗说话也这么认真……”沈采萱若有所思地看着四四,伸手点了点它脑门,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刚刚陛下过来着?”
两人前后脚,应当是打过照面了,沈采萱这么问,怕是故意挖苦她,容卿抱着四四,转身往内殿又:“恩,来了,又走了。”
沈采萱追上去,想要看看她神色如何,目光却触及到她衣领旁的紫红色印记上,登时变了脸,高高扬起手指:“卿姐姐,你这里怎么了!”
第76章 、皇后七十六课!!
容卿被她吓得一哆嗦, 急忙去捂脖子,四四从她身上跳下去,屁颠屁颠跑走了, 她空下来一只手,顿时也不知该往哪放。
有关这方面的事, 萱儿还处于懵懂状态,容卿自己也是自己摸爬滚打过来的,身边没有长辈,她自然也不懂该如何教萱儿, 但看她这般大惊小怪的样子, 心里也开始犯起嘀咕, 这丫头已经及笄, 还什么都不懂,将来被人骗去可不好。
容卿放下手, 将她拉到跟前来:“刚刚去做什么了?”
沈采萱还盯着她的脖子,雪白颈上一点红,瞧着可太触目惊心了。
“去锦鸣堂听太后娘娘讲经来着, 后来在朝华殿玩了玩。”她如实回答, 一边还伸出手去。
“我看玉竹在宫里, 你自己去的?”
容卿刚问完, 她的手就停在半空中, 随后摸了摸自己后脑勺,吞吞吐吐道:“不是……还有萧大哥,他一直在暗处保护我来着。”
“萧文风?”容卿扬了扬眉, 说出这个名字后脸色不悦,“他怎么有空闲跟在你身边。”
萧卓两家不对盘,这在朝中人尽皆知,加之李绩才刚把萧昭仪赶出去,萧文风对她定然没什么好感,这人再跟着萱儿,容卿就觉得有些不放心了。
“萧大哥在跟陛下置气,所以不愿回到金翎卫,”沈采萱坐到一旁,给自己添了杯茶,“我跟他说,就算他一辈子不回金翎卫,陛下也不会改变旨意的,他是白费力气。”
容卿颇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他怎么说?”
“他傻兮兮地质问我为什么,”沈采萱推了推杯子,手在桌子上拍了拍,“还说我一小孩子懂个屁!”
容卿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她知道失言,捂住嘴朝她憨憨一笑。
“那你又怎么说?”
沈采萱低下头,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他们不是最明白吗,把萧氏放到陛下身边,本来就为了给家族势力一个保障,根本无关情与爱,陛下迷途知返了,要做那千古帝君里最与众不同那个,要么对不起卿姐姐,要么对不起萧昭仪,让他选,也是一样的结果啊,自然是选有感情的。”
这下容卿是真的有些愣住了,她没想到萱儿会看得那么通
透。她从来不跟萱儿说她跟李绩之间的事情,却不想萱儿自己心里有杆秤,感情这方面,容卿是个败者,没资格引导别人,好在萱儿比她想象中澄澈得多,心如明镜,最是个能拎得清的人。
虽然,那方面可能不太开窍。
“你萧大哥又怎么说?”
“他,愣住了,”沈采萱重复一遍,“他就那么愣住了,好傻。”
她说得很认真,容卿想了想当时萧文风的样子,莫名觉得分外好笑。
“然后他就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朝华殿,大概是被我说动了,安心回金翎卫当值去了吧。我一个人也无聊,就回来了,回来就看到陛下从玉照宫里出来,卿姐姐在逗狗,所以,你脖子上的伤痕到底是怎么弄的呀?”
沈采萱眉飞色舞地跟她说话,结果绕了一大圈又绕了回去,那无辜的小眼神,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容卿抚了抚自己的脖子:“这不是伤,也不疼,看着唬人,其实一点事都没有。”
“是吗?”沈采萱望了望,还不放心,“要是谁欺负卿姐姐,你可一定得说呀!”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欺负她的人真是仗着自己的身份有恃无恐,谁敢拦他?容卿暗骂一句,迟疑地拉住萱儿的手,话到嘴边,又顿了顿。
“萱儿,你已经及笄了……有没有想过将来,要嫁给什么样的人?”
沈采萱“嗖”一下收回自己的手,怔怔地看着她,眼圈忽然红了。
“卿姐姐,是不是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一看孩子眼睛包一包眼泪要哭的样子,容卿顿时有些手忙脚乱,赶紧否认:“不是……没有……怎么会呢?”
她终于知道当初皇姑母跟她说这些话时是什么心情了。
好在,萱儿跟她境遇不同,这氛围就没那么沉重。
“想你到了年纪,怕你情窦初开却不好意思跟我讲,所以这才问问你。”容卿给她解释。
沈采萱抽噎着,缓了一会儿,知道容卿说得是什么意思了,泪意褪去,脸上又染上一抹红。
“这个,萱儿还没想过……”她垂着头,似乎颇不好意思。
这样子就是想过,只有想过,才会作这般羞态,容卿顿时又有些失落,她带走萱儿在越州生活了五年
,心里一直把她还当作小孩子,转眼间孩子长大了,怀春了,也有梦里人了,容卿一时间感慨万千。
“萱儿,你听着。”
容卿忽然板正了语气,沈采萱抬头看着她,耐心地等她后面的话,可容卿张了张口,却迟迟没有下文。
并非不知该怎么说,而是有些话,再怎么叮嘱也于事无补,皇姑母临终前一席话,大抵是叫她不要重蹈覆辙,然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一样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