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天庙祭礼时要穿的宫装和妆容都与平时不同,烟洛自己不能胜任, 看着老嬷嬷为她梳头发,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端详着,好像决心要把这手艺学去。
容卿偷偷打了个哈欠。
“有没有什么吃的?”
烟洛回过神来,刚要转身为她去寻, 老嬷嬷的声音却忽然将她打断。
“天庙祭礼之前, 娘娘是不能进食的。”她表情严肃, 不苟言笑, 声音好像从石磨上轧过一样,十分粗哑, 难辨雄雌。
容卿从来不知道这个,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上次的天庙祭礼, 来得也不是这个老嬷嬷。
她努了努嘴, 从镜子里审视着老嬷嬷的神情:“为何不能进食?”
老嬷嬷停下动作, 恭敬地退后一步冲容卿弯了弯身:“回娘娘, 天庙祭礼耗时长, 繁文缛节最损心神,如若进食,人有三急, 难免有不可忍耐的时候,到时候在天庙群臣面前出糗就不好了……”
容卿听明白了。
“那我若是饿晕了怎么办?”她张口问道,把老嬷嬷问得不知该作何回答。
“这……”
“那你就吃。”
正僵持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几人回首看去,梳头的老嬷嬷和烟洛看清来人后急忙行礼,李绩却是目不斜视,背手走过来,到了近前,容卿抬头看他的时候,从背后提出来一个小食盒。
“都是你爱吃的糕点。”
容卿自然是闻着味了,眉头微微上挑,她拿过食盒,慢条斯理地打开,从托盘里拿出一块芙蓉桂花糕,拈起一点送到嘴里,老嬷嬷眼睛始终追随着她,眼看着她要吃下去,想到这是老祖宗多年来不变的礼节,还是不应该打破为好。
“皇后娘娘……”
可是容卿已经咽下去了,她复又拿起一块,点了点头:“好吃。”
“跟御膳房做出来的不一样。”
李绩盘腿坐下去,竟然无视起两边的宫人和瞪圆了眼睛的老嬷嬷,目光始终追随着容卿,同她说起话来。
“是宫外的老字号,常吃宫里的东西也腻了,我让
魏桁清早出宫去买的。”
说话之间,没多大功夫,容卿已经将那几块都吃进肚了,她看也没看李绩一眼,吃完了就将食盒往旁边一推,抬头去看那个老嬷嬷:“接着梳吧。”
“是……”吃也吃完了,老嬷嬷总不能让皇后娘娘把东西再吐出来。
李绩遭了冷遇,眉头微微上扬,却并不恼怒,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容卿的头发已经绾起,老嬷嬷腿脚不灵便,弯腰去够妆台上的螺子黛,李绩双眼一亮,先她一步拿走了。
老嬷嬷目光诧异,容卿也扭头看他。
李绩忽然伸手扶住容卿肩膀,把她的身子扳过来,让她正对自己,左右端详着她的脸,眉目中带着温柔笑意:“让我来试试。”
“我给你画眉?”
虽是询问的语气,口气却不容置疑。
容卿看他果真抬起了手,下意识便向后躲,比躲刀子都利索,女人最紧要的就是自己的脸,为谁不说,自己看着美美的也赏心悦目不是?岂容他人随意在脸上撒野,李绩看她躲,想也不想就握住她的胳膊,手劲不轻不重,不至于弄疼她,又不会让她轻易躲开。
“别动。”
他拿着螺子黛靠近,神色很是认真,整个视线都落在她那尾黑眉上。
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出,容卿果真不再动,螺子黛挨着她的脸那么近,若她再挣扎一会儿,难保脸上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她不动了,李绩才轻轻下笔。
她感觉到眉毛上落下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耳边听到“擦擦”的声音,李绩松开握着她的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小心翼翼地挪动螺子黛,动作有些许笨拙,害怕画错了,他不禁又靠近几分,湿热的呼吸扰人心绪,好像一下一下落在心上。
容卿听到了殿门外树叶轻轻摇晃的声音,整个大殿万籁俱寂。
他没有丝毫分心,仿佛为她画眉就是此时天大的事。
容卿那个位置,能看到他嘴边青色的胡茬,他刚刚长胡子时,容卿就喜欢伸手去摸,那时李绩已经养成了不苟言笑的性子,时常端着身份,有外人在,更不肯让她放肆,容卿却觉得看他放不开架子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模样分外好笑,而且手指腹蹭着胡茬,酥酥麻麻的感觉也很舒爽。
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从前了。
手轻轻抬起,微凉的指尖忽地落在李绩嘴畔,他骤然停下了动作。
两人皆是游思一般猝然回过神来,四目相对时,一个诧异,一个茫然。
李绩欣喜于她的触碰,又不敢太过放肆,只好覆上她乱摸的手,轻声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她也不知。
方才那样悠闲的时光,风吹叶响,日光摇晃,平和而舒缓的呼吸声,还有让人心安的触感,她好似一切都忘掉了,莫名地回想起她快要忘干净的小时候。
“没事。”容卿垂下头,手指攥起,收拢到袖子里,慢慢转过身去。
“等等,”李绩又将她拽了回来,“还没画完呢。”
容卿微微皱眉,不太想继续刚才那个莫名的气氛。
“让嬷嬷画就好。”
“你不喜欢我给你画?”李绩嘴上轻轻念叨着,手上却没停,继续画另一边,目光都落在她眉毛上,好像没注意到她躲闪的神情,自顾自地说着,“好多年前我就学来着,可惜一直没有用武之地,你那时不喜欢施粉黛,而且身边有能人,怎么也轮不上我。”
容卿心中一动,他口中的多年前,怕是要到景仁年间的时候的吧。
“你不喜施粉黛,为什么希望未来夫君替你画眉呢?”李绩说着,手上动作顿了顿,视线移到她眼睛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等着她解答自己多年来的疑问。
这个愿望,容卿是许过,但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丫头知道,也只在她的阁安殿说过,却不知李绩怎么知道。
她垂眼看向下面,想起自己生辰时,在阁安殿外面,坐在石凳上对着圆月许愿,双手合十,神情虔诚,她觉得这样的事得拜托月老,那时她年纪还小,心底里对那份感情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觉。
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也是没有面容的,只有一个不像样的轮廓,都看不清是谁。
“是在画本子里看到的,那时觉得,如有人能一生为我画眉……我应当会很欢喜,很欢喜。”
容卿低着头,嘴上说着很欢喜很欢喜的话,心底里却毫无波澜。
好像一颗石子砸向湖面,本应该惊起一片涟漪,可是却发现湖面结上了一层厚实的冰,怎么也砸不透。
李绩眸色一黯,他没说话,只是重新抬起她的下巴,继续为她画眉。
殿外还是有风,殿内还是那般安静。
曾有一人的梦因他破碎,从此后再想起年少时殷切的希望时都变得波澜不惊,好像他夺走了她的幸福一般。
李绩抿了抿唇。
“虽然不知道还能不能让你很欢喜,很欢喜,”他声音低哑,似乎有些哽咽,“但我想一生为你画眉。”
“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原来一直没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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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皇后八十三课!!
月黑云浮, 风吹草歇,守城将士眼睫滴露,仍手持铁枪毫不撼动, 城外兵营各处熄灭的篝火散去了烟雾,只剩下烧黑的木炭和灰烬, 在初夏的虫鸣中摇曳星火。
夜,万籁俱寂。
黑暗尽头处一轻骑踏着尘土奔来,像黄泉路上的幽灵,城门口的士兵猛地一震, 立马握紧手中的武器, 打算同这个不速之客豁出去性命, 却见那人到跟前猝不及防下了马, 一边亮起手中的腰牌,一边扯着嗓子喊:“奉节度使大人之命, 特来巫州营请援,调千骑解充州燃眉之急,还请兄弟快快通知参将大人!”
那人身披军甲, 长途跋涉下已气喘吁吁, 半躬着身, 虽着急却不逾越, 守门的将士互相看了看, 眼中满是戒备:“充州营发生了何事?”
“江南道率先举旗讨伐景王,朝廷已经有了动作,他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得知节度使大人身在充州便带兵围困,我好不容易从那里逃出来,两位兄弟快带我进去了,见了参见他就什么都懂了!”
那人说完,守将再次交换了眼色,没有因为那人的说辞而放下丝毫戒备,反而怀疑更深些,其中一个低头沉默片刻,看向那人:“节度使大人……哪个节度使大人?”
“自然是江南节度使刘大人!”
他刚说完,肩膀上就搭了一个东西,他立刻噤声,低头一看,铁枪尖已经快要抵上他的脖子了,他愣了愣,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再抬头时满眼不解:“两位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其中一个守将嗤笑一声,不屑地看着眼前之人,往旁边呸了一口唾沫:“呸,就你这样的杂毛还敢骗你爷爷我?说,是哪里派来的奸细!”
“说!”另一个也呵斥他。
传信之人开始慌张起来:“我说的都是真的,两位爷再不通知参将大人,充州营就要被一网打尽了,刘大人和楚王都会送命!”
“哈哈哈哈,还在这演戏呢,不见棺材不落泪,”守将用长/枪尖拍了拍那人的脸颊,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本来你的借口找得挺好的,真是不巧,江南节度使刘大人,现在不在充州,在我们这,现在怕是跟参将大人一起喝酒呢,我看
你才是朝廷派来的吧!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守将立时变了脸,冰冷的枪尖也逼近几分,那人被要挟着,半边脸藏匿在阴影里瞧不清楚。这声质问过后,另一个守将似乎看到那人嘴角慢慢上扬,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他想告诉身边的人要小心,想了想,还是决定仰头通知城墙上的守卫下来拿人,这个突然出现的通风报信的人似乎不简单,刚一抬头,忽然听到一个怪异的响声,随即脸上被洒了温热的液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心生恐惧,他急忙大喊,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兵器已经贯穿了自己的脖子。
“果然是在宣州啊,将军的猜测从来不会出错。”
倒下时,他听到刀剑归鞘的声音,还有那人漫不经心的一句夸赞。
城墙上戍守的士兵也听到了城门的骚动,等了片刻却无声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急忙跑下城墙将大门打开,却只见两具尸体躺在地上,旁边站着一匹骏马正悠闲地吃着地上的草,其他地方再无一人踪迹。
“快去禀报节度使大人!”
朱红大门一开,清晨的朝气才开始蔓延皇宫,将一整夜的漆黑驱散,骄阳升起,映照红墙金瓦,连枝头的花都开得更娇艳些。
陆陆续续的朝臣从执明门进入,三三两两说着话,平日里朝会他们都走孟章门,今日乃特例。
执明门是赤阳宫北正门,靠近北苑,宫门偏僻,平常只有出入北苑的玉麟军从这里进出。但是举行皇家祭礼的天庙却靠近执明门,而今日又是久违的天庙祭礼,朝臣们早就得了圣旨,今日不必到衡元殿点卯,只数着时间入宫,赶在天庙祭礼之前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就行,所以都不太着急。
陆十宴比众臣来得都要早,只是他静静站在宫门前久久不曾进去,就那么站着,好像一尊雕像。
过不久后,孟邵下了马车,看到陆十宴的背影,眼神微眯,神情耐人寻味,他走过去,站到他身边,也顺着陆十宴的视线去看。
“大人看什么呢?”
陆十宴仿佛没听见,还是微微扬着头,认真地看着上面。
“陆大人在看什么呢?”孟邵咳嗽一声,又问了一遍,
这次声音提高许多,陆十宴恍然惊醒,像个反应迟钝的老人一样,怔了片刻,才抬手指着宫墙边上一颗高耸的大树,“这里原来还种了一棵紫云木啊。”
孟邵怎么也没想到陆十宴会突然说这样一句话,跟着他目光看去,那实在是一棵看不出什么种类的树,没有什么叶子,也不开花,好像快要枯死了,他不知道这样一棵稀疏平常的树怎么会引起陆大人的注意。
“这树怎么了吗?”
陆十宴收回手,慢吞吞地长吁一声,轻道:“是紫云木啊,以前在清源时,经常能看到这种树,现在是五月末了,正是花开正好的时节……”
孟邵听他絮絮说着,本以为其中有深意,却只听到陆十宴将紫云木仔细描述一番,顿时有些不耐,今日皇后举行天庙祭礼,他们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商讨。
“所以这树到底怎么了?”他将陆十宴的话打断。
那人微愣一瞬,平静开口:“是苒儿最喜欢的花。”
陆十宴说完,突然低下头,在孟邵略有诧异的目光中迈步向前走去,他步子稳健,身形却有些佝偻了,这副模样的确不堪上阵杀敌,刚才那声轻叹,好像带了数不尽的落寞。
孟邵皱了皱眉,抬脚跟上前去。
“大人——”
“今天就要做个了断了。”陆十宴突然沉声说道,跟刚才的垂垂老矣不同,这句话充满了底气,让人听着十分胆寒,孟邵刚刚有些动摇的心在他这句话渐渐平稳,什么陆清苒,什么紫云木,通通抛到了脑后,他笑着点头,又凑近些:“大人准备妥当了,确保万无一失?”
“怎么,你怕了?”
面对陆十宴突然移过来的冰冷视线,孟邵心里一震,背后发了汗,他尴尬地笑了笑,转移目光:“怎么会……”
“功败垂成,在此一举,成则兴败则死,很简单的道理,只要杀了狗皇帝,丰京自然归顺。”
孟邵听到他的话,下意识向四周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这边才松一口气,但陆十宴的话也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只要李绩一死,哪怕朝臣再怎么忠心,也一样群龙无首,皇家只剩下一个楚王,手中握有传国玉玺和先皇亲笔写下的传位诏书,就算众臣再怎么疑心,除
李缜外再无一人是正统血脉了,谁又会为亡魂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