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亭月摇摇头,“你没感到奇怪吗?”
“假若他想通过让怀恩百姓中毒来以此要挟我,为什么非得搞出瘴气这样麻烦,在饮水上做手脚不是方便?”
产生雾瘴的条件十分苛刻,得有既定的天气,适合的环境。多雨天不行,大晴天也不行,更重要的是,还要保证她待在城里的时候满足这一切。
如此,实施的难度就更大了。
仔细推敲下来,用这个法子对付自己根本就不是万无一失的,很可能会失败。
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把事情弄得如此复杂呢?
是他太笨了?
观亭月不认为有手段做出此局的人,会想不到这一层。
燕山沉吟道:“听上去……他似乎是在忌讳什么?”
“或许吧。”她模棱两可,“我准备再打一些井水,拿到医馆问问大夫。”
“嗯,那事不宜迟。”
燕山接过水壶,刚要转身,小臂却猛的被观亭月扣住。
力道颇大,将手指关节都压出了青白的颜色。
他神情诧异地抬头。
“等等……你在正好。”
观亭月的语气突然有点奇怪,像是停顿了好一会儿,“我后背右肩处嵌了一枚透骨钉……没伤到筋骨,你先替我拔一下。”
“你受伤了?!”
燕山心中蓦地一凛。
此时此刻才发现她气息不稳,他连忙扣住其手腕按脉象——迟芤涩结,血流不畅,是中毒的征兆。
燕山反握她的手,扶着观亭月找了个雾气稀薄的地方倚着树而坐。面罩遮着脸,很难看清她脸色是否有异,只能平白着急。
“怎么回事,你怎么受的伤?”
“刚刚在河边,一时出神……”她轻声说没关系,“伤得不重,只是淬了点毒,需要尽快摘出来……”
听闻此言,燕山急忙将她身子扳过去背对着自己。
果然如其所说,钉子一寸三分长,近乎全数没入了血肉之中,一圈腥红在衣衫上晕染开。
“那位置我不方便用劲,你如果带了药,就替我包扎一下。”
说话间,观亭月利落地解去了衣带,抬手一掀,水青色的外衫便褪至腰部,停在臂弯处,大片雪白的肌肤骤然显露在他眼前。
燕山只觉视线一恍,当下竟有些猝不及防。
女子的背脊清瘦又单薄,两片蝴蝶骨随着后颈的颔首抬头极细微地跃动,被旁边的鲜红衬得尤为苍白,明亮得堪称炫目。
“我……”他突然不知所措。
观亭月微微皱眉,在毒素的作用下,话音难免缺少力度,“你又不是没看过。”
“……我都没介意,你犹豫什么?”
燕山紧抿唇,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到了,指尖飞快在后腰处一挑,拨开匕首,伸手便握住她光洁的肩。
当触及到那片肌肤时,他内心才无比真实地感到一种五味杂陈的动摇。
燕山闭目调整呼吸,让自己静下来。
冷风无遮无挡地吹过半身,凉薄的刀片贴上背,观亭月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寒噤。
四周的氛围蓦然绷出几分严峻,青年凝眸专注,将白刃对准透骨钉的圆头,怕再伤到她分毫,所以用刀不得不更加小心。
值得庆幸的是,暗器没有倒刺。
燕山扣在她肩侧的五指往下一压,几乎是瞬间发力,仅眨眼的功夫,长钉裹挟着些许殷红飞溅而出,悄然无息地落在草地中。
观亭月随着这个动作一抖,却没有吭声。
燕山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
透骨钉留下的伤口并不大,他打开行军药瓶,倒在掌心准备止血。
一串隐约带黑的血迹倏忽映入眼底。
血珠贴着过于白皙的皮肤缓缓流淌,浸透胸后红绳系成的结,又安静地凝固。
那些细小的纹路与肌理被/干涸的液体映得分外清晰,清晰到每一条分叉,每一寸线条。
他盯着这伤势沉默须臾,不知是做了个什么决定,蓦地把面罩一摘,将她散在背上的青丝撩到胸前,然后埋头下去……
十一月的天,连空气都是料峭的,观亭月整个上身被冻得近乎麻木,五指扣紧手肘。
就在这时,一个柔软温热之物覆上伤处,她双目睁大,瞬间愣住了。
“你……”
“别乱动。”
燕山并不强硬地将她侧脸轻轻别了回去,再度吻着那道口子,吮进毒血,又偏头吐出。
大概是风真的将裸露在外的肌肤吹得太冷,便显得喷在上面的气息格外灼热,像燃了一小团火。
焚烧殆尽,又留有些许湿意的余温。
“……可你的面罩……”
对方一言不发,握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却紧了紧,又松开。
她于是不再多问了,抱怀低头,静静感受着来自背脊间的触动。
一时间居然会觉得有点痒……
那是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虽然不适应,却不算讨厌。
直至此刻,观亭月脑海里才闪过一片久远而朦胧的画面,堪堪想起……
原来彼时,她没有让他吻过自己。
只是,她却不知道,在目光无法到达的身后,青年眼睑低垂,唇落在缺乏热气的躯体上,那态度近乎是虔诚的。
用水囊里的清水仓促漱了口,燕山迅速戴好面罩,手法简洁干净地替她上药包扎。
常年习武,从前又征战沙场,观亭月的背纵横着不少新旧伤痕,和普通的姑娘家比,当然是谈不上光滑的。
他在最后给绷带打结之际,手指若有似无地拂过那些凸起的疤,神色隐晦难明,带着某种禁忌又克制的情绪。
末了,仿佛是要掩饰什么一样,用力将布条一收。
“嘶……”
观亭月短促地抽了口凉气,便被燕山小心地拖起身,将衣衫拉上去。
她伤在后肩,这个部位不便于横抱,会压到伤口。斟酌片刻,他最终抬起观亭月的一条胳膊,绕过自己脖颈,让她借力。
“能自己走吗?用不用我背你?”
果然,后者一如既往固执的摇头,“不必,我还坚持得住。”
未清完的余毒使得整条手臂毫无知觉,她只能踉跄地迈前两步,然后靠着他勉力撑住身形。
这段一炷香脚程的路,两个人走得极其缓慢,微重的呼吸在铁面罩里流转,她意识偶尔清醒一会儿,偶尔又浑浊一会儿。
清醒的时候能感觉到燕山用肩膀不着痕迹地支着自己,以免她倒下去。
浑浊的时候却只能听见耳畔流淌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等毒素带来的效用终于消退之后,观亭月的头顶忽而落下一个嗓音。
对方像是思虑了好久,语气略带迟疑。
“那天……”
“那天我不该同你吵架的。”燕山躲闪着把脸往旁边别了别,不自在道,“对不起。”
她目光怔愣且意外地抬头望向他。
青年的脸其实已经被面罩遮了大半,他却还是出于赧然,将目光避开了。
观亭月看了好一阵,只隔着薄雾有气无力地摇头笑笑,未曾有别的言语。
燕山察觉到她的动作,但没能见到她的反应。
他转回头来,眼眸深沉地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观亭月并不正面回答,“难道不是你很讨厌我吗?”
她低声说,“你都说你恨我了。”
燕山颦眉反驳,“恨和讨厌,又不是同一种感情。”
观亭月:“……”
究竟哪里不一样?
她想着想着,禁不住啼笑皆非地开口:“这么说,你是既恨我,又不讨厌我?”
“嗯。”
燕山握着她搭在自己肩颈处的腕子,垂首看路,“不讨厌。”
鬓边正好滑落一大片青丝,观亭月侧目时只能透过疏影,瞧见一点青年斑驳的痕迹。
她不知为什么眼底闪过笑意,于是也礼尚往来地回答,“我这个人在爱恨上向来很对等的。”
“旁人若是恨我,那我就恨他。”
“若是不讨厌我。”这声音稍作停顿,“我也不会讨厌他。”
燕山的嘴角分明牵了一下,很快却又压了回去,仅干巴巴地回应,“……是吗。”
前面不远处已然能望见城墙了,观亭月忽而谨慎地提醒了他一句,“我哥来了。”
“我受伤的事情,先不要告诉他。”
她补充着嘀咕,“免得管着管那地限制我。”
正西面的观行云正朝着此处靠近,燕山将她的手放下,虽是如此,仍旧不放心,“你真的不要紧?”
“一点小伤……”观亭月悄悄摇头,继而挺直腰背,若无其事地喊道,“三哥。”
“那边的毒瘴可比这里浓多了。”
对方拍着满身的尘泥,倒是并未察觉两人之间的异样。
“山中的走兽死了大半,腐尸又加重了沼泽地的浊气,难怪能经久不散……”
“派出去的守城兵还没有回来,麻烦三哥你在这儿替我等一等,如果再过半个时辰还没消息,记得让人通知我。”
她找了个理由支开观行云,“我和燕山去一趟医馆。”
“回头客栈里见。”
“哦,好……等等,什么?你要同他一起……”总算回过味来,观行云本想叫住她,“你、你当心着点……注意安全啊你!”
然而后者已经走远了。
观亭月行至城门下。
那人的声音犹在锲而不舍地控诉着。
说她为了私欲不顾旁人的死活,说她丧心病狂,说她名不副实,徒有其表……
大概得是有极深的怨气,滔天的恨意,经年累月都磨不掉的悔与痛,才能使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做到这个程度吧?
她突然驻足而立,长久缄默地回望着身后的咒骂,血色有亏的脸上,某些表情难以捉摸。
燕山走到跟前来,随着观亭月的视线看了一看。
“怎么了?”
她摇摇头,眼光并未收回,“我只是觉得……”
“他能用恨我的力气,布下这么大一个局,花费那么多心思与精力,可见普天之下,并不缺聪慧之人。”
“然而这份精力,他们却舍不得用十之一二在当年的守城战上……”
言至于此,观亭月怅然地感喟道:“所以大奕怎么能不灭亡呢。”
第60章 你不会也想说什么‘替我去趟……
城内的医馆有限, 这几日因为收治了许多中瘴毒的病患,人手难免不够。
观亭月将打来的两份水交给了馆中的大夫,便由一位学徒模样的小姑娘上前帮她检查后肩的伤——毕竟方才只是简单包扎, 暗器带毒, 还是得再做处理。
解开上衣的时候,燕山就抱着双臂, 剑眉深锁地在边上看,一点也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倒让那女孩儿显得十分尴尬。
她只好在原地清嗓子,清了三回也不见对方领会自己的暗示, 正在怀疑此人是不是有一些缺心眼,就听到青年冷淡地开口:
“别咳了,她这伤都是我包的,有那个工夫在意我, 还不如赶紧给她换药。”
“……”
头回碰上这么理直气壮的登徒子, 小姑娘一面在心里连珠炮般的腹诽,一面飞快给观亭月清洗伤口。
后者约莫是在想什么事情, 兀自垂眸出神,便没怎么留意滑到腰间的外衫。
燕山在旁瞧得直皱眉头, 似乎忍了许久,最后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单膝蹲下, 用手替她把衫子拢着, 十分认真地遮住前胸。
观亭月:“……”
这男人龟毛的程度好像她爹。
透骨钉上的毒和外面的瘴气应该是同宗同源,想要彻底清除暂时无法,但幸而她所中不深,尚且不至于陷入昏迷。
在等待大夫检查井水与河水的空闲里, 观亭月轻捂住伤处,踱步至医馆内院的厢房外。
五六个药炉皆在忙着冒白气,四周交织着几股浓重的苦味,闻之很令人难受。
前几日送来的病人大多安置在此,有巡逻的捕快,负责军防的守城卫,亦有不少寻常百姓。
因为闻说她在这里,许多人甚至是从外乡拖家带口回来的,恰好赶上这场瘴气。
眼下俨然腾不出多余的房间来医治病患,连院中都临时搭了个简陋的小棚子。
病情发展至今,众人脸上逐渐铺满大片的紫黑色,昏睡的时日居多,就连睡着,在梦里也仍旧哀哀低吟。
观亭月静静地凝视屋内的情形,目光从每一扇门中流过去,不知在想什么。
廊下有两个病者的家眷像是发现了她,传来一点细碎的轻语。
“咦,那不是观将军吗?”
“嗐——”眼见女人准备上前,丈夫抬手将她拦住,“你干什么去?”
“我去问问观将军这瘴毒解药的事情呀。”
“嘘,别打搅将军。”男人低声提醒,“她肯定还在想法子,你就莫要添乱了,我们动静轻点。”
“哦,好好好……”
……
这里几乎听不见城外的污言秽语,端着草药的年轻学徒匆匆自观亭月旁边经过,恭敬地问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