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语间,执起观亭月的右臂,手肘以下横着一条三寸长的伤,是之前在林子里被飞箭划破的。
她对此没怎么上心,几乎不曾处理过,淌出的血都凝固了,紧紧黏着衣衫,破皮之处结着张牙舞爪的血疤,不忍直视。
就在这时,观亭月忽然听到一点极轻极无奈的叹息。
声音很浅,仿佛一经出口便迅速消散在了冬夜茫茫无际的深邃里。
竟不敢确定是不是由他发出的。
她将头悄悄地往下低了半寸,看着燕山就那壶温水给自己清洗伤口,长而锋利的剑眉若有似无地微拧着,目光认真且专注。
不知为什么,观亭月心中莫名其妙地沉淀了下来。
她出神地凝视着对方坚毅干净的脸,无意识地缓然问道:“燕山,你这十年……从前朝士卒,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打了不少仗吧?”
犹记得少年时,他对付自己的伤势尚且简单粗暴,连包扎的手法都是她慢慢纠正的,何曾如此细致过。
落在胳膊上的动作蓦地一滞。
青年脸颊边的筋肉似乎颤了颤,片刻之后他抬起眼,“这么久了,你才想着来问我这些?”
许是城里城外的喧嚣终于归为平静,观亭月总觉得自己隐约从那只言片语里读出了一丝怨气,以及……些微隐晦的委屈。
“此前见你威风得厉害,一节袖摆都能扇死人,哪有心思考虑别的。”
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支起下巴。
燕山依旧垂着眼睑,将涂好药膏的巾布缠在她手臂上,“打得多打得少又如何,我们这类人是怎么爬上去的,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踩着旁人的尸体,也踩着自己的血肉。
但凡能走到最后的,都是千万兵将中运气最好的那一个。
甚至无关谋略与武力。
两军交锋,谁都有可能埋骨沙场,长眠黄尘。
再勇猛的战将也是同样。
能活着,活得好,已经是种胜利了。
观亭月若有所思地缄默着。
过了许久,她漫不经心地顺口问:“等我家老宅的事结束,你怎么打算?要去京城述职么?”
“我很少住京里。”他给第一层布条打上结,“大概会回西北吧……”
“也像大哥那般,是常年戍边?”
燕山应了声。
如他这等驻守国门的大将,平日轻易不出边关,假若皇城无要事,恐怕三五年才得返京一趟。
仅仅是一想,观亭月便蓦地心念一动。
他们彼时能在永宁城外昏暗的山谷内重逢,是得有无数的巧合与机缘才造就的吧。
当中一旦有哪一环出现偏差,一切就都不同了……
缘之一字,竟是这样脆弱易折。
安静的冬夜,微风里有露水滴石的声音。
离枝而散的落叶打着旋儿缓慢地飘至她脚边,眼前的一幕显得温柔极了。
观亭月看着看着,斜里一把朦胧的碎金洒来,投在青年的侧脸上,轮廓满是柔软的光。
她转头,自言自语道:“日出了,燕山。”
*
兵荒马乱的一夜就此结束,失败也好,雪恨也好,都随着天明成为了昨日。
从屋顶回到客店二楼,还没等观亭月进自己的房间,却见得大堂内有几人突兀造访——是李员外和他的大儿子。
老缙绅不欲让人搀扶,自己提着袍角拾级而上。
“将军。”
他一如既往地礼数周全,“请恕老朽消息闭塞,才得知此番变故。想不到毒瘴竟是有人刻意为之,实在骇人听闻。”
对方嘴里虽说着“骇人听闻”,但脸上却一点看不出被有被惊骇到的样子。
“不妨事。”观亭月不冷不淡道,“你年纪大了,还要忙着跑前跑后,许多事顾虑不上,很正常。”
“多谢将军体谅……昨天有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听了外头那贼人的言语挑拨,失礼之处,还望您海涵。”李宣文说得不着痕迹,“城中仰慕您的百姓们都知道,是这人心怀不轨,搬弄是非,所言之事不可尽信。
“大家皆相信您的为人,将军不必为此担忧。”
她略一点头,“放心。”
“这场人祸既因我而起,我定然会妥善解决。你让医馆内中毒的病人安心养着,明天之前,就能拿到解药。”
“那老朽先在此谢过将军了。”李宣文又打了个躬,“众人尚需安抚,恕我不能多陪。若有何处要帮忙的,两位将军请尽管派人知会李家。”
观亭月目送他步出客栈。
旁边的燕山瞧着门口乌泱泱尾随在后的随从们,似笑非笑地冷嘲道:“这个李宣文……”
“此人狡猾得很。”她斜过视线,“你觉得,以他在怀恩城的眼线和人脉,会‘消息闭塞’,足足一日之后才知道这个事情吗?”
燕山会意:“他在试探你?”
观亭月不置可否,“他一整天按兵不动,目的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肯帮城里躲过这一劫。你没听刚刚那番旁敲侧击,意有所指的话么?”
假如她临阵退缩,或敷衍了事,李宣文多半会用别的方式逼自己不得不主动作为。
到底是做了十几年的地头蛇,哪儿有表面上那么和蔼可亲。
“可需要我派人去盯着他?”他问。
“不用。就算他不来寻我,我也是要救人的。”观亭月转身,不再关注楼下,“况且,而今这情形,别的不提,他肯定是最不希望我名声受损的人。有他出面去替我解释,也省了咱们不少事。”
李宣文好不容易让这座“将军城”兴旺繁盛,当然不愿看到它就此功亏一篑。
“话又说回来。”燕山对她方才那番交谈仍觉不解,“你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对方?凭李宣文的威望,城内百姓断不会怀疑。”
观亭月手正落在门扉上,背对他安静地停了少许。
“……我若是道出实情,遭受非议的,就该是那三十几个守城兵的家眷了。”
她忽然深深吸了口气,像是把胸腔中的什么全数吐出来似的,松快地说,“罢了,就这样吧。反正骂也骂了,又何必再把战火转到他人身上,那我岂不是白白承受了这么多天的压力。”
燕山的神情却远没有她那么自在。
青年眉头深锁着动了动嘴角,此时此刻竟有些词穷,“……图纸我给你放在了桌上。”
他说完,嗓音低沉而忧危,“注意身体。”
“嗯。”
观亭月关上房门。
天光越来越明亮,远处的奚落与嘲讽仿若也跟着苏醒,大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那人多半也是吃饱睡足了,这会儿甚有活力……
——“观亭月,我好心告诉你一句。”
——“你可就剩一天的时间了。”
……
她真是听见对方的声音,头都快大了。
完善过后的详细地图就在手边放着,茶水新换了一壶,温温的,还冒着热气。
观亭月支起手肘,面色严峻地伸出食指在怀恩城四周的山川丘陵间划拉。燕山甚至将两片林子间的距离,以及稍大一点的石头全标注了出来。
那些字迹笔锋刚劲端正,比自己龙飞凤舞的涂鸦瞧着赏心悦目许多。
观亭月研读了近一炷香,只觉满眼的文字全在发飘,连重影都有了。
别看她刚才向李宣文应承地那么爽快。
什么明日之前必能拿到解药……其实脑子里半点头绪也没有。
十丈。
满地毒烟,用轻功的话,自己最快也得要两次落脚借力。
两次……踩中一个点,四周就要炸上大一片。从昨晚的尝试来看,这遮面的铁罩很难抵挡过于浓郁的毒气,所以中毒是必然的了。
此外还需要人替她控制林子里的弓手。
能不能活捉另当别论,问题是,对方真的肯老老实实交出解药来吗?
观亭月百无聊赖地拈起果盘里的一粒阿胶枣,心不在焉地把玩。
确实得承认,抛给她的是个棘手的难题。
如果瞻前顾后,救不下中毒的百姓,不仅自己歉疚,更要受满城千夫所指;而假若她走投无路,选择接受这份挑战,下场当然是毒发身亡。
不管哪一种选择,对此人而言都不吃亏。
真是妙啊。
忍不住就想给自己的敌人鼓鼓掌。
观亭月把枣子放进口中,微甜的果肉里渗出丝丝苦味。她正要再去捞一个,手却倏忽顿住了。
红枣并不饱满,作为补品制作得也不算讲究,因为送来的人囊中羞涩,这已经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礼物了。
某一瞬心念闪烁,她蓦然想到了什么。
第59章 我这个人在爱恨上向来很对等……
观亭月走下楼梯时, 燕山和观行云正在转角处不知商量着什么。
“哟,小月儿。”她三哥打了声招呼,“睡好了吗?”
……自己压根就没睡。
她巧妙地忽视掉了这个问题, “趁现在天亮, 我想亲自去城郊勘察一番。”
“地图毕竟是纸上谈兵,况且夜里光线并不好。包括树林机关的方向, 包括具体的地势,还有可能存在的帮手,我都要再作确认。”
“也行。”燕山倒是赞同,“知己知彼, 了解得更详尽一点没什么坏处。”
观行云犹豫着斟酌片刻,权衡了一下利弊,“那我陪你一起去。”
她并未推辞,只点头道, “再点几个轻功好的将士, 我们分头行动。”
“我呢,我呢?”江流见状, 跃跃欲试地想帮忙。
观亭月摸了摸弟弟的狗头,给他安排了一个闹心的任务, “你在家看着那两个小的。”
*
时至今日,郊外的雾气比起前些天又淡去不少,可视的距离有两三丈远了, 也能分辨清楚生长在周遭的草木。
倘若这场毒瘴不是人为产生, 兴许明后日城中的生计就可以恢复如常了吧……
只可惜,人算总不如天算。
他们没有走正门,各自翻/墙而出,尽量避开那个黑衣人的注意。
后者的嗓音依然嘹亮, 言语亦是五花八门,搬弄起口舌来不带重样。
观行云查探西北,燕山负责沼泽林,而那小队士卒则打算绕到对方的南面去瞧瞧虚实。
一行人没多久就分道扬镳了。
观亭月孤身前往东北面探索。
此地离昨晚混战之处很近,飞溅而出的泥土让满地颇为狼藉,四下雾气湿漉漉的,随着她的走动,不甚明显地流淌起来,如有实质。
沿途一路横斜倒插着凌乱的箭矢。她顺手拔了一支,这会儿借日光才发现,箭身上有被细绳绑缚过的痕迹。
果然乱箭是用机关触发,并非有人挽弓瞄准……如此一来,帮手最少便可以削减至两个。
对方整整两日一直待在原地,难道连食水都带好了?
假若自己真的贪生怕死,不顾城中百姓的死活,这人最后要怎么办?怎么出去呢?
……哦,反正毒是他做的,踩雷又如何,横竖也有解药。
只这么想着,观亭月便怅然地叹了口气,扔下废箭。
她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石善明那么想要“白骨枯”的配方了,背后偷袭总是比正面对敌来得叫人防不胜防。
就在此时,一阵潺潺的水声忽然传至耳畔。不清晰,但足够明朗——是水流没错。
她谨慎侧过头,缓慢地站直双腿,仔细捕捉着动静。
河水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
是了,三哥曾经说,东北方向有一条叫做枣河的支流,是怀恩民众日常饮食用水的来源之一。
除此之外就是城内的两口井。
好像……他们还没有查过这里的水源。
观亭月冒出某种怀疑,立马抄起腰上轻便的竹筒,朝着声音翻涌之处走去。
她背后是繁茂的树林,一棵高大的老槐参天蔽日,正无风轻轻自动。
阴霾丛生的密林之中隐约有一点微光闪烁,与岸边的什么金属物遥相呼应。
*
——“观亭月,听说你们观家如今也是人丁衰微,家道中落。”
——“连京城的祖宅都给人买了去。”
——“可真是报应啊。”
沼泽滩里传来阵阵回音,燕山在其间耗去了半个时辰,并未发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
此地不适合埋机关,也不适合藏人,甚至飞禽走兽都看不见踪迹,是个十足十的荒域。
动物腐尸在泥沼中被泡得面目全非,难以计数的蝇虫徘徊不散,那人不知还加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恶臭随着诡异的薄雾荡漾开来,对于苍蝇而言简直是场狂欢。
他从林子出来,准备去寻观亭月。
日上中天,光线却不及清晨强烈,仿佛暗淡了不少,衬得四周的毒雾愈发嚣张。
燕山顺着小径向东北方走,不多时,前面的大雾间缓缓现出一个人的身形。
他仅仅只是见到一点轮廓,就顷刻认出是她来。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观亭月手上拿着一罐沉甸甸的竹筒,半张脸在幽微不定的气流里忽明忽暗,远远的瞧见他靠近,口中便不自觉地轻唤道:
“……燕山。”
她嗓音有些低,垂首示意那只竹筒,“我去枣河打了些水。”
“水?”他问道,“水里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