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归来时——赏饭罚饿
时间:2021-05-18 10:08:27

  “而在这之前,城外埋有火油的消息,我让三哥给瞒下了,除了几名斥候,没人知道。”
  现在旧事重提,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当年的那番举措是不是有故意引导的意思在里头。
  她是不是借此,好让一切的权衡取舍显得合情合理,以求个心安理得。
  观亭月面色逐渐冷峻,声音倏忽遥远起来,“那天……”
  “我召集军士,告诉他们,城困难解,危在旦夕,必须得有人去临近的州府借兵借粮。这一趟路途凶险,责任重大,我不强求,让他们自愿。”
  燕山接着她的话问:“然后那几人就站出来了?”
  观亭月轻颔首,“带头的逃兵主动请缨。三十一个人,一个没少,全去了。”
  对方自始至终未曾怀疑过她的话。
  或许从军的士卒普遍没有太多的心眼,他们甚至还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像是刚困倦便有人给递枕头——简直再完美不过。
  “接下来发生的,和他所说的相差无几。还有一些细节,你在城中也都听到了。”
  八年前的子夜时分,骤起的大雾使得四野朦胧模糊,可视的范围仅仅一丈有余。
  逃兵们顺着她指的路线朝西面小心进发,以为是逃出生天,其实却是踏入地狱。
  当第一枚火雷引爆之时,敌军营帐号角声大作。
  众人惊慌失措地环顾周遭,眼见林中危机四伏,轰鸣迭起,瞬间就乱了套,没头苍蝇一般直往前冲。
  他们带着马匹,装着食水以及观亭月开出的军报文书,远远看去就像一小队探路的先锋。
  听到动静的敌兵闻讯而来,只当是城内的观家军终于按捺不住趁夜偷袭,兴奋得杀声震天,大半兵马全数等在西边守株待兔。
  观亭月就是利用这个时机,赶着踩雷的“火牛阵”在东面发起了突袭。
  ——“你见过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炸成两半吗?”
  ——“你知道好不容易从遍地的火油当中走出去,迎面却是上千黑压压的骑兵,那种感受,有多绝望,你知道吗!”
  ——“我大哥那么信任你……我们这么信任你!你却让我们去送死!”
  城外的犬吠声里无端夹杂了一点哭腔,这个幸存下来的士卒或许年纪并不大,在经历战乱年代时,他大概也就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
  ——“如果不是大哥拼死护着我,如果不是他……我现下……”
  那边的言语突然哽住了。
  燕山对此无动于衷,不以为然地说道:“大战当前时,军中若有兵临阵退却,原本就是罪该当杀,以振军心。你没做错什么,哪怕不放他们去引开敌军,这些人也当以军法处死。”
  “我知道。”
  观亭月的声音与远处的质问一并而起。
  ——“怕死有错吗?!”
  ——“想要活下去,有错吗?!”
  ——“奕末时各省各地跑了多少兵,难道只是因为我们怯阵,就要这样陷害我们吗!”
  “但我毕竟是骗了他们。”她微微感慨,“在那之中有许多人,或许仅是一时受人蛊惑,而我却没有给他们一个辩解的机会。”
  因此,尽管她从不悔恨当初的选择,可心中终归是有一些亏欠。
  “这并非是什么光彩之事,故而大战结束后,我只对外人声称是他们自告奋勇慷慨赴死,至少在名声上,给大家都讨到一点颜面。”
  燕山颔了颔首,“立下如此功勋,其后人想来也能有一笔不小的抚恤。于情于理,你都已经做得很好了。换做是我,不见得比你周全到哪里去。”
  观亭月转过头,轻轻望着他,她不是没听出燕山在安慰自己。
  每一句都谨慎得恰到好处,表面上漫不经心,实际却字斟句酌,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
  不知为何,总感觉情绪好像没有先前那么沉重了。纵然满城都是滔天的骂声,居然也能够不由自主地一笑。
  “可我用的手段的确卑劣,是不应当受到这么多追崇的……他会如此愤怒,某种程度上来讲,我能理解。”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
  贪生怕死并不可耻,试问谁不想苟活着呢。
  她虽不赞同,不过尊重。
  燕山心头莫名“咯噔”一下。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了几日前观亭月那句话的含义——
  “这许多年来,死在我手中的和因我而死的,早就不止那些了,燕山……”
  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口不择言有多冒失。
  难怪。
  难怪她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稀疏的微风将断断续续的抽泣与零落的枯叶一并卷上了天。
  悲恨如果有实质,或许就和这经久不散的毒瘴一样,厚重又深沉,势要同所有人,不死不休吧。
  观亭月抬起手,接住正好落下来的一片叶子,若有所思地低喃,“不过。”
  “他说得也不错。我以往做事是挺不择手段的……而今也不见得改进了多少。”
  她顿了片刻,似乎透过枯黄的草木回忆起了什么,语焉不详地问,“那个时候……你应该很恨我吧。”
  “当年这么对你。”
  燕山脑子里的某根弦岌岌可危地猛然一颤。
  万万没想到观亭月会猝不及防地提起那件事情,一时间,无数难以言说的心绪汹涌地上来。
  竟不知痛楚和惊愕哪一样更多些。
  他紧咬着牙关,只觉双目无故有些发热,半晌才喑哑道:“你想听实话吗?”
  观亭月并未留意到他的变化,“嗯,你说。”
  过了良久,旁边的人发出熟悉的,惯有的冷笑声,“恨。”
  他似是而非地牵着嘴角:“怎么可能不恨。”
  那是十年,四十个春夏秋冬,三千多个漫长的日夜。
  他无时无刻不在追忆那段年少时光,直到他们分开后的岁月,已经远远超过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
  观亭月闻言,仿佛是在意料之中,“我想也是……”
  话音没落,燕山却蓦地回头,用力质问道:“所以呢?!”
  那双星目骤然离她很近,在清凉冰冷的月华之下,闪烁着微明的光,其中竟隐隐有血丝。
  观亭月一下子让他给问懵了:“所以……什么?”
  你就不打算解释什么吗?
  他心想,你就没有什么,是要对我说的吗?
  哪怕是一句呢。
  观亭月无措地接受着对面过于炙热的眼神,不明白他忽然如此激动的缘由。
  青年的神色瞬息万变,深深将自己笼于其间,她看进眸中,似有什么情绪,在心底里轻轻一漾……
  观亭月认真揣测了一会儿,继而皱眉道:“你该不会是也想加入城外那个疯子,跟他一起出谋划策,来找我报仇吧?”
  燕山先一愣,随后简直快被气笑:“你!……”
  他几乎快为这脑回路叹服不已,当下是真有点恼了,忿然道,“我若要报复你,在永宁城就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观亭月,你不会以为如今的我还会怕你吧?!”
  她听闻,抿起嘴,扭身过去,碎碎念一样地嘀咕,“是了是了。”
  “你现在是大将军,是定远侯,当然不会怕我了。”
  她还有脾气闹别扭!
  燕山在边上欲言又止,嘴唇开开合合好久,到底是败下阵来,狠狠地甩了甩头,几乎不想再说话了。
  就这么兀自生了一会儿闷气,然而余光瞥见观亭月自闭似的拥着腿,只丢了个后脑勺给他,又感到十分无奈。
  罢了罢了,能对她抱有期待,自己也是神志不清。
  “喂。”燕山过去碰碰她胳膊,“把手给我。”
  观亭月转回头不解,“……要干什么?”
  “别多问,给我就是了。”
  她困惑地盯了对方好一阵,才将信将疑地探出一只手去。
  燕山敲了敲她扣紧的五指,“摊开。”
  虽然嫌他事儿妈,观亭月还是听话地露出掌心来。
  他用食指点上去,随后不轻不重地在其间划拉着。
  夜风吹得肌肤很干,触觉便格外敏感,不免觉得手中有点痒痒的。
  等到燕山写完最后一笔,她愈发奇怪地将手拿到眼前,不明所以地看了一阵,又狐疑地望回去,“……为什么要给我画一个小人儿?”
  “不是你教我的吗?”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举棋不定的时候,就问问自己的心。”
  “是不是因为何人踯躅,或是因为何事沮丧。”
  “他们再如何真情实感,于你而言也都是风凉话。你要信的,唯有你自己。”
  燕山在陈述的同时,耳边回荡着的,便是多年前那个红衣如火的女孩子,清脆明亮的音色。之后的无数个更阑人静的夜里,他都曾经借此反躬自省过。
  而观亭月似乎终于想起,原来自己还讲过这句话,“我……”
  她暗道,那是当时赶着溜出门,随口说来敷衍你玩儿的。
  可看到燕山好像很喜欢的样子,便也就没有说出实情,只把五指合拢,算是收下了这份好意。
  屋檐后,红灯笼被人踩得左右摇曳。
  观行云撞见此情此景,心知是来晚了一步,索性翻转着折扇,悠悠跃下了楼。
  唉。
  他轻叹。
  妹妹大了,已经用不着她三哥来宽慰了。
 
 
第57章 燕山在背后急声道:“你冷静……
  等到子夜过后, 城外那惹人心烦的狗叫声终于消停了,对方毕竟也是肉/体凡胎,总得歇口气润润嗓子。
  大晚上的叫骂只会扰人清梦, 养足了精神, 白天哭嚎才能引起旁人的共鸣。
  别说,他还挺懂得厚积薄发、以逸待劳的道理。
  燕山在城门口留了一队兵卒待命。
  亲卫一共给他寻来了四匹马, 两头牛,三三成组,一分为二。
  一组由观行云领着去往西北方,一组则是观亭月自己牵引, 到东北方向去。
  后半夜的天空没有星月,饶是毒烟比及前几日已经消散不少,这短短的十丈距离仍旧难以视物。
  不知那黑衣人在他的安全圈内是否睡熟了,从观亭月这个位置, 只能依稀捕捉到前面有很淡的一点光团。
  大概是他生起的火堆。
  看来这百毒不侵的身体只能挡挡瘴气, 却挡不住寒气。
  隆冬夜冷风料峭,若不找点热源取暖, 可是会冻死人的。
  至少,观亭月可以确定, 在如此大雾朦胧又缺月少星的环境当中,对方未必能看见什么。
  按照此前定下的计划,她会在这处放出牛马。
  第一颗爆裂的火雷定然引人注意, 接着三哥会驱赶他那边的马匹, 两边同时炸响,能够短暂地搅乱视听。
  时间不长,或许仅半盏茶的光景,她必须在坐骑全灭之前抵达对岸, 生擒此人。
  城门附近的一株枯树后,江流和敏蓉正扒在那里,不甚明显地探出头,神经紧绷地注视着眼前的局面。
  漆黑的夜,两队悄无声息的人马。
  几乎一触即发的爆炸与轰鸣,犹如已拉成满月的弓弦,岌岌可危。
  “苍天啊,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目睹大小姐与恶势力斗智斗勇。”
  小姑娘无限感慨,“太幸运了,简直千载难逢!”
  这叫什么话……
  江流嫌弃地皱眉瞥她。
  “嗯!我可得仔细地看,不能错漏一个细节,等回去了,好详尽地记录下来!”
  少年翻了个大白眼,实在懒得搭理脑子有病的人。
  他把目光转回战局上,让自己专心沐浴在剑拔弩张的紧绷氛围之下。正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冷不防发现视线中多出颗小脑袋。
  最近,观亭月心神不宁,燕山要安排军务,就连江流都跑去生闷气了。
  双桥意识到没人有闲心陪自己玩,待在房里十分孤苦无依,只好落寞地跟了出来。
  “怎么连你也跑来了!”后者压低嗓音,忙将她的头摁下去,藏到自己身边。
  城郊的空地上。
  观行云临走前又多问了一句,“你确定不用我出手?”
  “我的脚速比你快。”
  观亭月依然坚持,“不用。”
  他闻言并没有太强求,耸了耸肩,拉着一群牲畜缓缓行远。
  压阵的那匹马欢快地甩起尾巴,很快消失在浓浓的大雾当中——它并不知晓自己即将去赴死,犹自忠诚地被人引着,慢条斯理地往前走。
  燕山停在暗处,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一瞬不瞬地盯着观亭月的一举一动。
  他们定的信号是一声响指。
  这是兄妹俩从前多年行军配合的默契和习惯。
  幽寂的北风卷起萧索的杂草,窸窸窣窣的风声掩盖了踢踏的马蹄。
  她紧握缰绳,戒备到了极致。而面前的牛已经悠闲自在地低头啃食起了灌木丛中的嫩叶,耳边充斥着咯吱咯吱的咀嚼。
  就在此刻,微凉的寒意里送来了极浅淡的一声——
  “啪!”
  尽管周遭嘈嘈切切,观亭月听入神识之间,却清晰得要命。
  她猛地抬起掌,冲着打头的马匹臀上用力一拍。
  对方吃草吃得正欢,被这掌力呛出了一口响鼻,当即嘶鸣着高扬蹄子,怨气冲天地往前横冲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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