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揪着少年的衣襟,清清楚楚地望见了他遍布血丝的双目,那其中溢满了悲愤和委屈,血泪交加。
“砰”一声。
守门的兵抬手一搡,轻而易举地将他推翻在地。
因为知道他的来历,他们言语还算客气。
“看在大家从前同袍的份上,给自己留点脸面吧,别再上来纠缠不清。”
“这次我们兄弟俩放过你,下一回可没那么走运了。”
燕山摔在漫漫风沙的塞外黄土间,卷地的白草吹得人睁不开眼,他目之所及的,是自己嶙峋的手背,以及掌心交错的伤疤。
那一倒,燕山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不知过去多长时候,意识朦胧之中,有人把他捡走了。
临近的边城里,观行云找来大夫,好好地替他清洗一番,再叫了一桌子的饭菜。
他坐在对面,见少年狼吞虎咽的吃着,脖颈上凸起细瘦的青筋,而神情却是一眼能望到底的空洞。
他心有不忍,点了点桌角,“人得知进退。”
“燕山,我是小月儿的兄长,所以这事帮亲不帮理。你固然无辜受牵连,可她毕竟也是经受了一场灾难,心里的痛苦不比你少。况且咱们家现在还另有麻烦事缠身,所有人都自顾不暇。燕山,你权当是为她考虑,回去吧。”
观行云苦口婆心的劝,但少年闻言只是把进食的动作一停,执着地重复:“我想见她。”
“你!”他简直头疼,“你见她干什么?你还想娶她不成?我们家小月儿有婚约的!少做梦了。”
观行云总算明白这是个怎样的倔脾气,“你尚且年轻,这么着——你去江浙,南方温暖,又繁华。想做什么营生就告诉我,我替你安排,一辈子不愁吃穿,何必在刀口上舔血过日子。”
可燕山仍旧固执道:“我想见她……只见一面。”
“见她,见她,你见了她难道就改变得了什么吗?”
“我……我不知道。”
就算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还是想见她。
“你看,分明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那还非得见她干什么。”
他沉默了半瞬,依旧重复,“我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我想见她。”
“你……”观行云被他这冥顽不化气得咬牙,一拍桌子拂袖要走,“简直没救了!”
当他堪堪收回手时,袖摆竟蓦地叫人一把抓住。
少年用力地以十指拽紧他的胳膊,那目光近乎卑微,“求你。”
人心是肉长的,观行云让那眼神一烫,险些就要松口了。他艰难地别过脸,糟心地想,自己挨上的全是些什么破事啊。
“唉!”
他终究把袖子一扔,狠狠摔门出去。
一如观亭月临走之前,观行云也在客栈的卧房内给燕山留了大包的银钱。
他们都希望他远离狼烟,希望他永不动刀枪,做个本本分分,庸碌一生的商贾。
他们以为这样他会很顺遂,也足够快乐。
可最终,燕山只是将钱财收捡好。
他沿着来路往回走,默不作声地翻看途中一个又一个征兵的告示。
生逢乱世,谁都不想从军入伍,偏他如此另类。
那些年,燕山揣着一份单纯且可笑的念想,被许多军营因故逐出来,又被许多不怀好意的人嘲讽奚落。
他过得浑浑噩噩,却忙忙碌碌。
经历了猪狗不如的岁月,也曾因故人离世而万念俱灰,他拼了命地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承诺披荆斩棘,踽踽求存。
而后数年,观燕山成了定远侯,重新站到了当初观家军曾经驻守过的边疆,在呼啸的朔风中遥望江山。
他一面处心积虑地为自己谋求将来,一面又命人四处打听远方故友的消息。
漫长的时光让一些人磨平棱角,也让一些人变得锋芒毕露。
直到第十个初夏的来临。
他接到了前往西南小城镇压叛军的命令,在漆黑的山谷深处埋伏数日,某天傍晚,燕山遇到了一个不自量力的女子。
他隔着石壁漫不经心地嘲讽对方。
那时他们彼此都以为是初识,却不知,是久别重逢。
……
观亭月在黑暗里伸出手,指尖自他下巴徘徊而上,落在燕山的眼角边,极温柔的拂了拂他的脸。
在他从王府醉酒回来后的晚上,她也曾拿手背轻蹭他的面颊。
带着某种安抚和怜惜的感情。
“你就不肯见我一面。”燕山低垂着头,因此她看不见他此时的神色。
“连从军入伍的机会也不给我。”
他一字一顿。
“十年了,你对此半句解释都没有!”
“我就那么好骗吗?”
观亭月被他拢在臂弯之间,静静地听着燕山近乎挟恨的控诉。
“我就那么好骗……”
恍惚中,他不太像平时那个喜怒无常,阴阳怪气的大将军了,依稀还和多年前那个无知少年一般,连怨怼也这般纯粹。
第85章 她忽然看见燕山的眼睛红得很……
观亭月颦眉沉默地从他肩头望出去, 一直盯着远处火光通明的裂口,心底里由衷的体会到了某种极深沉,极厚重的感情。
她将自己的身子往前倾了倾, 不着痕迹地贴合着燕山的胸膛, 而后伸出手抚上他的背脊,在脑后轻轻的顺着。
约莫过去了半个时辰的光景, 当石室的灯火即将燃尽之际,观天寒拎着刀破开了被山石堵住的门。
属于金临的这个美好去处已是毁得面目全非,他看着凭空出现的大地洞,很快找到了困在其中的两个人。
观天寒二话没说, 指使着金家的一帮小弟们接绳索、备铁钩,七手八脚地将观亭月同燕山拉了上来。
燕山的伤势不重,倒是她,因为背后的刀口和突如其来的撞击, 情况不甚明朗。
观天寒找来几个年轻力壮的侍卫, 小心翼翼把人抬上“翻折床”。
昏暗的室内,唯有随从手里的火把勉强能够照明, 观亭月借光不经意往旁边瞥了一下。
她忽然看见燕山的眼睛红得很厉害,除了隐约的血丝之外, 似乎还有什么其他的痕迹……
目光堪堪交汇,他便迅速地别开脸,将身体转到另一处去了。
接下来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时间。
山庄烧光后, 由于无处落脚, 他们搬回已被查封了好几个月的金家大宅里,李邺和襄阳知府要着手处理反贼刺客之事,而金词萱一家子忙于恢复家业、整理物证,连观天寒与观行云也因案情需要, 让官府叫去过了好几次堂。
这一切,观亭月自然无从知晓——她进襄阳城没多久,人就昏睡过去了,是流血太多所致。
整整一天一夜,说不清是黄昏还是破晓,她在大片清凉的痛楚里苏醒,神色迷蒙地盯着桌边收拾药瓶的影子,好一会儿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诶,你醒啦?”金词萱挨上前来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试试温度,才笑道,“刚给你上了药,可能伤处会有些疼,适应片刻就好了。”
观亭月看着她,悄无声息地颔首,“谢谢二嫂。”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她给她掩了掩被角,“你这回伤得重,至少得躺上个十天半月,在此期间里尤其不能着凉。”
“外面的事,有我,还有你哥哥,你不必操心,好好养身体。”
她听闻先要点头,然后又皱眉,“那账本,找对了吗……”
金词萱不由好笑,“这姑娘,才说叫你不必操心的。”
“账本完好无损,余下的李将军会全权料理,你啊多顾着点自己吧。”
得到这番回答,观亭月总算真正放下心来,满足而宽慰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我告诉你。”二嫂给她理了理鬓边的乱发,“你的伤恐怕等愈合了也还得再调养半年。那药一日吃一回,但药性重,所以……短时间内恐怕不能要孩子。”
她莫名其妙地怔了怔,随后“哦”一声,似乎觉得这离自己颇为遥远,没什么担忧的。
金词萱怕她介意,“当然今后等你停了药,过个一年半载的,还是可以再怀子嗣。”
观亭月见她说得极认真,只好跟着附和。
“嗯,好。”
门外忽的响起一阵轻叩,动静仅有三下,好像带着点试探,观亭月人在病中,一时间没能从对方的脚步听出其身份。
不想金词萱却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施施然站起来,“族中尚有庶务要忙,我也不便久留,这就不打扰你们了。”
观亭月:“……二嫂慢走。”
她拉开门,与屋外的燕山视线相对,倒是半点不意外,笑容晕染了些不可捉摸的味道,十分礼貌地侧过去让他。
青年略一颔首,端着熬好的汤药,举步进去。
金词萱在后面贴心地给他俩关门,顺手把自己杵在廊上,一脸不识相的夫君拽走,将方圆十丈的闲杂人等清理得干干净净。
病榻间的观亭月正让两床棉被盖得密不透风,明明只一会儿没见到他,乍然抬眼,她无端感觉燕山变了一点。
那种变化说不出有多大,但若有似无。
最明显的便是他的眼神,幽静沉淀,里面的阴霾煞气散去不少,莫名磊落许多。
他进来后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放下药碗,宽大的掌心撑住观亭月的背,几乎没让她动半分气力就将人推着起身。
“慢慢喝。”燕山小心把碗凑到她嘴边,眼睑却是低垂着的,“已经不烫了。”
这副汤药里加了一味甘草,苦涩便没有那么浓烈,些微透着甜,以至于她一气喝完眉头也未曾皱过一下。
背后伤痛初愈,观亭月不敢倚靠软枕,腰身笔直僵硬,眼见燕山过来接空碗,她定定地凝视他,忽然探出手指,轻柔地抚上青年的侧脸。
燕山所有的动作俱为之一停,就顿在那里,安静而听话地由她摩挲。
观亭月捧着他的脸沉默了好久,似是在思索什么,片晌方低声道:“燕山。”
“你与我讲一讲,跟着李将军那几年的事情吧?”
他嘴唇细微地开合了两次,并不问缘由,极顺从地依言作答:“那个时候他告诉我,说大奕日薄西山,已经时日无多,待新王朝建立,观家忠于高阳皇室人尽皆知,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若想要保全你们,只能让自己居于高位。”
燕山深重地吐出一口气,“最初几年我随他南征北战,到过很多地方,参与过几场声势浩大的死战。但直到新帝登基,我的军阶都不怎么高,仅到中郎将而已。”
“可即使如此,仍有用心险恶之人看不过眼,把当初我曾在观家军服役的事捅了上去,后来连中郎将也没得做,被打回去接着任校尉。”
言至此处,观亭月瞧见他眉峰轻浅地聚拢,嗓音骤转,“我那时气急了,简直恨到骨血里。趁其醉酒不备,雇人不动声色地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那一刻我才明白,真正要博取功名利禄,封侯拜相,光靠自己一腔孤勇是不够的,还得学会怎么在暗潮汹涌的官场上立足脚跟。于是我也逐渐开始左右逢源,借李邺的东风,结识朝廷中那些能够为我所用之人……”
她抱着双腿,一言不发地听他讲述多年以前从未了解过的往昔,听他在如临深渊的处境下,一寸一寸,刮骨重塑似的改变自己。
只言片语,便已是韶华流过,岁月如驰。
燕山的目光一直没有与她接触,长睫如羽,垂眸就遮住了大半眼瞳。
“……之后我受封定远侯,却只能经年驻守在淮化那种地方,对外面所知甚少。”
“我知道时机成熟了,四处派人打听你们的消息。”
他说到这里,嗓音倏忽而止,喉头却上下滚了滚,言语尽数压在咽喉当中。
“可乱世刚得一统,各地的户籍还未重建,根本找不到任何观家人的下落。”观亭月依然一瞬不瞬地凝视他,看着燕山用力收紧了撑在床上的手,青筋嶙峋。
“而你们都又改了名姓,我……”
话语未落,手背突然被一抹柔暖所握,温润细腻如山涧之水。
他还没来得及回神,唇上蓦地让微凉的柔软触感覆盖,在短短眨眼间,便占据了一切的意识。
继而渐次放大,清晰,避无可避。
观亭月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吻上了他。
因而燕山后半截话尽数堵住了,也忘记了原本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有一线酥麻顺着指尖缠绕上他心脉,喉头登时一紧,居然隐隐发痒。
她人带着病气,于是嘴唇也显得缺少血热,吻得不深,亦不浓烈,轻描淡写又蜻蜓点水。
燕山在怔愣片刻后,迟缓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掩埋在最幽暗处,他惦念了上千个日夜的心绪骤然唤醒,就像是镜湖中投下的石子,涟漪万千而起。
他在那单薄的柔软辗转至唇峰时,突然猛地扣住观亭月的头,不由分说地加重了这个吻。
从唇缝探入纠缠,几近用力的反客为主,偏不愿她那样敷衍。
燕山能听见两人唇齿轻触的声音,感觉到她苍白的脸渐次回暖,苦涩的药汁辗转在舌尖。
依稀,还能察觉出因自己轻狂而换来的,她不甚明显的反抗。
燕山不断的索吻,几近沉迷,总觉得不够,还是觉得不够……
他嘴里的味道很干净,带着男子独有的温热阳刚,说是霸道倒不如说是情难自控。
直到他自己都感觉到气息渐短,才终于放缓了节奏,然而在松开观亭月之前,却捉着她的手,略一用力,往后将她压在床上。
四面“咯吱”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