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江流在外亡命的年月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个少年从来不提。
观亭月看得出他不愿意谈旧事,便也很少主动问。
“生江流的时候, 我娘体质就不算太好, 而后缠绵病榻,没多久就过逝了。”
她叹惋道, “所以这孩子自小瘦弱,并不是个学武的苗子。家里也没有强求他一定要在武学上有什么建树。”
院子里, 江流被双桥亦步亦趋地踩到了脚后跟,当下转头来便要炸毛。
后者给他吓得顿在原地,很快见他仍背过身往前走, 于是厚着脸皮继续不依不饶的黏着。
观亭月慢条斯理地歪头看。
“等将来他长大了, 再问问他想做什么。”
“读书考功名也好,从商跑买卖也好,大江南北游历也罢……反正干什么咱们也供得起。”说完,意有所指地侧目朝他一挑眉, “是吧?”
燕山笑得无奈,“你都开口了,我还能说什么?”
他信手捞了观亭月的一缕青丝放在唇边轻嗅,目光却落在底下,神色很深远,倒多出点别打算来。
翌日清晨,春分一过去,早起就时常能见到和煦的暖阳。
江流尽管功夫稀松普通,但为人勤勉,刚至拂晓便在花园里练拳了,一招一式打得扎实认真,拳风还扫下来几片树叶,很是有模有样。
一套拳法正收尾,余光忽见得有人行来。
燕山在边上已经瞧了一阵子了,等他打得差不多,这才慢慢走近。
“这些谁教你的,你姐姐吗?”
少年傲气地轻哼,“幼年时家里的师父教的……”
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搭话了,急忙装腔作势地补上一句,“与你何干。”
他却也不以为忤,反而慢悠悠地一笑,“你多年习武,底子不错,却并没有专精哪一门武学,大概只用以强身健体。”
江流不以为意,“那又怎样。”
燕山仍道:“读书上也极少看孔孟,做文章,倒是杂集志怪买的更多些。相较之下,我见你似乎对占星卜卦,数术玄学颇感兴趣。”
“如何?”他语气带着引诱,“要不要我想办法,让你进司天监?那里的许多还是大奕旧臣,很合适你。”
江流敏锐地捕捉到了阴谋的气息,怀疑地盯着他,“你想收买我?”
“对。”他并不避讳,“我就是想收买你。”
少年从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大人,只觉自己的节气都叫人侮辱了。
“哼,我劝你别做这等打算。”
他梗起脖子,“我才不会为了那点蝇头小利改变自己的立场。”
燕山提醒道,“是么?你可要考虑好了再说。”
“若真想我认你……也不是不行。”江流刻意卖了个关子,“只要你肯去找皇帝辞官致仕,等身份清清白白了,我自然叫你一声姐夫。”
燕山听完不予置评地轻笑:
“看样子,你的确是很讨厌绥官。”
“怕了?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荣华富贵是吧?”江流见他不再言语,只模棱两可地举步离开,在心底里更添了几分坚定。
果然。
连为我姐归隐山野都做不到,还叫什么毕生所爱!
一看就是个骗子!
于是乎,他怀着难以宣泄的愤怒,把以往半个时辰的练拳延长到了一个半时辰,待得半上午才大汗淋漓地走出金府。
——他答应了金临,要去市集上看看有无新出的戏曲本子。这位兄台近来想唱曲儿了。
当下,街巷已经十分热闹。
左边卖的是肉脯、咸菜、梅花包子,猪羊荷包;右边则是蜜饯、瓜果、分茶、酒水。一些做瓷器古玩生意的商贩立于街侧,拢着嘴叫卖。
江流从熙熙攘攘中穿过,冷不丁却听见一个突兀的声音从四周的吵杂里脱颖而出。
那是个老妇的哭声。
他其实之前便已瞥见一位老太太坐在铺子门边,心下本不欲多管闲事,正咬咬牙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然而,这位老妪登时嚎啕得更加厉害了,听得他着实于心不忍。
“老人家。”
江流只好又退回来,蹲在她面前,“您怎么了?是有什么难处吗?”
老太太一把年纪,满头银发,哭得声泪俱下。
“我苦啊,小娃娃……把屎把尿养到二十有五的儿子,如今叫人陷害进了牢狱,想替他伸冤都不能。我孤苦无依一个人,以后可怎么活——”
接着她断断续续地诉苦,说自己儿子多么多么孝顺,又是如何莫名背上了官司,如何被栽赃锒铛入狱,她手握一纸状书却无法告官。
江流起初还深感同情,听到后面却越来越糊涂。
“你的意思是,官府已然定案,你眼下拿出了新的证据,也写好了状纸……那你为何不直接去告官呢?”
“小娃娃有所不知。”她一本正经地解释,“按照大绥律,这定了案的官司要再翻案,得由县里的里老审过状稿,出具文书才行。”
少年似懂非懂地颔首,“那你不能去找里老吗?”
老太太抬袖拭泪,“找过了,里老最近病重在床,说是体虚无力,不见客。”
“等他好了再去,不行么?”
听罢,这老人家哭得更凶残了,“可我儿明日就要被押解上京,处以极刑了呀!”
她捂着脸悲痛欲绝,嚎得江流无端内疚,处在他这般年纪的男孩子是最见不得老人掉眼泪的,抓了抓耳根,忽然灵机一动。
“有办法了,我陪你去找里老。”
江流离家数月以来不断让自家兄长们耳濡目染,以至于他想到的办法简单粗暴,而且充满了世俗的味道——对着里长家门当场摆出一块沉甸甸的三十两银子。
老太太:“……”
很快,里长的病就不治而愈。
从审查到写文书,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看起来三十两的药效确实不小,几乎是立竿见影。
江流将几份物件收装好,当即信心满满,感觉要做好事也不很难嘛,只要有钱。
“证明在此,您就不必害怕再被官府为难了。”
他带着老妇匆匆赶回襄阳衙门处,正值午时,阳气最盛之刻,官衙大堂早聚着一百姓,似乎已在升堂审别的案子。
而角门处却有数十人排着队地交状纸,闹得沸沸扬扬,仅一位主簿在外安抚民众。
“官爷,官爷,我家的地给人占了半年了!请一定让知府大人为我评理啊。”
“官爷,我要状告邻家的狗子强抢民女!”
“官爷,我们石头村的矿山被隔壁李子村偷偷掘了三年,山都快被掏空了……”
“官爷……”
江流看得是瞠目结舌,“每日竟、竟有如此多的案子?”
“这是自然。”老妇显然已经司空见惯,“光整个襄阳府的人口就有上百万,更别说下面还有州县,州县之下亦有村落,状纸案宗肯定多不胜数。”
只见那位主簿从容不迫地把“诸位不必着急,一个个来,一个个来”车轱辘似的重复。
“慢着!”忽有一人朗声亮嗓,把手一扬,“这儿有一百两,你们拿去平分,别在眼前碍本公子的事。”
他话音刚落,周遭诡异地静了半晌,接着群情激愤,全都纷纷上前要抢。
金钱的力量破开了队伍,财大气粗的公子哥畅通无阻地一马当先。
“张主簿。”他递上状书,悄悄从袖中又抽出两张银票,“劳烦您通融通融,午后先审我这桩案子,五百两不成敬意。”
江流看得明明白白,就怕慢人一步,忙挤上来:“等等,我出六百。”
对方没想到居然这都还有抬价的,吃惊之余不甘落后:“……七百!”
“八百!”
“我出一千!”
江流咬咬牙:“一……一千五!”
这是大哥给他的所有零花了,再多恐怕得去找观亭月讨。
听他喊得如此铿锵有力,果决坚定,老妇人在旁震撼不已,掰着指头算赶不上他抬价的速度,几次三番想劝阻。
那人或许没见过如此人傻钱多的奇葩,在一千五真金白银的重压之下,好悬没往上再加。
少年暗自松了口气。
“这、这……小娃娃,哪里使得花这样多的钱啊,使不得的,使不得……”老太太连连摆手。
“没事。”江流端起一副行侠仗义的做派,豪情万丈道,“人命当然比钱财重要。”
“如此,您的儿子便也能沉冤昭雪了。”
而钱财……终归是身外之物。
他颤抖地摸出一叠,试图劝说自己。
“这会儿暂且只有五百两带在身上,等着,我现在便去取……”
他一句还没说完,人群后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声音。
“张主簿。”
长街树荫之下,穿得挺人模狗样的中年人缓缓走近,绸缎长衫,头戴儒巾,很是趾高气昂。不知是什么来历,让那主簿一看便陡然严肃起来。
“我这也有一纸诉状,劳烦交予知府大人。”
后者立时诚惶诚恐地摊开两手,越过江流将其接住。
“诶。”他不禁辩驳,“明明是我先的……”
那位中年书生斜睨了他一眼,不曾否认,“没错,是你先来一步。”
“不过小友,按照大绥律,审案以案情轻重缓急为主,其次便是提交先后。但除此之外还有一样特例——若有官阶,便不适用以上情况,直接受理。何况,你这又只是二审翻案。”
言罢,中年书生整理衣襟,“在下清水县正八品经历,朝廷命官。”
江流万万没想到途中还能杀出个程咬金,指着他无言以对:“你!……”
“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这就是律法的道理。”他轻描淡写弹弹衣袍,“明白了吗?小少年,你给再多的钱,也是无用。”
江流:“……”
他怔在原地,大概从来还未思考过这层因果,而边上的老妇眼见又要抹眼泪,嘴里倒不忘安慰他两句。
“娃娃没事的啊,没事。”
“是我儿命不好,怨不得别人的……”
远处告官的人们正在争相抢银票,近处的富家子弟摇头喟叹,而一无所有的老太太伤心欲绝。
官府衙门外整个就是一出人间百态。
就在苍凉的啜泣声中,一个话音不紧不慢地插进来。
“既然是大绥律例,那么正三品侯爵应该够用了吧。”
江流微微一愣,和在场的众人一并回头寻声望去。
临街不远站着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军官,二十不到的样子,脸圆且稚嫩。乍然接受到周遭的瞩目,他目光滴溜扫了一圈,先憨厚地笑起来。
“这是我们侯爷的原话。”
江流眼睁睁地看着燕山的亲兵笑盈盈款步上前,径直抽走了他怀里的状纸文书,十分谦和有礼地递给了府衙主簿。
一旁的富家公子犹在嘀咕不休,这回那位不可一世的八品经历倒难得闭了嘴。
此刻在对街宽大冗长的酒幌子下,两个不易察觉的人影正悠哉地打量着这边的情景。
观亭月见江流一副心神不定,魂不守舍地样子,侧目瞥了一眼燕山。
他似乎早有预料一般,神情姿态都从容得很。
“你安排的人吧?”
后者不置可否地挑眉,“偶尔也该让他知道官职在这俗世里的用处。”
“天底下不是什么事都能用钱摆平的,否则,怎会有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挤破了头也要中举。再家财万贯的商贾,对待芝麻大的小官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观亭月斜着视线,“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儿子锒铛入狱的可怜老妇,对吗?”
燕山倒是万事不避她,“也没有出手阔绰的富家公子和目中无人的经历。”
她好整以暇地单手叉腰,带着兴师问罪的语气,“我弟弟是拿给你这么骗着好玩的?”
青年轻轻一笑,“他企图劝我去乡下种地,若哪一日叫人陷害关进了大牢,你可很难救我出来了。”
观亭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吧,还看什么。”
“小孩子的话也那么往心里去。”
*
金家这场乱局尘埃落定后,其名下的产业也逐渐恢复如常,好几处被查封的宅院陆续收了回来。
这日傍晚,观天寒终于翻箱倒柜地将他的那把钥匙找到了。
观亭月本以为他这份也会和大哥、三哥的情况一样,材质大小各不相同。但令她意外的是,二哥的钥匙虽与大哥的钥匙不同,却和三哥的是同一种做工。
夜里,她在床边细细比对了一番,只觉奇怪。
“到底是开什么的……”
三个金属物一并排开,在灯烛下流出笔直的光。
观亭月正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拨弄,忽然听见鸟雀振翅的动静,似乎是从窗后飞来,一路向北而去。
她行至墙边,抬起支摘窗不解地往外看。
春季里草木疯长,亭亭如盖,遮得满院皆是青葱碧绿,很难瞧见什么,唯有梢头挂着轮半弯的皓月,在树影间交错。
耳畔开门的“吱呀”声稍纵即逝,她隐约发觉到一股浅淡的温热气流正靠近背脊,继而腰上蓦地一紧。